春雨貴如油。清明節(jié)后,正當(dāng)要下種的時候,落了場一犁深的細(xì)雨。這真是及時雨。人們都抓緊時機,趕著播種。<SPAN lang=EN-US>
早晨,薄霧灰蒙蒙地遮住了地面,象是給大地披上輕紗。<SPAN lang=EN-US>
銀鈴般清脆委婉的少女歌聲,在春晨的田野上蕩漾——<SPAN lang=EN-US>
解放區(qū)呀好風(fēng)光,
男女老少忙又忙,
春播種子秋收糧,
支援前線打老蔣。<SPAN lang=EN-US>
……<SPAN lang=EN-US>
“春玲——妹——等等我呀——”<SPAN lang=EN-US>
正在田間路上邊唱邊走的春玲停住了,向后面望去。在輕霧中,漸漸地,她看出有位挑著擔(dān)子的女子,穿著綠花褂兒的身子向前傾斜著,飄颻而來。那人行至近前,春玲笑道,“噯呀,我剛以為是仙女在云端里飄啦,想不到是你,哈哈!哎,這大的霧,你怎么看清是我呀?”<SPAN lang=EN-US>
“眼睛不行,沒有耳朵?別人誰能唱得這末動聽!”花褂的姑娘和春玲并肩走著說,又道,“唱呀,怎么啞巴啦?”<SPAN lang=EN-US>
“有人在跟前,害羞。”春玲頑皮地閃著睫毛。<SPAN lang=EN-US>
“好丫頭,在我面前還撒謊哩!”姑娘叫起來,豐滿的腰肢柔和地扭動著,“好幾個村的幾千人看你演戲,你怎么不害臊?上回扮勸丈夫歸隊的小媳婦,那個象勁呀……”<SPAN lang=EN-US>
“行啦,行啦,別老揭我的底子啦!”春玲打斷她的話,找話搪塞,“我壓得慌,換不上氣來。”<SPAN lang=EN-US>
“你才挑多點?”姑娘指著春玲的飯簍,不大的眼睛凝神地瞪了一霎。<SPAN lang=EN-US>
“反正比你的多!我的是四家人吃;你呢,只一家。”<SPAN lang=EN-US>
“這可不能論家算。”姑娘不以為然,白胖臉上的幾顆小雀斑,閃著柔光,“俺那一家子,比你們四家吃的飯還要多。就說俺大爺吧,別看快六十歲的人,身子可挺壯實,吃飯不少于年輕人,儒修哥的飯量是全村拔尖的;比我大兩個月的儒春……”<SPAN lang=EN-US>
“淑嫻,你今兒怎么啦?”春玲的聲音不冷靜。<SPAN lang=EN-US>
“我怎么啦?”淑嫻有些懵怔地看著她。<SPAN lang=EN-US>
“你的話這末多,怕當(dāng)啞巴把你賣啦!”<SPAN lang=EN-US>
“你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話頭不是你引起的嗎?”淑嫻忽然閉住嘴,沒再說下去。她見春玲垂下頭,顯得很不愉快,略一想,心就明白了。她歉意地說:“怨我,玲妹!還有,那天我說走嘴,得罪了你。”<SPAN lang=EN-US>
“什么事得罪了我?”<SPAN lang=EN-US>
“你忘啦,那天分勝利果實的時候,婦教會長問起俺大爺為么不要,我說你和儒春……我真傻!好妹妹,別記我的仇!”<SPAN lang=EN-US>
“噯呀,淑嫻姐!看你說哪去啦,我早就沒放在心上。”春玲這話一半話屬實一半是假,她這姑娘感情來得快,容易激動,演戲時常假哭成真,淚水盈眶;但對事情不好記成見,一般地過去就過去了,沒有新的因索觸犯,不會自發(fā)地生情。所以她說沒把淑嫻那句話放在心上是對的;但說她把這個事情全沒放心上,那是假話了。<SPAN lang=EN-US>
春玲八歲那年,跟媽媽在河邊洗衣服。她跪在母親身邊,埋頭認(rèn)真地洗滌弟弟的小紅兜兜。在一旁洗衣服的老東山的妻子,看著不由地贊嘆道:“嘖嘖!兄弟媳婦,看你的小玲多規(guī)矩,這末點就知道干活,又帶勁,象個小媳婦似的。”<SPAN lang=EN-US>
“她大媽,你就知道夸獎孩子。”春玲的母親笑笑,“這丫頭還老實,乖著哪!可使起性子來,也氣人。”<SPAN lang=EN-US>
這時對岸走來幾個背著青草的男孩子,其中一個名叫大象的叫道:“小玲!”<SPAN lang=EN-US>
春玲抬起頭,瞪那孩子一眼,回叫道:“小象!”<SPAN lang=EN-US>
那孩子喝斥道:“我叫大象,你怎么給我改了?”<SPAN lang=EN-US>
“誰要你叫我小玲來?”春玲回頂一句。<SPAN lang=EN-US>
“你是小閨女……”大象沒說完,春玲就攻上去:“你是小小子!”<SPAN lang=EN-US>
“小閨女,你過來!”大象放下草捆。<SPAN lang=EN-US>
春玲不理媽媽的阻喝,放下衣服朝大象走來:“小小子,你過來!”<SPAN lang=EN-US>
兩人河間遭遇。大象猛揪住春玲腦后的獨小辮,威脅道:“你還敢叫我小小子?”<SPAN lang=EN-US>
春玲一聲比一聲高地尖叫道:“小小子,小小子……”<SPAN lang=EN-US>
“你怎欺負(fù)人!”男孩子中一個長得挺粗壯的質(zhì)問大象。<SPAN lang=EN-US>
大象輕蔑地瞥那男孩一眼,“哼,小儒春!關(guān)你屁事!”說著就用腳向春玲身上撩水。<SPAN lang=EN-US>
儒春急忙跑到他們中間,護著春玲,結(jié)果水都撩到他身上了。<SPAN lang=EN-US>
