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上飄著雪花,它一觸到物件就化了。小北風嗖嗖地刮來,怪冷的。開會來的人真不少,周圍十幾里村上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就在幾年前槍決哥哥王唯一的沙河里,又來公審弟弟王柬芝,和他在周圍村里的全部黨羽——二十三名。<SPAN lang=EN-US>
人們都很激動,怒視著這群東洋的奴才。純樸的人們,往往仇恨漢奸更甚于日本鬼子。他們的想法是:日本鬼子生來就是壞的,就和狼一定要吃人的道理一樣;可是這些同國土同民族的敗類,卻出賣自己的祖國和同胞,做敵人的幫兇;他們就像是失去人性變成豺狼的人,比野獸更加可惡!
母親氣得渾身哆嗦,各處的傷疤像火炭似地燒起來。她從來都把王柬芝當成好人,并為他那次被王竹抓去擔過心。可想不到他就是折騰她的劊子手,是殺死她的孩子和更多的人的大兇手。<SPAN lang=EN-US>
站在母親身旁的是杏莉母親。她緊挨著她,似乎母親身上有可取暖的火焰。杏莉母親不敢抬頭,不敢看人們一眼。她相信母親的話,政府會寬大他們的,可是王長鎖還和王柬芝那些漢奸一塊押在臺子上;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向她送來同情憐憫的眼光,但也有由于對犯罪事實太憤恨向她怒目而視的啊!<SPAN lang=EN-US>
她全身被悔恨、羞愧、痛苦、恐懼所控制。她在戰(zhàn)栗中!<SPAN lang=EN-US>
“大嫂,”她悄聲膽怯地說,“你說真能、能沒俺們的事?”<SPAN lang=EN-US>
母親轉(zhuǎn)過頭,非常憐憫地看著她那憔悴的臉,哭紅的眼,挺著很沉的大肚子的瘦弱身子,握著她冰涼的手,安慰說:
“妹子,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咱共產(chǎn)黨的政策和明鏡一樣,不會冤枉人的。你們的事,一定會寬大處理的。這都是被王柬芝害的。好妹子,放心吧!”<SPAN lang=EN-US>
“大嫂,你看他,”她羞愧地把頭垂得更低,“他也在押著啊!”<SPAN lang=EN-US>
“哦,那是為著長鎖也有牽連,不正式宣判是不能放的。這是永泉說的。”<SPAN lang=EN-US>
杏莉母親雖然相信,但心還是嘣嘣地跳著。<SPAN lang=EN-US>
母親這時想起早上同姜永泉的一場談話……<SPAN lang=EN-US>
“永泉,長鎖和杏莉她媽,有沒有關系?”母親擔憂地問道。<SPAN lang=EN-US>
“大娘,照你的看法呢?”姜永泉微笑著反問。<SPAN lang=EN-US>
“我?”母親略停了一下,接著說,“我說這全是王柬芝那東西的罪,把兩個老實人給嚇住了。永泉,你還不知道,在往年,兩個人私通真是要給打死的呀!咱村就有兩個寡婦是這樣死的,男的跑到關東,到如今還沒音信……”她見姜永泉很用心地在聽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永泉,他倆也有功啊!救出我那算不了什么,可到底說破了王柬芝那一伙呀!唉,那個好閨女死啦……”她撩起衣襟擦了擦潮濕的眼睛,“這樣的人不能不可憐,親生孩子也叫殺了。我就心疼杏莉……”<SPAN lang=EN-US>
姜永泉看她這樣傷心,心里也有些難過,怕她再說下去更悲傷,就插斷她的話,說:<SPAN lang=EN-US>
“大娘,快不用擔心。咱們政府是最公道的。你放心好啦,根據(jù)他倆的情況,政府不會懲辦他們。王長鎖現(xiàn)在還押著,是為按手續(xù)辦事,也好教育教育受騙的人。大娘,開會時,你伴著她一塊去,安慰安慰她,叫她也受些教育。你看這么作好嗎?”<SPAN lang=EN-US>
母親又興奮又感動,仿佛是她自己的事一樣。她抓著姜永泉的手,激動地說:
“永泉,我早知道咱政府是最、最公道的!共產(chǎn)黨的章程真是太、太好啦!”她想了一會,又問道:“哎,永泉!她和長鎖的事怎么辦呢?又有了孩子。”<SPAN lang=EN-US>
“噢!這個事……大娘,你再說說意見吧。”<SPAN lang=EN-US>
“又問我個老婆子了。”母親滿懷興致地說,“要照我說呀,爽是叫他們一塊過吧!也真是一對相稱的兩口子呢!”<SPAN lang=EN-US>
“大娘,你真會替別人著想。你說的和我的想法一樣。我再和同志們商量一下,就照你說的這么辦!”<SPAN lang=EN-US>
母親激動地站起來,好一會才脫口說:
“那——那——啊!他們真是重見天日啦!”<SPAN lang=EN-US>
公審大會開始了。<SPAN lang=EN-US>
縣委會組織部宋部長首先講話,他略述王柬芝等人的罪惡后,接著對未能及時發(fā)覺這些漢奸賣國賊,并把王柬芝當成進步人士的錯誤,做了沉痛的檢討。<SPAN lang=EN-US>
下面,審判長——劉區(qū)長開始審訊罪犯……<SPAN lang=EN-US>
杏莉母親手攥住心,一直在注意聽。聽到審判王柬芝、呂錫鉛、淑花等六名罪大惡極的漢奸就地槍決時,她心里剛舒一口氣,可是看見區(qū)中隊的人去拖罪犯,立刻又嚇得渾身發(fā)顫,她緊盯著帶槍的人和王長鎖的臉。<SPAN lang=EN-US>
就在這時,審判長接著宣判了其他的犯人,有的罰勞役;有的管制;而在免罪釋放的人中間,有王長鎖的名字。他并說,區(qū)上批準王長鎖和杏莉母親為合法夫妻。<SPAN lang=EN-US>
人們的歡呼聲雷一般鳴響:打倒?jié)h奸!鏟除惡霸!人民是一家!