春玲向儒春說:“你不會打他嗎?你比他有力氣!”<SPAN lang=EN-US>
儒春就轉(zhuǎn)回身,要和大象打架。<SPAN lang=EN-US>
“儒春,別動!敢打架,你爹知道打你!”老東山的妻子喝道。<SPAN lang=EN-US>
儒春立時停下來,背著草簍就走。春玲跑到她母親這里拿件沒下水的干衣服,趕上去給儒春擦身上的水。<SPAN lang=EN-US>
“他大媽,你儒春那孩子可真老實!”這次是春玲的母親夸獎了,“你看看,那些孩子比他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就數(shù)你儒春割的草多,長大一準(zhǔn)是好莊稼手!”<SPAN lang=EN-US>
“大不了象他爹吧。”老東山的妻子的眼光凝滯在儒春和春玲身上,“你看,他嬸子,你家玲子和俺儒春多親近,你那玲子真溫順哪!”她已把“小玲”的“小”字去掉了。<SPAN lang=EN-US>
春玲母親也看著兩個孩子道:“你那儒春也懂事,知道護著俺閨女啦!”<SPAN lang=EN-US>
“哎,他嬸子!你玲子‘下柬’沒有?”老東山的妻子問。<SPAN lang=EN-US>
“沒哩。”<SPAN lang=EN-US>
“屬么的?”<SPAN lang=EN-US>
“馬。”<SPAN lang=EN-US>
“哈,正對著哪!”老東山妻子興奮得滿臉是笑,“俺儒春屬龍。他嬸子,俺有意咱老姐妹倆結(jié)親家,不知你嫌不嫌俺家日子薄。”<SPAN lang=EN-US>
“他大媽,”春玲母親急忙說,“俺家日子比你的差遠(yuǎn)啦,俺不希罕這個。俺看你孩子是不錯,能出息個好莊稼人。對,咱們算定下啦!”<SPAN lang=EN-US>
“俺的親家,俺和儒春他爹說說。保險他應(yīng)允,‘屬’不差呀。咱們找好日子‘下柬’吧!”<SPAN lang=EN-US>
如此這般,這兩位母親衣服沒洗完,就互稱親家了。不希奇,這是這一帶的風(fēng)俗,興孩子很小就訂婚,名曰‘下柬’。訂婚時孩子都不懂事,當(dāng)然做父母的也沒有必要告訴他們。春玲和儒春時常在一起玩,兩個人從不吵嘴打架,有誰欺負(fù)小玲,儒春就袒護她。春玲最忌諱別人叫她“小玲”、“小閨女”,儒春是從來不叫的,這使春玲很滿意。解放后,春玲入學(xué)了,為此,她曾高興得幾夜都睡不著。可是儒春卻還是上山割草拾柴,下地干活。春玲問他怎么不上學(xué),儒春說,他爹不讓。春玲叫他自己去,不聽他爹的。儒春搖頭,說不聽話爹打他。春玲就說,她放學(xué)后抽空幫他認(rèn)字。春玲參加了兒童團,并當(dāng)了團長。儒春又沒參加,又說他爹不讓,硬去要打……就這樣,兩人雖然友情很好,可是在一塊的機會漸漸少了。再以后,都長大了些,儒春就更少和春玲見面了。這又是儒春他父親的命令,只準(zhǔn)他干活,不準(zhǔn)出去亂跑,更不許和青年女子接近。<SPAN lang=EN-US>
關(guān)于春玲這門親事,自解放后她父母再沒提起,幾乎把這事忘了。但別人能忘,老東山卻忘不了,他珍藏著“下柬”的婚約。<SPAN lang=EN-US>
老東山,是淑嫻的伯父,和春玲訂婚的儒春是他的二兒子。老東山是山河村有名的頑固人物之一。他把家人管束得非常嚴(yán),除去侄女為某種原因他沒十分阻攔外,家里其它成員都被他控制得什么組織也沒參加。去年春天,老東山提出要給儒春成親。曹振德?lián)u搖頭,告訴他,父母給孩子訂的婚能不能算數(shù),要看兒女自己的意思。振德對女兒說:“你和儒春的婚事自個拿主意吧。”<SPAN lang=EN-US>
春玲立即氣憤地說:“拉倒!誰能給落后分子當(dāng)媳婦……”可是話沒說完又住了口,有些難過地垂下頭。<SPAN lang=EN-US>
“這是你的自由。人好,政治進步頭一條。”父親注意到女兒的表情,“不過,年輕人容易轉(zhuǎn)變,多幫助幫助人家,也是應(yīng)該的。”<SPAN lang=EN-US>
春玲向父親脫口而出說“拉倒”,這是句氣話,能這樣干脆拉倒,也就早利索了。<SPAN lang=EN-US>
當(dāng)她成人后,就知道了自己和儒春的這一層關(guān)系。姑娘的感情是矛盾的。他喜歡儒春,留戀小時的友好情意。儒春長得很壯實,為人憨厚又和氣,真能勞動。去年他種的地瓜,獲得空前未有的大豐收,有一顆竟有二十七斤半重。雖說是全家的努力,但這塊地主要是儒春耕鋤的,為此村里選他當(dāng)勞動模范;雖說是他父親頂兒子到縣里開的會,但誰都知道了江儒春這個名字。這些事情加起來,在春玲心目中構(gòu)成了對儒春的深刻印象。不過使姑娘最難忘懷的,還是下面這件事。<SPAN lang=EN-US>
去年夏天,春玲母親病重的時候,她幾乎每天都過北河去馮家集抓藥。有一天,春玲拿藥回來走到河北岸,河水突然漲大——上游猛降驟雨,山洪暴發(fā),那浪頭小山般地沖下來。一會兒,寬敞的黃壘河就快滿槽了。<SPAN lang=EN-US>
“怎么好啊!”姑娘急得流淚了。母親病危等藥急,自己不會鳧水,怎么過河啊!