杏莉母親全身癱瘓在母親懷里……。<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過年了。<SPAN lang=EN-US>
今年不像往常被鬼子趕到山里去過年。八路軍和地方武裝,把敵人打得不敢露頭,像烏龜似地縮在據(jù)點里。根據(jù)地的老百姓,真可以過個太平年了。<SPAN lang=EN-US>
人們抬著肥豬肥羊、白菜蘿卜、蔥花韭菜芽、花生、煙葉子……種種好吃的東西,打著鑼鼓唱著歌,高喊著口號,去慰勞子弟兵。青婦隊用各色彩布,縫成美麗的慰問袋,上面還繡著字句和花樣,裝上紀念品,送給每個戰(zhàn)士。而戰(zhàn)士們也把分得的勝利品——毛巾、筆記本、鋼筆……回贈給她們。<SPAN lang=EN-US>
三十晚上,秀子領著兒童團,排好隊伍,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把“光榮燈”送給每家抗屬。<SPAN lang=EN-US>
母親聽到外面鑼鼓喧天,吵吵嚷嚷地鬧成一片,就走出來。她一看,呀!門樓上掛著一盞五星紅燈。她不認識上面寫的“革命家庭,無上光榮”八個大字,可是她感到愉快和光榮。她笑著,慈祥地看著在紅燈下每張熱情歡笑著的嫩臉蛋。<SPAN lang=EN-US>
鑼鼓煞住后,站在隊伍外面的一個男孩子,領頭喊起口號:
向光榮的媽媽致敬!<SPAN lang=EN-US>
向抗屬拜年!
革命家庭無上光榮!<SPAN lang=EN-US>
打倒日本鬼子!
八路軍萬歲!
共產(chǎn)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喊完口號,接著是一片掌聲……<SPAN lang=EN-US>
母親很慌亂,不知怎么才好。她一瞅見女兒,就拉住她的胳膊說:
“秀子,快領孩子們到別家去吧。咱家不用啊。這大冷天……”<SPAN lang=EN-US>
“大媽,我們是兒童團呀!這是工作哩。”一個男孩子挺認真地說。<SPAN lang=EN-US>
“大嬸哪,你家最光榮,都打鬼子。咱們就該先給你老拜年。”一個女孩子很神氣地道。<SPAN lang=EN-US>
“奶奶,今晚是工作。俺媽說明早上、早上來給你磕、磕頭哩。”這孩子太小,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說急了氣都換不過來。<SPAN lang=EN-US>
……<SPAN lang=EN-US>
孩子們你一言,他一語,大媽、大嬸、大嫂、奶奶……地叫成一團。母親也不知聽哪個的,答誰的。正在這時,從人群里擠出個孩子,黑黝黝的臉蛋凍得透紅,在棉帽檐下,那對黑大的眼睛更神氣地閃閃發(fā)光。他一走上門臺,兩手拉住母親的手,叫道:<SPAN lang=EN-US>
“媽,你別說啦。人家是抗日呀!”<SPAN lang=EN-US>
母親覺得德剛的手像冰塊子一樣涼,她不自覺地想握緊它暖和一會,但一轉(zhuǎn)眼,德剛已沖到秀子跟前,生氣地嚷道:
“團長!你怎么不講話呀?快說啊!”<SPAN lang=EN-US>
“快說呀!快說……”孩子們齊聲叫著。<SPAN lang=EN-US>
兒童團長秀子每到一家都要致祝詞的,但卻沒準備到自己家來怎么說。她見了母親有些害羞,被孩子們催急了,臉越發(fā)紅起來。她沖著母親,兩手展著張紙條兒,像背書似地念道:<SPAN lang=EN-US>
“敬愛的抗日家屬:讓我們兒童團代表全村人民,向你們鞠一躬……”她接著兩手垂直貼在身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母親深深彎下腰。孩子們都把帽子脫掉,跟著她做……<SPAN lang=EN-US>
這可把母親逗得哈哈大笑起來。不料,從門里擁出好幾個區(qū)干部,看著這情景都笑彎了腰。<SPAN lang=EN-US>
秀子更慌了,滿臉臊得血紅,忙向孩子們?nèi)碌溃?SPAN lang=EN-US>
“走!咱們到另一家去吧。這家好了!”<SPAN lang=EN-US>
孩子們前擁后擠,吵吵嚷嚷地走了。<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干部們都圍在門口看燈。劉區(qū)長笑著說:
“哈,真是革命家庭,秀子管媽媽也叫‘抗日家屬’啦。<SPAN lang=EN-US>
大娘,閨女都不認你作娘了。”<SPAN lang=EN-US>
母親也打趣道:<SPAN lang=EN-US>
“俺才不怕呢。‘女大不認娘’,大了就跟人走啦。‘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做媽的也省了操這份心啦。”她笑著對姜永泉說:
“你說是吧,永泉?”<SPAN lang=EN-US>
姜永泉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笑。大家看著都哄笑起來。<SPAN lang=EN-US>
“大嬸,”德松插嘴說,“我看你這光榮媽媽的封建腦筋,可真要好好改造改造呢。”<SPAN lang=EN-US>
“嗨,大娘你真當水把秀娟潑出去呀,日頭也要從西面出來了。”玉媛故意提高清脆的嗓子,薄嘴唇動得飛快,“我看哪,你疼女婿定會比疼兒子還厲害!”<SPAN lang=EN-US>
姜永泉這時更吃不住,臉越發(fā)紅了。母親對他笑著,又朝玉媛說:<SPAN lang=EN-US>
“你這個丫頭就是嘴尖,看把永泉說得臉都紅遍啦。其實呀,女婿和兒子還不一樣?等你找著人家,你媽若是虧待了你男人,你可別又哭又鬧啊……”<SPAN lang=EN-US>
大家正在打趣嬉笑,一個老太婆卻哭天嚎地、顛顛躓躓地走來了。她來到跟前,見這么多人在場,有些膽怯和局促。楞怔一下,上來拉著母親的衣袖,哭道:<SPAN lang=EN-US>
“好妹子呀……你行行好吧!我那媳婦哭死哭活的,要走啦!怕人哪!好妹子,快叫秀子……啊,是團長!把那玩藝拿走吧。好妹子,我求求你!我給你下跪……”說著她真要跪下,被母親攔住了。<SPAN lang=EN-US>
真是三伏天刮西北風,大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說些什么。問了好一會才弄明白。<SPAN lang=EN-US>
原來這就是那家富農(nóng)偽軍的家屬。她兒子孔江子在外當偽軍,秀子剛才領著兒童團,在她門上掛了一盞用黑紙扎的“孝帽子燈”,警告她們誰也不準動,并呼口號諷刺她們……<SPAN lang=EN-US>
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對這個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點同情都沒有。相反,倒是氣憤地感到她是那么卑賤,那么難看。母親看著姜永泉,意思叫他來對付。姜永泉嚴肅地對老太婆說:<SPAN lang=EN-US>
“這個你怪誰呢?誰叫你兒子不爭氣,當二鬼子的。你想不掛也可以,動員你兒子回來,保證他一點事沒有。再說,那是兒童團的事,你找團長的媽有什么用呢?”<SPAN lang=EN-US>
“是啊,他大媽!”母親接上說,“人家是團體,我這老婆子怎么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SPAN lang=EN-US>
“好劉區(qū)長啊,”老太婆向劉區(qū)長乞求,“你下個令,叫拿掉那燈。我明兒寫信叫江子回來。你先叫把燈拿掉吧……”<SPAN lang=EN-US>
“說得倒容易,”德松生氣地搶白她,“空口白話誰信?過去你說什么來?做了嗎?沒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個樣看看再說吧!”<SPAN lang=EN-US>
老太婆本想來跟母親鬧一場,不想倒找個沒趣。她聽出話里有話,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丑來,就咕嚕著走了。<SPAN lang=EN-US>
“哼!”玉媛瞅著她的背影,氣忿忿地說,“她還去動員兒子反正,連她兒媳婦參加婦救會她都不依。死頑固腦筋!”<SPAN lang=EN-US>
“看樣子她兒媳婦倒可以再爭取爭取,”姜永泉考慮著對玉媛說,“你們還應該多去動員她,據(jù)說孔江子還當個小頭目,他反正了還可能帶動幾個人!”<SPAN lang=EN-US>
“這倒是該做的工作。”劉區(qū)長說,“聽說掃蕩時她兒子還捎回東西來家。”<SPAN lang=EN-US>
“就是嘛。她自己還說是孩子做買賣掙的呢!”德松又對母親說:<SPAN lang=EN-US>
“大嬸,對這樣頑固的家伙,就該治治她。秀子做得對,很對!”<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縣上老早就同意姜永泉和娟子結(jié)婚。但他倆老覺著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來了。現(xiàn)在局勢比較穩(wěn)定,區(qū)上又搬在王官莊住</SPAN>(</SPAN>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區(qū)的機關經(jīng)常調(diào)換住址。),干部們催,母親也說,趁過年好時日就把喜事辦辦吧。姜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對了。大家就準備在年初一晚上,給他們舉行結(jié)婚儀式。<SPAN lang=EN-US>
大家決定的日子,新娘子并不知道。娟子還在外村忙工作。怎么辦?
劉區(qū)長自告奮勇,他負責寫信去叫。<SPAN lang=EN-US>
母親的南屋,打掃得干干凈凈,拾掇得整整齊齊。屋里的墻面,刷了一層新泥水。炕上換了一條高粱秸編織的席,用白粉蓮紙重糊了窗戶。小茅草屋煥然一新,亮堂堂的。<SPAN lang=EN-US>
花子、玉子和一幫青婦隊,還有區(qū)副婦救會長玉媛等幾個區(qū)上的女同志,正在布置新房。<SPAN lang=EN-US>
玉子巧妙地用紅紙剪成一對嘴對嘴的喜鵲,她雙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紙上貼,看呀看呀的,端詳了好一會,也沒找著合適的地方。她就嚷道:
“你們看哪!俺這對喜鵲貼在哪好啊?”<SPAN lang=EN-US>
姑娘們都爬過來,這個說那,那個指這……玉媛瞪著水靈靈的兩眼看了半天,搶上去指著貼在窗紙上用綠紙鉸成的樹枝,忙說:<SPAN lang=EN-US>
“呀!貼這好。鳥踏在樹枝上,這才好看哩!”<SPAN lang=EN-US>
玉子真貼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對俊秀的小紅鳥,襯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紙上,宛如一對真的鳥雙雙歇腳在綠枝上。花子帶笑地說:
“哎,這不大好看,兩個親嘴呢。咱們八路軍早就不興這一套。”<SPAN lang=EN-US>
“咦!這表示兩人親近和好哇。不是真人親嘴呀!”一位姑娘反駁道。<SPAN lang=EN-US>
“哼!誰說八路軍不興親嘴,我就不信。要是兩人情愿呢?我今晚非讓俺娟姐和姜同志來一個不可。”玉子眨著眼睛,神氣活現(xiàn)地說。又對花子頑皮地笑道:<SPAN lang=EN-US>
“婦救會長,你還封建哩!你沒真試過嗎?”<SPAN lang=EN-US>
花子的臉驀地飛紅了。緊接著又像觸動了傷口似的,痛楚得眼窩間微微抽動一下,顯出青灰的陰影。但純摯熱情的少女們,只顧去調(diào)笑,誰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SPAN lang=EN-US>
“哈哈!想必玉子有個情愿的人兒,真來過呢。看她說得多真切呀!”一個小姑娘湊趣地沖玉子叫道。<SPAN lang=EN-US>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可把玉子臊得不行,跳下炕拖拉著鞋就追那姑娘。那姑娘知道抵不過她,轉(zhuǎn)身就向門外跑。只聽嘩啦啦一聲響,大家向外一看……不由得把肚子也笑破了。<SPAN lang=EN-US>
秀子興沖沖地端著一臉盆溫水,進來揩桌子,卻不料正和小姑娘撞個滿懷。水從小姑娘的頭一直澆到腳跟,把她過年才穿上的新衣裳濕得透透的。秀子身上也好不了多少。兩人對看著,哭笑不得。秀子忙放下臉盆,很抱歉地給她擰衣服,一面說:<SPAN lang=EN-US>