焦急了一霎,春玲下狠心,把藥裹好束在脖頸上,找到河床寬些——水自然就淺些,浪自然就小些的地方,沖著對岸柳樹林,下水了。<SPAN lang=EN-US>
春玲還沒走到中流,水就達(dá)到脖頸,接連喝了好幾口渾水,她想退回去……可是又一咬牙向前走。沒一會兒,她就不露頭了。總被浪沖得不能自主,向下游淌去。春玲奮力掙扎著,衣服象鐵皮一樣箍在身上,難以動彈。于是,她不顧一切,把上衣撕揪著脫掉。她被水嗆得有些發(fā)昏了,眼看要隨水?dāng)[布了——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從對岸跳下水,向她猛撲過來。春玲有了希望,增加了勇氣和力量,拼命地向來人靠攏。當(dāng)對方來到她跟前,她使出最后的力氣,將救命者緊緊地抱住了……<SPAN lang=EN-US>
春玲再睜開發(fā)澀的眼睛時,見自己躺在樹林里,身下很舒適,身上很暖和。她仔細(xì)一看,上身蓋著誰的干凈的褂子,身底下鋪著誰的干凈的褲子。可是只她自己在這里,不見任何別人。她很奇怪,是誰的衣服呢?哦,衣服是男子的。對了,剛才明明有人救過她,怎么那人就不見了?忽然,她背后有人咳嗽一聲。<SPAN lang=EN-US>
“誰?”她轉(zhuǎn)過頭問。<SPAN lang=EN-US>
“俺。”是個男子聲音。<SPAN lang=EN-US>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見?”<SPAN lang=EN-US>
“在這。”<SPAN lang=EN-US>
春玲這才分清,聲音發(fā)自離她幾步遠(yuǎn)的大樹后面。<SPAN lang=EN-US>
“你是誰?怎么不出來?”<SPAN lang=EN-US>
“俺是儒春。俺在歇憩。”<SPAN lang=EN-US>
“啊,儒春!”春玲聲音提高了,“你過來呀!”<SPAN lang=EN-US>
“你好了嗎?”<SPAN lang=EN-US>
“好啦。你過來吧!”<SPAN lang=EN-US>
“你穿好衣裳了嗎?”<SPAN lang=EN-US>
“哦……”春玲這才明白他躲在樹后的意思。她看一眼蓋在身上的衣裳,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穿好啦。”<SPAN lang=EN-US>
儒春赤臂露胸,僅穿著褲衩,慢慢走過來。但他一見春玲只穿著內(nèi)衫,又忙退回去了。<SPAN lang=EN-US>
“過來吧,沒關(guān)系。”春玲說著站了起來。<SPAN lang=EN-US>
“你穿好衣裳我再過去。”<SPAN lang=EN-US>
“你的衣裳我怎么穿?”<SPAN lang=EN-US>
“穿吧,不穿叫人看見笑話你,也冷。”<SPAN lang=EN-US>
“你呢,不冷嗎?我不穿。”<SPAN lang=EN-US>
“我身子硬。”儒春固執(zhí)地說,“不穿俺不過去。”<SPAN lang=EN-US>
春玲只得把他的褂子披上肩,儒春這才走過來。春玲瞅著他沾著泥沙發(fā)紫的光脊梁,說:“雖是伏天,下雨陰天也冷,別傷風(fēng)……”<SPAN lang=EN-US>
“我抗得住。”儒春說著,把給春玲鋪的褲子蹬上腿,“你灌著沒有?”<SPAN lang=EN-US>
“沒有。我給媽抓藥去啦。你在這兒干么?”<SPAN lang=EN-US>
“收拾地邊,防雨水沖走泥土。你的藥沖壞沒有,要不要我再過河去拿?”<SPAN lang=EN-US>
“不用。中藥不怕濕。”春玲懷著激情著著他皺起雞皮疙瘩的身子,心房一陣烘熱。她這時對他簡直一點氣也沒有了,依著感情,真想象剛才在水里那樣,上去把他緊緊抱住。<SPAN lang=EN-US>
“儒春,俺真感激你!”春玲的臉透紅,黑黑的大眼睛閃著淚花。<SPAN lang=EN-US>
儒春有些迷惑地著她一眼,拾起鐵锨扛上肩,說:“快走吧,你媽等藥哩!”說著向莊稼地里去了。<SPAN lang=EN-US>
這樣的事,怎么能使人忘懷呢?何況春玲又是個感情豐富的姑娘!<SPAN lang=EN-US>
春玲聽著父親的話,冷靜地想了又想。在她心里,儒春的影子印得很深,位置很大。但使春玲的感情受到抑制的東西也很頑強,并且越來越強,竟至奪取了決定愛情的第一道關(guān)卡。儒春的不進步是她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不過,儒春的不進步,主要是他父親老東山的責(zé)任,他把兒子約束住了。按姑娘的分析,儒春也算個被壓迫的人,值得同情,說不定多做些說服工作,儒春會進步起來的。此外,春玲還有懷戀母親的意思,她想,婚事是母親給訂的,能隨老人的心愿,就盡量辦到。就在這些復(fù)雜的緣由支配下,春玲開始做工作。但老東山把兒子管束得非常緊,除去上山下地,回家就把大門關(guān)嚴(yán),老狗守在門后,使春玲很難和儒春照上面。一半次見了面,也是連神也沒有定下,搭不上幾句腔,就被老東山那粗獷的聲音喝斷。所以看不出儒春的思想和行動有什么顯著的改變。比如,直至如今,儒春連民兵都還沒有當(dāng)上。漸漸地,春玲對他有些心灰意懶了,再加上繁重的家務(wù)和忙碌的工作,使姑娘不知不覺地放下了這個心事。<SPAN lang=EN-US>
正當(dāng)姑娘對戀人的情感處在矛盾中、苦悶里,不知從哪天開始,另一個人的影子不知不覺地印進春玲的腦海,繼之闖進她的心房。春玲好象是突然發(fā)現(xiàn),他那張白凈的笑臉,穿戴整潔的身影,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眼前,怎么趕也趕不掉。她真愛上小學(xué)教員孫若西了嗎?姑娘惶惑起來。<SPAN lang=EN-US>