“秀真妹,別生氣。都怪我冒失。”<SPAN lang=EN-US>
秀真本來噘著小嘴,上面能掛個油瓶,眼淚也快掉下來,一聽秀子這一說,倒笑了,說:
“不怪你呀,秀姐。”她又朝著笑得抱著肚子的玉子說:“都是她的事。笑,笑,人家死人你坐轎。將來嫁個厲害男人,打扁你這毛丫頭才好呢。”<SPAN lang=EN-US>
花子走過來,安慰她說:<SPAN lang=EN-US>
“秀真,好啦。趕快回家換換衣服吧。看凍著了。”秀真走后,她問秀子道:<SPAN lang=EN-US>
“娟子還沒回來?”<SPAN lang=EN-US>
“沒有。”秀子搖搖頭。<SPAN lang=EN-US>
“真不該,快當新娘啦,還不回來。”一個姑娘有些埋怨地說。<SPAN lang=EN-US>
“是啊!”不知玉媛是稱贊還是埋怨,“她啊,只顧工作,哪還想得起結(jié)婚啊!不知她哪來的那么大勁,不管冰天雪地,風里雨里,黑天白日,她一點也不知累,一點不叫苦。”玉媛說到這里,干脆放下活計,指手劃腳地講道:<SPAN lang=EN-US>
“有一次呀,區(qū)里召開會議,我們都以為她來不了啦。因為她離區(qū)十幾里地,一夜下了腰窩深的大雪,路都給封住了。嗨,想不到她真來啦!我的個天哪,你們可沒看見,她那時的模樣可真嚇人啊!你們看,衣服上全凍成冰,頭發(fā)一動嘎叭一聲掉下一大縷——凍脆了啊!簡直是個雪人了。那臉凍得烏紫,手都腫了。我們看著都疼得慌,你們猜她怎么著?卻笑嘻嘻地說她來遲了呢!”玉媛見大家也都停下手,聽迷了。她就忙動作起來,一面笑著說:
“看,越說越遠了。快干活吧,不然新房就布置不好啦。你們愿聽以后再說,秀娟的故事可多啦!對吧,秀子?”<SPAN lang=EN-US>
“嗯,不——對了,”秀子見人家夸獎姐姐,又高興又不好意思地含糊回答;接著又說:<SPAN lang=EN-US>
“不用急。區(qū)長說,她在天黑前一定會來的。他派人送信說,要她回來有急事哩!”<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娟子正忙著領人們?nèi)ノ繂杺麊T,接到區(qū)長叫馬上回區(qū)——王官莊的信。她把工作交代好,就上路了。在她進家門口以前,真沒想到今晚上就是她終身大事的喜日子。她只是同意結(jié)婚,卻沒想到就在今天啊!<SPAN lang=EN-US>
自參加工作以來,幾個年也沒在家過了,都是母親打發(fā)秀子給她送點好吃的來。有時妹妹提著籃子,跑好幾個村才找到她。同樣,今年她也根本沒想到回家過年,就在接到區(qū)長的信時,她還是想著回區(qū)上有什么急事,并沒感到全家聚在一起過節(jié)的歡樂。她并不是不愛母親,不想弟妹,相反,在她看來,正是為更愛母親,才應該這樣去做的。也同樣,母親有時雖有點怨她,當然是想得最厲害的一霎,但母親從來也沒對誰提起過。有時秀子德剛?cè)氯轮薪憬銇砑疫^年,還被她責備了幾句。母親覺得孩子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這可不是母親無限的寬恕,而是由于母親真正和女兒有一致的認識。<SPAN lang=EN-US>
娟子和姜永泉的戀愛,雖然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但這完全和火熱的斗爭交融在一起,他們之間簡直沒有什么溫情接觸,甚至連兩人的手都沒有碰過一下。雖是在一個區(qū)上工作,但分開的時間比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誰要去戰(zhàn)斗,就拿著武器帶著戰(zhàn)友悄悄地出發(fā)了,從沒特別告辭過。誰要去工作,就和普通的同志一樣,有交的有接的,談論著工作上的事,走了。但他們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覺得有兩個人的力量、智慧、榮譽、恥辱、優(yōu)點、缺點……在各自身上存在。<SPAN lang=EN-US>
星梅的豪放熱烈的性情,傳染了很大一部分給娟子。當然,在性格上她倆有很大的不同。娟子以她自己的特點,悄悄地強烈地把愛情毫無保留地獻給她心愛的人。<SPAN lang=EN-US>
當娟子匆匆地跑了七八里山路來到家,已是上燈時分了。<SPAN lang=EN-US>
她一進門檻,“噢”的一聲,一大堆人把她接住了,屋子里頓時引起一片歡笑聲……一瞬間,她什么都明白了。<SPAN lang=EN-US>
人往往是這樣:自己雖已明知道某種重大的事情必將來臨,并也做好了充分準備,但當事情真的到來、特別是突然來臨時,總免不了產(chǎn)生巨大的激動。<SPAN lang=EN-US>
娟子激動得不知怎么是好。她一見到母親,像受了欺負似地對母親說:<SPAN lang=EN-US>
“媽!是真的呀?”<SPAN lang=EN-US>
母親瞅著孩子那紅嫩的臉,溫和地微笑了。<SPAN lang=EN-US>
杏莉母親抱著出生不久的孩子,趕忙擠過來,抓住娟子的手,說:<SPAN lang=EN-US>
“噯呀,快點吧,新娘子!好上轎啦,你還沒打扮!‘現(xiàn)上轎,現(xiàn)包腳’也要個時間呀。快來吧!”<SPAN lang=EN-US>
這三間小屋,炕上地下擠滿了人,后來的都站在院子里。<SPAN lang=EN-US>
人群里洋溢著熱情的歡笑。<SPAN lang=EN-US>
姜永泉和娟子,每人胸前戴著一朵紅花,被大家拉著坐在一條長凳上。娟子上身罩著一件新藍布褂子,下身穿一條小紅梅花布褲子。她本來高低不穿這條紅褲子,可是杏莉母親和一些老媽媽一定要她穿,說結(jié)親不穿點紅生不了兒子呢。她拗不過,才紅著臉穿上了。<SPAN lang=EN-US>
結(jié)婚儀式開始了。<SPAN lang=EN-US>
司儀念著儀程,先向掛在墻上的毛主席、朱德總司令的肖像鞠了躬。又向母親鞠一躬。娟子一聽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羞得忙轉(zhuǎn)過身去。玉子叫起來:<SPAN lang=EN-US>
“娟姐,你怎么背向新郎呢?是頭啊!來呀,咱們教給她吧!”<SPAN lang=EN-US>
一幫子青婦隊應聲擁來,扯拉著娟子,向下捺她的頭。姜永泉很規(guī)矩地鞠完躬,頭正向上抬,正碰上娟子的頭被捺著向下低,咚地一聲,兩人碰個響頭。人們大笑起來!