春玲自母親病故被家務(wù)累得不能再上外村高小讀書,就跟本村初小教員孫若西學(xué)習(xí)功課。這位讀過中學(xué)的教員,教春玲可用盡心力了。有時春玲忙不開身,他就上她家來上課;春玲開會至深夜,他也是不睡等著教。這把正為上不了學(xué)而苦悶的春玲深深感動了,她非常感激他,想幫他做點事。但孫老師說她家務(wù)和工作夠忙了,什么也不要她做。他多末關(guān)心體貼人呵!在跟孫若西學(xué)習(xí)之前,春玲對他的印象不大佳。孫若西的特點干部都知道,說起來道理滿嘴,名詞連篇,眉飛色舞,可是實際干起來就不行了。春玲和他接近后,向他提出過批評。孫若西滿口承認(rèn),表現(xiàn)真比過去好了,還向黨支部提出申請,要求入黨。孫若西還時常在春玲面前發(fā)泄對老東山的不滿:“春玲,別看他是我親姨父,我也要罵他,真是老頑固!有這門落后親戚,真丟人!”他又嘆息起來,“唉!姑且不說我姨父人老糊涂,可他兒子呢?你看看我那表弟儒春,象個青年人嗎?真沒出息。”<SPAN lang=EN-US>
光陰荏苒,如此這般,使得春玲心里那本來就忽隱忽現(xiàn)的儒春的影子,漸漸淡下去了;而孫若西的形象愈來愈清晰,愈印得深了。<SPAN lang=EN-US>
現(xiàn)在被淑嫻的話勾起這番心事,又使春玲不安起來。<SPAN lang=EN-US>
“噯呀,還有要緊的事哩!”淑嫻的叫聲打斷她的思緒。<SPAN lang=EN-US>
春玲見她從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遞上來,并說:“是孫老師給你的。”<SPAN lang=EN-US>
春玲接過信,上面寫著她“親啟”的字樣,驚訝地說:“咦,整天見面,寫信做么呀?”<SPAN lang=EN-US>
“有密事嗎?”淑嫻好奇地問,“怕我嗎?”<SPAN lang=EN-US>
“有什么密?一準(zhǔn)是給《群力報》寫的稿子,要我看看。”春玲放下?lián)樱痖_信,送到淑嫻面前:“給你。”<SPAN lang=EN-US>
淑嫻也放下飯擔(dān)子,接過信紙一看,驚嘆道:“呀!密密麻麻這一大篇,真是學(xué)問高啊!”淑嫻沒正式上過學(xué),只念過幾年識字班,能認(rèn)得些字。她捧著信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讀道:“我最心愛的,春天的花朵,春玲……”<SPAN lang=EN-US>
“快別念啦!”春玲急忙把信搶了去。<SPAN lang=EN-US>
淑嫻傻著眼不解地說:“他寫些什么,怎么心呀花呀的?”但一見春玲的臉色變得和紅布一樣,慌亂地把信塞進口袋,心里明白了大半。她微笑著問:“對我坦白吧,春玲!孫老師是不是對你有意?”<SPAN lang=EN-US>
春玲默默地點點頭。<SPAN lang=EN-US>
淑嫻握住她的發(fā)熱的手,緊追一句:“那你呢,你也有心?”<SPAN lang=EN-US>
春玲望著前面在霧中活動著的模糊的人影,顰起眉峰。她的心也象被層霧裹著,不知說什么好。<SPAN lang=EN-US>
淑嫻搖著她的手,懇切地說:“照我說,春玲啊,你就點頭吧。孫老師文化高,長得也好,對你又那末貼心,你再打著燈籠也難找上這樣的女婿啦!”<SPAN lang=EN-US>
春玲依然發(fā)呆,無話。淑嫻著急地說:“害羞呀?在我跟前還不說實話?快點頭吧!”<SPAN lang=EN-US>
春玲看著淑嫻,嘴角微微皺起,浮出兩絲微笑,輕輕搖搖頭,說:“不,淑嫻!我還不能對誰點頭或搖頭,我還沒看透他們。”<SPAN lang=EN-US>
淑嫻望著春玲那眉清目秀的臉龐,迷迷惑惑地想:“沒看透?還看什么?怎么看法?”<SPAN lang=EN-US>
春玲突然轉(zhuǎn)為活潑的語調(diào)說:“光說我的啦,你呢?當(dāng)姐的該比妹妹先出嫁呀!”<SPAN lang=EN-US>
“死丫頭,拿我開什么心!”淑嫻臉上泛起紅潮,接著嘆了口氣,“唉!”<SPAN lang=EN-US>
“呀,心事那末重?”春玲笑道,又正經(jīng)地說,“說真的,淑嫻!這一陣子忙得也沒好好和你說說心里話,你對水山哥到底怎么樣呀?”<SPAN lang=EN-US>
淑嫻垂下頭,沉默了一會,深沉地說:“原來我的心可亂了,”要說對他沒意是假的,可是想又不敢想,不想又樂意想。<SPAN lang=EN-US>
“如今總算定了心,對水山哥……”她頓住口,臉紅了。<SPAN lang=EN-US>
“怎么樣?”<SPAN lang=EN-US>
淑嫻瞥女伴一眼,咬著嘴唇不言語。<SPAN lang=EN-US>
春玲拉著她的手,催促道:“說呀!”<SPAN lang=EN-US>
“你……叫我……說什么呢?”淑嫻口吃著。<SPAN lang=EN-US>
“你愛不愛他呀?”春玲緊看著她,搖著她的手,“淑嫻姐,難道還瞞我嗎?”<SPAN lang=EN-US>
“唉!春玲妹,我比不得你有能耐,我可笨哪!”“你可真有意思,這不是干干脆脆的事嗎?我問你,你心里愛不愛水山哥?”<SPAN lang=EN-US>
淑嫻點一下頭,脖頸都紅遍了。<SPAN lang=EN-US>
春玲帶笑道:“這不就得了。好!淑嫻姐,你沒挑錯女婿,水山哥真是個好樣的,我盼望早點吃你倆的喜酒。”<SPAN lang=EN-US>
“春玲,看你說得多輕巧呀!”淑嫻打斷她的話,臉色也變得沉重起來。她顧慮重重地說:“單面鑼打不響,我對他是有心,可誰知人家對咱有意沒有呢?這些日子我存心和水山哥照面,可是他對我和對別人一樣,凈只說些工作上的事,打反動派的道理。前些天我給他做的褂子,到今天也沒見他穿。我心里難過,玲妹,莫不是人家嫌我長得不俊?不是干部?工作不強?家庭不好?有意不理我?”<SPAN lang=EN-US>