該介紹人講話時,劉區(qū)長裝佯地干咳一聲站起來,笑著說:
“哈,我是個半拉子介紹人。其實是星梅同志給他倆介紹……”<SPAN lang=EN-US>
這句話像一瓢冷水澆到已燒紅的鐵鍋上,母親的心炸了!她耳朵一陣嗡響,聽不到劉區(qū)長下面講的什么。星梅,這個鮮明的影子,又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好閨女,那好閨女!她愛她的未婚丈夫,是那樣熱熾的愛!他死后,她的心都要碎了。母親,她還記得星梅曾說過,她要和娟子一起結(jié)婚的話。可是現(xiàn)在,那一對未婚夫妻都在地下了,見也見不到今天的情景啊!……還有,那死去的杏莉,啊,可憐的好孩子!母親想起她,不由地看看坐在她身旁的杏莉母親。<SPAN lang=EN-US>
她已變成另一個人。那雙細瞇俊俏的眼睛,又恢復了柔情的光澤,懷里抱著胖胖的兒子,正大口地吞著媽媽的奶汁。她見母親看她,回奉一個感激而又幸福的微笑……這微笑又使母親一震!是的,杏莉向來就是這樣笑的。啊,一個俊秀的姑娘,還沒等她做她的兒媳婦,就死去了!而使她的母親,得到了幸福!……<SPAN lang=EN-US>
母親的思緒奔放起來,她愈想愈遠了。漸漸把七子夫妻、陳政委、老號長、于水、蘭子、老德順……一切人的事情都聯(lián)在一起了。她再看看屋里每張興高采烈被燈光輝映得更加紅潤的臉面。這些幸福歡笑的臉上,像是烈士的鮮血照紅的。她凝視著女兒、女婿,他們胸前的紅花。那紅花像是她的小女兒嫚子戴的被鮮血染紅的苦菜花。她似乎看到,那血現(xiàn)在還一滴滴向下淌!
母親注視著女兒那年青赧紅的臉龐,仿佛看到復活了的星梅!她真要撲上去,大叫起來……<SPAN lang=EN-US>
“大娘,該你講話啦。”劉區(qū)長親切地招呼道。<SPAN lang=EN-US>
母親驀然醒過來,深深嘆口氣,習慣地閉緊嘴,唇角上又出現(xiàn)了深細的紋線。她竭力使自己坦然,做出高興的樣子,緩緩地站起來,理著蒼灰的鬢發(fā),苦楚地微笑一下,慢聲地說:<SPAN lang=EN-US>
“唉!我一個老婆子有什么好說的。他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從心坎里高興。我知道他們是一個心眼,在做一樣的事,是會和和氣氣過日子的。做媽的很放心啦!”母親停頓一霎,深深嘆口氣,一只手又理了幾下蒼灰?guī)О椎念^發(fā),繼續(xù)說道:
“我一看到他倆的今天,就想起星梅和鐵功。這是多末好的兩個人!真是一對好夫妻啊!星梅那時對我說過,等環(huán)境好了,她要和娟子一塊結(jié)婚。可現(xiàn)在,她連看也看不到今天。我想說,有這一天真不容易啊!不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和死去的那些好人,鬼子早把咱中國亡了。這、這都是血汗換來的呀!”母親愈說心愈酸,眼睛潮濕了。她感到屋里的空氣漸漸低沉下來,就趕忙用袖口去拭一下眼睛,強笑著說:
“唉,看看,我說哪去啦?我再沒別的說啦,就是盼他倆早點叫我抱個胖外孫。”<SPAN lang=EN-US>
……婚禮依次進行完了,大家圍起坐著,吃著炒焦的花生,咬著甜蜜的大紅棗,把娟子和姜永泉拉到圈里,大家提意見叫他們干這做那的取樂。……<SPAN lang=EN-US>
姜永泉被逼著手拿幾包香煙,給每個人送上一支;娟子跟在后面,逐個點上火。她走到交通老張跟前,擦著一支剛要上去點,老張鼻子一嗤氣,火滅了……連劃三支火還沒點著煙。娟子臉漲紅,又忍不住想笑,故意把火向老張胡子上一促,吱啦一聲,他的胡子燒了一片。大家哈哈地笑了。<SPAN lang=EN-US>
又有人提議叫娟子唱歌。姜永泉能吹一手好笛子,要他伴奏。娟子和弟弟德強一樣,不大愛唱歌,可也拗不過大家,就唱了個“小放牛”。她那宏亮略帶點男音的嗓子,雖有些生硬,倒也嘹亮清脆,加上悠揚好聽的笛聲合著,也很動聽。歌是——<SPAN lang=EN-US>
什么花開放黃金黃?<SPAN lang=EN-US>
什么人奮勇上戰(zhàn)場?
什么人投敵當漢奸?
什么人消極抗戰(zhàn)跑到大后方?
什么人消極抗戰(zhàn)跑到大后方嘛咦呀嗨?