春玲聽著,黑亮的大眼睛閃了幾下,想了想,說,“是呀,淑嫻,事情不簡單。愛人嘛,要兩個人相互都愛才行,不然就算不得什么夫妻了。水山哥這個人,一心都在工作上,別的事他想得少,還沒留意你對他的情意,這在他是常理。你不要著急、難過,只要你肯進步,把工作干得更好,多和他接近,使他覺出你的好處,明白人鐵心,感到你的情——到那一天,不用你那口,他就會找你啦!”<SPAN lang=EN-US>
淑嫻的臉上漸漸露出喜色,深舒一口氣。接著又轉(zhuǎn)喜為悲地說:“春玲妹啊,這事的關(guān)卡多啦!水山哥真要我了,俺大爺他……”<SPAN lang=EN-US>
“他?”春玲情不自禁地叫起來。好開始有些發(fā)懵,接著面前浮現(xiàn)出老東山的冷若冰霜的臉面,腦后的小辮子……姑娘的心間沖進一股冷氣。但春玲馬上把手有力地一揮,尖細(xì)的兩眉一聳,不在乎地說:“淑嫻,這個更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明白,東山大爺很難答應(yīng)你和水山哥親,也許他死也不答應(yīng),因為這太不對他的味了。可是,咱們是解放區(qū),新社會,婚姻自主,別人包辦不得,更不能向頑固派投降!淑嫻,只要你自個拿得穩(wěn),挺住勁,東山大爺再怎么兇,也不能行你怎么樣,咱們有人民政府哩!”<SPAN lang=EN-US>
“說是這末說,事情真落到頭上,就難啦!”淑嫻憂心忡忡地嘆道。忽然鼻子發(fā)酸,眼里出現(xiàn)了淚花,嗚咽地說:“千不怨,萬不怨,只怨我命苦,爹媽死得早,跟著人家過日子……唉,也恨我養(yǎng)就張薄面皮,性子象水一樣軟……唉!要是我有象你那樣一個家呀……玲妹啊!該有多好呀!”淚水滴過她那豐滿的腮。<SPAN lang=EN-US>
“快別這末著,淑嫻!叫人看見笑咱。”春玲急忙掏出手絹送給她,“把淚擦干凈,快!”<SPAN lang=EN-US>
淑嫻擦去淚水,二人挑起飯擔(dān)子,重新上了路。春玲以硬朗的聲音鼓勵女伴道:“世上無難事,貴在有心人。淑嫻哪,把性子挺硬些,只要做得對,誰也阻擋不了!來,咱們唱歌,把悲愁趕跑。唱呀!”春玲放開了喉嚨。<SPAN lang=EN-US>
淑嫻起始不唱,卻經(jīng)不住春玲那嫵媚的眼睛的引逗,也隨著唱起來。于是,春景如畫的田野上,又揚起動人的歌聲。<SPAN lang=EN-US>
曹振德和他互助組的人們天剛亮就下了地,到吃早飯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種上兩畝多玉米。曹振德掌著犁,牲口馴服地穩(wěn)步走著。振德的眼睛象害病一樣發(fā)紅,擦的回數(shù)少了,眼角就糊上眼屎,這是長期的村干部生活所造成的。當(dāng)村干部看起來管的范圍不大,僅僅一村百多戶人家,但其中的單位卻應(yīng)有盡有,工作種類五花八門,每家就是一個經(jīng)濟單位,各自獨立。曹振德自一九四三年當(dāng)上指導(dǎo)員——黨內(nèi)的支部書記,已經(jīng)養(yǎng)成熬夜的習(xí)慣,有時,那一晚上沒有事,反而覺得少了什么,很不舒心。<SPAN lang=EN-US>
當(dāng)村干部不脫離生產(chǎn),沒有任何物質(zhì)待遇和照顧,完全是對革命盡義務(wù)。除了繁重的工作,還要種自己的莊稼,和群眾一樣分擔(dān)給烈軍工屬代耕,出各種公差勤務(wù)。為此,一般說來,大多數(shù)村干部的生活比一般群眾要差些。當(dāng)然,除去為工作耽誤生產(chǎn)的原因,還因為當(dāng)干部的大都出身于貧苦之家的關(guān)系。<SPAN lang=EN-US>
曹振德的家庭也是如此。早先他們住在昆崳山里給地主看山巒,放柞蠶。有年大旱,桲蘿(注:桲蘿,一種叢生落葉灌木。膠東的山,多長桲蘿和赤松。柞蠶就食桲蘿的葉子。)不旺,繭收得不到地主規(guī)定的數(shù)字,振德又是血性剛烈的青年,和地主二少爺打了架,為此,被東家趕下山。老父親領(lǐng)著一家人逃到黃壘河南岸來找振德的本家哥哥曹冷元。振德和父親租種了幾畝地,加上振德媳婦勤奮紡織,儉省理家,總算把日子糊弄住了。父母故后,剩下振德夫妻攜兒帶女苦度生涯。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在這里燒起來,繼大女兒春娟之后,振德和二女兒春梅參加了共產(chǎn)黨,大兒子明強穿上八路軍的軍裝。春梅現(xiàn)在是本區(qū)的區(qū)委書記,明強仍在部隊?wèi)?zhàn)斗。春梅的丈夫是本縣縣委的組織部長。<SPAN lang=EN-US>
隨著解放區(qū)的鞏固擴大,特別是土地改革以后,曹振德的日子也有了起色。每次分配救濟物資和斗爭果實,他幾乎沒要過。有時別的干部背著他給春玲、明軒東西,但就連小明生也擺著手說:“俺不要,俺家不用!大叔,送給別人家。”人們都以為是振德叮囑過他的孩子,其實他從來沒囑咐過。父母的行動對子女的影響,比千言萬語要強烈有力得多。去年土改分地時,振德揀了最薄最邊遠(yuǎn)的幾畝,受到區(qū)上來的老趙的批評后,他才接受了一畝多糧食地。然而振德的生活過得還不差,從不斷糧挨餓。<SPAN lang=EN-US>
振德的勞動勁頭是驚人的,莊稼種得趕得上全村種地最好的老東山家。他是全縣聞名的勞動模范,地瓜、谷穗在區(qū)里展覽過幾次。可以說,村干部之中指導(dǎo)員的工作最重,誤工最多,但這妨礙不了振德的生產(chǎn)。他夜里經(jīng)常工作至大半夜,躺在炕上打一個盹,雞叫頭一遍就起床下地上山了。趕天亮村人上山時;他已干了頂別人一上午做的活計。他家的孩子,就連最小的明生在內(nèi),都是有空就參加勞動的。上區(qū)開會,振德總是帶著拾糞的工具,揀不到糞,就在村頭挖一簍黃泥倒進豬圈里。明軒上外村讀高小,也要完成這個任務(wù)。<SPAN lang=EN-US>
俗話說,累死十個莊稼漢,抵不上一個精明媳婦。家里女人對糧米油鹽炊事針黹之計的操理,對生活常常起重大的作用。窮媳婦知米貴。振德妻子正是從貧苦的日子里熬出來的,有幾斤米也能過得接下新谷來。姑娘是母親的影子。春玲繼承了母親的這個特點,平時全家沒吃過一次細(xì)米飯,逢上節(jié)日,也多是做點好的給父親、弟弟吃,她自己咽粗飯食。正為此,雖然他們每人只有平均一畝多一點的還多是貧瘠的土地,還時常能超過規(guī)定多納一些公糧。<SPAN lang=EN-US>
犁到地頭,振德喝住牲口,向四外看了看。雖然有霧,他看不清什么,而且也不用從那大多是老人和青年女子的聲音上去分辨,他心里早已不知想過多少次,全村能參加生產(chǎn)的男勞動力太缺乏了。<SPAN lang=EN-US>
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尤其是一九四六年春天以來,一批批青年走上了前線,而長年不斷地送公糧、抬擔(dān)架等支前任務(wù),更是天天有。參加生產(chǎn)的人,除去一些四十歲開外的壯年、老年人,主要勞動力是青年婦女了。去年因春旱夏澇,缺少勞動力,造成嚴(yán)重的減產(chǎn)。今年的春耕春種,還幸虧上級從地主家清算出的浮財中撥給每村一部分,用來買了些牛、驢,加上從地主家里沒收來的牲口和農(nóng)具,使生產(chǎn)的力量大大加強起來。<SPAN lang=EN-US>
振德的目光回到他們這個互助組上。他們一共是四家,就有三家烈軍屬。除振德和冷元外,玉珊的哥哥是去年參軍的,家里只剩她一個姑娘能參加生產(chǎn);而冷元的二兒子吉祿是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不在家——擔(dān)任支前勤務(wù);唯一的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是村里著名的“瞎”新子——夜盲眼。振德心里緊張地想道:“再不能走了!剩下的那幾個青年,應(yīng)付支前任務(wù)還吃力,人再走,生產(chǎn)就垮了。”可是他轉(zhuǎn)念又想:“不,還要走。看樣子軍隊還是要擴大……”<SPAN lang=EN-US>
“大叔呀,怎么俺春玲姐還不送飯來呢?”玉珊提著盛種子的小籃子走過來,向振德說。<SPAN lang=EN-US>
“餓啦?”振德微笑著。<SPAN lang=EN-US>
“我倒不要緊,是肚子咕嚕咕嚕直‘打雷’。”她俏皮地兩手卡著肚子,“春玲是不是把咱們給忘啦?”<SPAN lang=EN-US>
冷元放下撒完的糞筐,摸索著煙袋,笑笑說:“不用急,春玲不等你‘下雨’就來啦!”<SPAN lang=EN-US>
玉珊側(cè)耳一聽,喜歡道:“嗬!她真的來啦……”<SPAN lang=EN-US>
“在哪?我怎么看不到!”新子用力睜大眼睛張望。<SPAN lang=EN-US>
玉珊忍住笑,指著叫:“在那里,在那!”<SPAN lang=EN-US>
新子還是說看不到。冷元被逗笑了:“新子,她耍弄你眼睛不好使。”<SPAN lang=EN-US>
新子不服氣:“我眼夜里瞎,白天好好的!”<SPAN lang=EN-US>
“那末,只到夜里才叫你瞎新子哪!”玉珊大笑。<SPAN lang=EN-US>
“尖嘴閨女,瞎新子是你叫的嗎?”新子抓住玉珊的頭發(fā),“快說,在哪?”<SPAN lang=EN-US>
“噯呀!不敢啦!不敢啦!”玉珊尖聲求饒,“大叔、大爺!快救救我呀!”<SPAN lang=EN-US>
振德笑著吩咐:“快說實話吧!”<SPAN lang=EN-US>
“我說,我說!”玉珊叫道,“我是聽歌聽出來的。”<SPAN lang=EN-US>
冷元抽著煙問:“好幾個人唱,你怎么聽出有春玲在里面?”<SPAN lang=EN-US>
“那還聽不出來?俺玲姐唱的又清又脆,又響又亮,和敲鐘似的,不聽也得聽,歌自己住你耳朵里鉆,聾子也聽得”玉珊興致勃勃地說,忘記頭發(fā)還被人揪著,又想起什么轉(zhuǎn)朝振德問:“咦,大叔,聽說春玲的名字和她的嗓子還有點關(guān)聯(lián)呢,是嗎?”<SPAN lang=EN-US>
“不假,”振德回道,“這孩子剛生下哭聲就大,她媽說和鈴鐺響一樣,就叫個‘鈴’吧,爾后她自己寫成王字旁的‘玲’了。”<SPAN lang=EN-US>
“哈哈,真有趣!”玉珊高興地叫著要跑,頭發(fā)掙得頭皮痛,才發(fā)覺還被新子揪著,“快放手,我迎春玲姐去啦!”<SPAN lang=EN-US>
新子勝利地說:“叫我聲哥。”<SPAN lang=EN-US>
“好,新子哥。”尖嘴閨女屈從了。但新子一松手,她跑出幾步回過頭來,一連串叫道:“瞎新子,瞎新子!一百個瞎新子!”向歌聲起處飛奔而去……<SPAN lang=EN-US>
晨霧在陽光下消散,田野西面南面的山上,一片翠綠。露水盈盈的山里紅花,異常嬌艷、明媚,宛如襯雪的紅梅那樣顯眼耀目。松軟黝黑的泥土,散發(fā)著醉人的氣息。成雙并對的春燕,在翻起的田地上空飛旋,時而閃電般地俯沖下來,捕捉冬蟄出土的蟲蛹。<SPAN lang=EN-US>
人吃飽,牲口喂足料,播種的速度加快了。<SPAN lang=EN-US>
春玲點了一氣種子,就和冷元換過來,她要向犁溝里撒糞。別看她身子細(xì)苗苗嫩少少的,可是背起五六十斤重的一筐細(xì)糞,腰向后仰著,兩腿敏捷地邁動,撒得很快,不亞于年輕的瞎新子。<SPAN lang=EN-US>
此時,順路走來一個人。她腰束皮帶,手提小白包袱,步伐又壯又快,若不是她那黑油油的長發(fā),從行走上很難辨出是個女性。春玲的眼睛就是亮,她立時認(rèn)出是誰,朝父親叫道:“爹!俺姐來啦,到這兒來啦!”她撒腿迎了上去。<SPAN lang=EN-US>
區(qū)委書記曹春梅跟著妹妹走上來。春梅的相貌和春玲相仿佛,只是姐姐比妹妹壯實些,臉也大些。在她那拂著亂發(fā)的前額上,留有淺淺的細(xì)紋。她身著一套粗舊的黑褲褂,因為身體的豐滿,加上腰間的皮帶,衣服繃得緊緊的,胸部自然地高出來。看樣子春梅走得很累,兩頰殷紅,幾縷頭發(fā)貼在汗浥浥的腮邊。<SPAN lang=EN-US>
“大爺,爹!你們種包米呀!”春梅向冷元和父親招呼道。然后,對玉珊、新子笑笑;接過妹妹遞過來的一碗水,一氣喝光。<SPAN lang=EN-US>
“啊,又有好些天沒見著,回家看看?”冷元親切地說道。<SPAN lang=EN-US>
“這些日子在馬山前村啦,回來有事。”春梅看著冷元布著塵土的蒼老慈祥的臉,心一收,臉一沉,有些勉強地笑笑,關(guān)懷地說:“大爺這些天身子好嗎?可要保重些啊!”<SPAN lang=EN-US>
冷元輕松地笑道:“沒干什么活,懶啦!”<SPAN lang=EN-US>
“哪里,”玉珊插上說,“春梅姐,大爺他一點不閑著,還只揀重活干!”<SPAN lang=EN-US>
“別聽玉珊瞎說,嘿嘿!”冷元快活地抹一把胡須,“我干得動,不干還不舒服哪!你說,春梅,人心里痛快,有點病也不覺怎么的。我這在蔣殿人家打活摔壞的腰骨痛,也沒怎么治它,倒愈來愈好啦!”<SPAN lang=EN-US>
“大爺,這叫心里痛快百病消呀!”春玲興奮得墨黑的大眼睛也笑細(xì)了,喜聲說道,“咱們往后的日子越過越好,等打光反動派,建立了新中國,大爺你會更痛快,更年少啦!”<SPAN lang=EN-US>
“哈哈哈!”一陣歡快的笑聲,把停在旁邊的牲口驚得睜大了眼睛。<SPAN lang=EN-US>
振德留心到女兒春梅雖然笑,可是眼睛里象躲藏著哀傷的東西。他知道女兒一定有事,就說:“春梅,有工作就干吧。”<SPAN lang=EN-US>
“好,要馬上開會。”春梅應(yīng)道。<SPAN lang=EN-US>
振德抓起脫在田埂上的外衣,吩咐春玲道:“跑著去通知你江合叔、水山哥,馬上回村開會。”<SPAN lang=EN-US>
“哎。”春玲應(yīng)著,向南面跑去。<SPAN lang=EN-US>
父女倆大步向村中走去。<SPAN lang=EN-US>
“爹,任務(wù)挺重!”春梅的語氣很嚴(yán)肅,象試試父親能不能經(jīng)得住,又似給他一個預(yù)先的準(zhǔn)備。<SPAN lang=EN-US>
振德成習(xí)慣地回答:“重吧,反正要完成。什么任務(wù)?”<SPAN lang=EN-US>
“參軍。”<SPAN lang=EN-US>
“嗯!”振德梗噎一聲,象釘子扎地似的,猛地停住。<SPAN lang=EN-US>
“參軍,數(shù)字還挺大!”春梅明快地說,也站下來,注意著父親的表情。<SPAN lang=EN-US>
“俺們村多少?”<SPAN lang=EN-US>
春梅聽出父親擔(dān)心的口氣,平靜地回答:“至少十八名。”<SPAN lang=EN-US>
“多少?”父親的聲音又驚又高。<SPAN lang=EN-US>
“最少十八名,爭取超過!”女兒的聲音更硬更響。<SPAN lang=EN-US>
沉默。父親緊看著女兒的臉,女兒緊望著父親的眼睛。春梅看到父親的臉在發(fā)脹,變紅。<SPAN lang=EN-US>
“要什么樣的人?”振德避開女兒的目光。<SPAN lang=EN-US>
春梅裝著聽不出問話里的不滿成分,仍平靜地回答:“按原來的條件:十八至三十歲,身體無大殘疾的健康青年。”<SPAN lang=EN-US>
“女的也算數(shù)嗎?”振德很不冷靜了。<SPAN lang=EN-US>
“不算數(shù)。”春梅明知是氣話,仍然平心靜氣地回答,“婦女參軍再說,這次是上前線,拿槍。”<SPAN lang=EN-US>
曹振德緊接著慪氣地說:“你,區(qū)委書記!親眼看看吧!”<SPAN lang=EN-US>
他轉(zhuǎn)著身子,指著在田里耕作的人們,忿忿地喘息著,“咱村的青年都在這里,你數(shù)數(shù)吧!”<SPAN lang=EN-US>
春梅瞥一眼父親那由于日久沒刮而雜蕪的胡子,鎮(zhèn)靜又緩慢地說:“不用看我也知道,大都是壯年、老人、婦女在生產(chǎn),可是……”<SPAN lang=EN-US>
“可是什么!”指導(dǎo)員激動地叫道,“你們上級就知道分?jǐn)?shù)字,不想想下面的情況嗎?你數(shù)一數(shù),山河村不過一百三十四戶人家,按戶數(shù),軍工屬是三十七家,論人算,出去的是四十六名;不算抗戰(zhàn)以前的,烈屬是五家,犧牲的是六名烈士!再走十八個青年,就是全村的人集合起來排隊,也難挑出十八個一點毛病沒有的青年。這任務(wù)我完不成!”<SPAN lang=EN-US>
春梅望著父親扭過去的背,大眼睛驚訝地忽閃了兩下,接著無聲地笑笑,柔和地說:“爹,你先別急好不好?咱們研究一下再說。困難是有,要想法克服。”<SPAN lang=EN-US>
“克服困難要有條件,空口白話不行!走吧,到支委會上再說,反正我要講價錢!”振德一揮手,沉重地向前走去。春梅略微一怔,跟在父親后面,腦子里反復(fù)地思考起來。<SPAN lang=EN-US>
春梅對父親的這種態(tài)度不是完全沒有預(yù)料,在父女倆相處五六年的工作中,也時常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在早先,有時振德激憤起來還罵過女兒,忘記他們除父女關(guān)系之外,還有層上下級的關(guān)系。這幾年來,振德是習(xí)慣這種情況了,不過多少總還有父女感情摻雜在工作關(guān)系里面。春梅了解父親的脾性,他一向是嘴不瞞心,尤其當(dāng)著上級的面,弄不通的非爭不可,直到完全被說服,或者雖然不大服,但組織已做了最后決定的時候,他才堅定不移地去執(zhí)行;并且對待被他領(lǐng)導(dǎo)的干部的態(tài)度,和上級對待他一樣十分堅定。不過,在自己女兒加區(qū)委書記面前,振德卻顯得更容易煩躁,不顧一切地發(fā)泄自己所有的想法。<SPAN lang=EN-US>
這次參軍的任務(wù),別說指導(dǎo)員沉不住氣,的確是相當(dāng)繁重的。曹春梅在縣上接受任務(wù)時,一開始也感到壓力很大,擔(dān)心完不成,不過她沒有提出,只是在心里翻騰。然而還是被縣委組織部長發(fā)現(xiàn)了,嚴(yán)肅地批評她一頓。當(dāng)時春梅還真感到有點委屈,可是仔細(xì)想想,她是多末感激自己的這位領(lǐng)導(dǎo)人和丈夫呵!<SPAN lang=EN-US>
春梅想著父親的性情,心里說:“要先把支部書記的思想弄通。只要分析清楚,他……”<SPAN lang=EN-US>
“爹,”她見父親走上村頭西河的堤壩,叫著趕上去,“歇會吧!”<SPAN lang=EN-US>
等父親在楊樹底下坐好,春梅湊近坐在他身旁,攏了把頭發(fā),帶著孩子對父親的感情說:“爹,對我有意見,批評吧!”<SPAN lang=EN-US>
振德為之一愣,問:“我對你有什么意見?”<SPAN lang=EN-US>
“那你為什么向我發(fā)火呢?說我們當(dāng)上級的只知分?jǐn)?shù)字……”<SPAN lang=EN-US>
“別說那些啦!”振德心里已經(jīng)平靜一些,感到了剛才對上級的態(tài)度太生硬,但畢竟是對自己女兒,他沒想到應(yīng)該對她賠不是。振德很為難地說:“春梅,我們是真有難處,難道你們還不了解?”<SPAN lang=EN-US>
“了解!”春梅見父親冷靜下來,她要展開攻勢了,“看事情不能光瞅自己村的、區(qū)的,要看全面。我們做后方工作的,不能以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戰(zhàn)爭,怎么能戰(zhàn)勝敵人?爹,你想過這些沒有?”<SPAN lang=EN-US>
“這些理,我懂。”<SPAN lang=EN-US>
“我知道你懂,為什么辦起事來,落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春梅的口氣嚴(yán)厲而有力,毫不客氣地看著父親,“難道就我們這一村烈軍工屬多嗎?黨支部書記就是算困難賬給區(qū)委書記聽,就是圍著一百三十四戶人家轉(zhuǎn)嗎?這是本位思想,追其根也是為自己打算。共產(chǎn)黨員不該這末想的!”<SPAN lang=EN-US>
振德一聲不響,垂頭靜聽。春梅見父親的情景,知道他的心被打動了,就改以溫和的語調(diào)說:“爹,你知道,國民黨發(fā)動內(nèi)戰(zhàn)時,有四百多萬軍隊,我們才九十幾萬戰(zhàn)士。現(xiàn)在戰(zhàn)線正一天天擴大,我們的大反攻就要到來,原來那些部隊是不夠用的。再說,戰(zhàn)爭要流血犧牲,部隊需要補充。爹,你說這不需要嗎?”<SPAN lang=EN-US>
“我沒說不該參軍,我的意思是,我們走的人太多了,現(xiàn)在生產(chǎn)就很吃力,民工越出越多,再走人,你說這后方工作還搞不搞?”振德申訴著,為難地嘆息一聲。<SPAN lang=EN-US>
“困難是有,”春梅充滿信心地說,“可是工作要做好,任務(wù)要完成!這次參軍任務(wù)的確重,但非完成不可!爹,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更重的任務(wù)還在后面,難道咱們就不干了嗎?”<SPAN lang=EN-US>
“不干怎么行!”振德昂起頭,下決心了,“好吧,我們完成任務(wù)就是啦!”<SPAN lang=EN-US>
春梅心里很滿意父親的爽直胸襟,外表上卻沒露出喜色,她反倒強調(diào)起困難來:“這次參軍不但人不少,而且還不象過去那樣可以多動員黨員、積極分子去,現(xiàn)在剩下的青年,大都是比較落后的人家的,這要好好發(fā)動群眾才成。要從各個方面做工作,挖頑固死角。不然,那是完不成的。困難,這都是困難啊!”<SPAN lang=EN-US>
振德聽著女兒的話,心里已盤算著工作怎樣開展。他堅定地說:“放心,困難不怕,有克服的條件。我們工作做到家,不但能完成,說不定還能超過!”<SPAN lang=EN-US>
春梅的歡笑露在臉上,欣喜地說:“爹,那我這次的試點村又找對啦!咱們村又起帶頭作用啦!”<SPAN lang=EN-US>
“春梅,”振德懇切地說,“開展工作的第一步,是先弄通黨員、干部的思想。咱村有不少黨員和我一樣,有剛才那種本位想法,要先解決一下。”<SPAN lang=EN-US>
“對,爹說的對!”女兒贊許地點頭。<SPAN lang=EN-US>
“開黨員會的時候,叫我先檢查一下錯誤思想,開導(dǎo)一下大家。”<SPAN lang=EN-US>
“不用啦,爹!”春梅搖搖頭,“我方才不是批評你了嗎?”<SPAN lang=EN-US>
振德真情地說:“方才就咱父女倆,別人不知道;等我在會上檢查過,你再狠一點批評我吧!”<SPAN lang=EN-US>
當(dāng)父女走進村口時,春梅聲音沙啞地地:“爹,還有個事!”<SPAN lang=EN-US>
“說吧!”父親吃驚地看著她發(fā)紅的眼圈,想起在田里時,女兒眼睛里的哀傷成分。<SPAN lang=EN-US>
“我吉福哥犧牲了!”春梅別過臉去灑淚珠。<SPAN lang=EN-US>
“啊!”振德驚愕地叫一聲,默默地向前趕路。<SPAN lang=EN-US>
春梅以孩子的口氣說:“爹,我怕大爺受不住,沒敢告訴他。爹,要想法子,使他老人家挺得住才好。”<SPAN lang=EN-US>
曹振德好一陣沒出聲,直到要走進開會地點——支部宣傳委員孫俊英家,他抖擻了一下精神,說:“春梅!你放心搞工作,這事交給我吧!”<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體;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馮德英文學(xu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