迎春花開放黃金黃,<SPAN lang=EN-US>
八路軍奮勇殺敵上戰(zhàn)場,<SPAN lang=EN-US>
汪精衛(wèi)投敵當漢奸,<SPAN lang=EN-US>
國民黨消極抗戰(zhàn)跑到大后方,<SPAN lang=EN-US>
國民黨消極抗戰(zhàn)跑到大后方嘛咦呀嗨。<SPAN lang=EN-US>
……<SPAN lang=EN-US>
大家一陣鼓掌歡呼,一定要再來一個。并有人指名要娟子唱“苦菜花”。這歌是在女孩子們中間很流行的山歌,娟子小時也會唱,就唱道:
苦菜根苦開花香,<SPAN lang=EN-US>
你雖家窮長的強。<SPAN lang=EN-US>
榮華富貴我不愛,
一心給你做新娘。<SPAN lang=EN-US>
鮮花開滿青山崗,<SPAN lang=EN-US>
一朵賽過一朵強。<SPAN lang=EN-US>
問我愛的哪一朵,
那花開在你心上。<SPAN lang=EN-US>
苦菜開花黃又黃,<SPAN lang=EN-US>
你我情深意又長。<SPAN lang=EN-US>
吃苦受罪心里甜,
苦菜花兒萬年香。<SPAN lang=EN-US>
娟子唱罷,玉子、玉媛還要鬧著叫他倆親嘴,劉區(qū)長站起來給他們解圍了,笑著說:
“時候不早啦,明天還要工作。饒了他倆,留給人家洞房里來吧……”<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人都走了。母親最后收拾一下什物,囑咐幾句關切的話,也走了。屋里就剩下他們倆了。<SPAN lang=EN-US>
娟子側(cè)著身坐在炕沿上,垂著頭,濃黑的柔發(fā)遮著她那血紅血紅的臉蛋。姜永泉習慣地把手插在衣服里,來回溜達著。過了一會,他坐在她身旁,很溫柔地說:<SPAN lang=EN-US>
“你累啦?”<SPAN lang=EN-US>
“不,不覺累。”娟子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身子雖沒動,心卻跳蕩起來,像有火在燃燒。<SPAN lang=EN-US>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的圓渾豐滿的肩膀上,幸福地微笑著,看著她那赤紅的臉腮,光滑的頸項。娟子抬起頭,攏了攏頭發(fā),她那對明媚的大黑眼睛,在密長的睫毛護庇下,恰似兩池碧清的泉水。她緊看著他那消瘦的臉,由于過度勞累,臉上的顏色被燈光一映,更顯蒼白。過分的激動使他的兩頰浮起紅暈,眼睛閃灼著幸福的光亮。娟子的心房里充滿了對他的熱愛,把手緊撫在他的手背上。<SPAN lang=EN-US>
燈光漸漸暗下來,光線晃曳著,燈芯爆發(fā)出輕微的響聲。<SPAN lang=EN-US>
“不,別管它了!”娟子見他要去挑燈芯,柔情地阻止道。<SPAN lang=EN-US>
姜永泉略頓一霎。她的眼睛告訴了他一切。他沖動地抱住她的兩臂;娟子緊緊伏在他懷里,用那烘熱潤濕的豐滿嘴唇,在他臉上急切地親吻著……<SPAN lang=EN-US>
燈火像個害臊的處女的眼睛,不好意思看眼前的情景似的,忽閃了一下,立刻熄滅了。<SPAN lang=EN-US>
“秀娟,你這樣愛我,我心里真……”姜永泉緊摟著她,聲音有些發(fā)顫,“想想在舊社會里像我這樣的窮漢子,連個媳婦都說不上。而現(xiàn)在,你,你比誰都疼愛我!”<SPAN lang=EN-US>
娟子把臉緊偎在他懷里,用手撫摸著他的臂膀,懷著無比的幸福,溫愛地說:<SPAN lang=EN-US>
“還提這些做什么呢。永泉!我還不是有你來才走上革命的路嗎!這些都是有了黨才有的啊!”她忽然鼻子一酸,說不下去了。<SPAN lang=EN-US>
“秀娟,你怎么啦?”他覺得有熱淚滴在他胸脯上。<SPAN lang=EN-US>
“唉,我是想,有多少好同志倒下去了啊!”娟子擦擦淚水,“媽剛說過,星梅是個多好的人呀!她多愛鐵功啊!可是……”<SPAN lang=EN-US>
“是這樣,大娘說得很對很對!”姜永泉很激動地說,“沒有這些好同志的犧牲,也不會有咱們今天的幸福,中國也早亡了。秀娟,咱們往后要更加勁工作,才對得起黨和死去的同志啊!”<SPAN lang=EN-US>
娟子沒回答,只是更緊些地靠著他。他更用力地抱著她。兩個人都感到對方的身上炙熱得厲害,像是在一個熔鐵爐里的鐵流一樣,完全熔化在一起了,永遠也分不開了。<SPAN lang=EN-US>
白雪皚皚的叢山,屹立在深黑色的星空中,宛如一個個銀質(zhì)的巨人,俯瞰著村莊的動靜。山村是一片黑藍色的夜幕,酣睡在寧靜的環(huán)山中。就連在新年中最喜歡頑皮的孩子們,這時也甜甜地睡在母親的懷抱里,做著明天怎樣玩耍的美夢。<SPAN lang=EN-US>
惟獨從那三間茅草屋里,還發(fā)出輕輕的、如同潺潺奔流的泉水一樣的話語聲。兩顆緊貼在一起的心,像是糖,似是蜜,在永久地永久地散發(fā)著甜香……<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過了些日子,區(qū)政府遷走不久,專署(</SPAN>專署——指膠東區(qū)專員公署)又遷來了。<SPAN lang=EN-US>
晚上,在南沙河搭起臺子,劇團準備演劇。<SPAN lang=EN-US>
周圍十里八里村上的人,也都來了。母親走到一看,黑壓壓的那么一大片人,無法擠進去,她就站在人們的后面。民兵隊長鐵鎖——一個二十多歲熱情能干的青年——看到她,親切地招呼道:
“大媽,快到頭里去坐。位子早準備好啦!”<SPAN lang=EN-US>
母親知道,不論開會演劇,最前面的一塊地方,總是鋪著干草,專門留給抗屬坐。她笑著推辭道:
“算了吧,鐵鎖。這么多人進去挺費事的。誰坐了還不一樣。”<SPAN lang=EN-US>
鐵鎖哪里肯,就拉著母親,向人們招呼。大家聽說是抗屬來了,自動閃出一條縫,母親順利地進去了。<SPAN lang=EN-US>
花子同她父親已坐在那里,忙招呼母親坐下來。<SPAN lang=EN-US>
這時帷幕還緊緊地閉著,幕里的七八盞用大泥沙碗裝著豆油點起的燈光,透過紫紅色的幕布,映照在臺下每張仰著的快樂的臉上。<SPAN lang=EN-US>
秀子領著兒童團唱完一支歌,就向青婦隊拉歌子。青婦隊長玉子也跳起來,向兒童團反拉。接著民兵,青救會也向青婦隊進攻。直搞得玉子那像山雀一樣靈巧的小嘴,也沒話說了,只好領著婦女們唱了一個……<SPAN lang=EN-US>
正熱鬧著,軍隊排著整齊的行列走進來。于是,各團體的目標都轉(zhuǎn)向軍隊了。他們也不客氣,就雄壯有力地唱起來。歌聲此起彼落,歡笑聲響自各方,會場上洋溢著節(jié)日般的快樂氣氛。<SPAN lang=EN-US>
一個小男演員,在熱烈的掌聲中,報告了節(jié)目。<SPAN lang=EN-US>
頃刻,幕內(nèi)風雨雷聲大作,槍聲響成一片,把臺子都震動了。緊接著,幕布急驟地拉開了。<SPAN lang=EN-US>
在人們的心情十分緊張的時刻,眼前出現(xiàn)一條在野草中急浪滾滾的河流。一群八路軍戰(zhàn)士沖出來。其中有的是傷員,還有四五個女同志。他們有的被背著,有的相互扶著,有的拄著棍子,都穿著濕漉漉的衣服,頂著瓢潑大雨,急速地向前走著。<SPAN lang=EN-US>
觀眾的神情全被抓住,心都在急促地說:“快走,快走!敵人趕上來啦!”當這群戰(zhàn)士突然怔住在河畔,臺下的人也不由地“啊”了一聲,這可怎么好啊!……<SPAN lang=EN-US>
毋庸再重復,這就是前面已講過的故事。<SPAN lang=EN-US>
整個劇情都深深抓住每個觀眾的心,人們被其中的真實情節(jié)感動了。<SPAN lang=EN-US>
花子緊靠在母親身上。她深深敬愛那個女衛(wèi)生隊長;愛那幾個為傷員不怕吃苦的女衛(wèi)生員;愛那個不顧苦痛勇敢地給八路軍帶路、不知姓名的女孩子。但更使她心弦激動的是王東海排長的舉動。他為別人不惜犧牲一切的精神,深深打動這個農(nóng)村青年女子的心!花子想,那時她在那里多好啊!她會代替女衛(wèi)生隊長背起那高大的王排長——她自信自己比那女衛(wèi)生隊長有力些;她更會代替身受重傷的他,緊緊抱著那位痛苦的小戰(zhàn)士。可是現(xiàn)在晚了。天哪!誰知這個人還活著沒有啊?!可惜劇沒演到他現(xiàn)在的情況就完了。花子像為親人似的,擔上這份心事了……<SPAN lang=EN-US>
母親的心全被那女孩子的姐姐——趙星梅這個名字抓住了。“真是她?不,同名的人也有啊!能這么巧?不,是她,一定是……”她反來復去地想著,到底決定不下。她盼望著那個給八路軍帶路的女孩子真的是星梅的妹妹,她一定要打聽清楚。<SPAN lang=EN-US>
接著開始演第二個劇——“鋸大缸”。<SPAN lang=EN-US>
一個鋸缸的老漢,挑著擔子,隨著有節(jié)奏的鑼鼓聲走出來。他唱道:<SPAN lang=EN-US>
張老漢我挑起擔子下四鄉(xiāng),<SPAN lang=EN-US>
鋸碟子鋸碗鋸大缸。<SPAN lang=EN-US>
今天我不上別處去呀,<SPAN lang=EN-US>
一心要去王官莊。<SPAN lang=EN-US>
王官莊有個馮大娘,<SPAN lang=EN-US>
她是抗日的好榜樣:<SPAN lang=EN-US>
大兒子參加了八路軍,
大女兒是區(qū)里的婦救會長,
二女兒兒童團里團長當,<SPAN lang=EN-US>
小兒子也在兒童團里扛戳槍,<SPAN lang=EN-US>
她全家抗日真模范哪。<SPAN lang=EN-US>
……<SPAN lang=EN-US>
花子禁不住推推母親,歡欣地說:<SPAN lang=EN-US>
“大嫂,你聽,這不是說的你嗎?”<SPAN lang=EN-US>
母親心里也很詫異,嘴上卻說:
“哪里的話,人家是演劇,同名同姓的多著呢。”<SPAN lang=EN-US>
她們一聽鋸缸匠叫道:“馮大娘來了。”就趕忙朝臺子看去。啊,可不真是馮大娘來了!<SPAN lang=EN-US>
臺上出現(xiàn)一個老大娘,簡直和母親一模一樣。似乎她的頭發(fā)也是灰里帶白,眼角上也有皺褶,嘴唇兩旁也有像母親一樣深細的紋條,而下顎右方那顆豆大的黑痣,也是給人一種慈善溫和的印像,可就是她那雙大腳沒搞成小的,否則,真是“如來佛”也難辨出的“真假孫悟空”了。<SPAN lang=EN-US>
臺下的人們一陣轟動,齊聲喝彩。有的人真以為是母親在臺上了。<SPAN lang=EN-US>
那馮大娘手提著細柳條編成的小籃兒,和鋸缸的老漢對扭著唱起來:
日頭高照天氣爽,
馮大娘我上街走一趟。<SPAN lang=EN-US>
街頭一見鋸缸匠,<SPAN lang=EN-US>
上前招呼走的忙。<SPAN lang=EN-US>
叫一聲鋸缸的好老張,<SPAN lang=EN-US>
今天你又來下鄉(xiāng),
俺家可沒有打碎的缸,
噯喲喲,
你的飯碗可難保長。</SPAN>
就在這時,走上兩個八路軍的炊事員。他兩人抬著一口破缸,唱道:<SPAN lang=EN-US>
咱們真是太浪當,
公雞飛到墻頭上。<SPAN lang=EN-US>
蹬下石頭打破老大娘的缸,
咱人民軍隊損物要賠償。<SPAN lang=EN-US>
你我快把缸鋸好,
按市折價送給老大娘。<SPAN lang=EN-US>
四個人碰到一起。戰(zhàn)士耍花錢鋸缸,馮大娘堅決不依。互相爭執(zhí)不下,各講各的理由,忽然鋸缸匠高唱道:
不要吵了,<SPAN lang=EN-US>
那面來了婦救會長。<SPAN lang=EN-US>
兩個戰(zhàn)士立刻向婦救會長說明情況,要她幫助勸說老大娘答應賠缸;那馮大娘瞥了婦救會長一眼,說:
“好啦,咱婦救會長說了算。”<SPAN lang=EN-US>
大家都同意要婦救會長來斷案。那婦救會長對戰(zhàn)士們說:“缸鋸好了,你們還用,什么時候要走什么時候再還,錢由缸主自付。”戰(zhàn)士們當然不肯,但也沒有法子了。<SPAN lang=EN-US>
馮大娘和婦救會長向戰(zhàn)士們告別走后,那鋸缸老漢才對戰(zhàn)士們唱道:
哈哈哈,
那婦救會長的媽媽,<SPAN lang=EN-US>
就是這馮大娘……<SPAN lang=EN-US>
劇還沒演完,人們就大聲歡笑起來。<SPAN lang=EN-US>
母親的臉紅了,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心想:“這事他們怎么知道的?娟子說出去的?不會。……咳,演得多像。我當時提個籃子也沒漏呢……對啦,我那時正要送點四季豆、嫩韭菜和幾個雞蛋給于團長幾個人,是他的隊伍在村里住的呀。扮我的那人是誰呢!多像……”<SPAN lang=EN-US>
“大嫂,就是你呀!”花子高興地抱著母親的胳膊,“怎么這事我連一點也不知道!大嫂,你的嘴真緊呀。哈哈,真好啊!”<SPAN lang=EN-US>
下面是一出歌劇。述說一個當童養(yǎng)媳的女孩子,受著公婆的打罵,丈夫的欺侮,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她不能忍受,投井自殺也沒成。后來,八路軍來了,她參加了婦救會,積極作抗日工作,向公婆和丈夫作斗爭,終于在組織的幫助下,她得到勝利,過著男女平等的自由生活……<SPAN lang=EN-US>
劇演得很成功。扮那女孩子的演員真的哭了。花子看著看著,身子慢慢倒在母親盤坐的腿上,悄聲啜泣起來。臺下好多人流下淚。有些青年男女和孩子,還摔小石子打那惡公婆。又看到那童養(yǎng)媳斗爭勝利了,全鼓起掌來。花子也跟著鼓掌,可心里還是在慟哭……<SPAN lang=EN-US>
母親的眼睛也潤濕了。但她總感到別人的、特別是花子的眼淚比她流得多,非常值得同情。母親知道這個已出嫁而長期住在娘家的姑娘,為什么格外傷心些。但母親不知道早變得活潑愉快的花子,為什么還有憂郁苦楚的陰影,時常出現(xiàn)在她臉上;而那雙單純樸質(zhì)的眼睛里,為什么又有了惶惑不安的神色;更明顯的是,她那本來黑紅的臉龐,為什么漸漸變得憔悴蠟黃了呢?
善良忠厚的農(nóng)村女人,往往以直覺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來認識一切,卻不善于通過外表去洞察別人的內(nèi)心。她們是以自己的感情和品德來理解別人的。如果說這是缺陷的話,那么在這種人身上,這算是唯一的缺陷了。<SPAN lang=EN-US>
母親輕輕撫摸著花子的頭發(fā),滿懷同情地說:<SPAN lang=EN-US>
“唉,真是苦命的孩子啊!早先這樣死的人可真不少。花子,你說……”<SPAN lang=EN-US>
“是的,大嫂!很多。”花子的聲音已喑啞了。<SPAN lang=EN-US>
母親覺著她像孩子似地向自己懷里偎來,就用大褂襟蓋著她抽動的臂膀,怕她凍著似的。<SPAN lang=EN-US>
“唉!”母親嘆口氣,緩緩地說:“過去那些老古板規(guī)矩可真把女孩子害苦了。媒人兩片嘴說得父母心動,就把個閨女推進了火坑。我那姐妹幾個還不都是這么出嫁的!現(xiàn)如今可好了,共產(chǎn)黨想得可真周到哇!閨女大了省得做爹媽的操心,自己找的又是相中的。為這事少使多少人吃苦流淚,少死多少人哪!”她又瞅著花子說:
“只要自個走得正,現(xiàn)如今好人總是有路走的。花子,你看那劇里的女孩子多能行!”<SPAN lang=EN-US>
花子的身子可怕地搐動一下,心里一陣寒酸,打個冷顫。她抽噎著說:
“大嫂,你說得對,都對!可我……大嫂,你想不到啊……”<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第二天,母親聽說家里要來住幾位女同志,就忙著把西房間收拾干凈。<SPAN lang=EN-US>
中午,秀子扛著背包,一只手挽著一個軍人,德剛也抱著一個軍人的胳膊,身上斜背著一個掛包,后面還跟著兩個軍人。剛進門,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叫道:<SPAN lang=EN-US>
“媽啊,你看這是誰呀?”<SPAN lang=EN-US>
母親站在鍋灶口,打量著來人中最前面那一個。她,黃綠色的軍帽蓋著齊頸的黑發(fā),豐滿渾直的身軀束著皮帶打著裹腿,又白又紅的圓臉蛋上,有一對深褐色發(fā)亮的大眼睛,她正看著母親笑。母親忽然迎上去,激動地叫起來:
“啊呀!是你,是白蕓啊!看我的眼睛老花了……噯呀!你可也真變樣啦!”<SPAN lang=EN-US>
白蕓狂喜地抓緊母親的兩臂,端詳著母親的臉,興奮地說:
“大娘!是我,就是我啊!你也變多啦!看,秀子長成大姑娘了!德剛也使我認不得了,我走時他還吃鼻涕呢!……哎,”她突然停住,四周看了看,忙問:
“大娘,我記得不是還有個小女孩嗎?她也長大……”<SPAN lang=EN-US>
“蕓姐!”秀子忙打斷她的話,向她瞥視一眼,“你們快洗洗頭吧!”<SPAN lang=EN-US>
白蕓有些驚異地看著秀子繃得挺緊的臉,又去看母親,只見她像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眉皺得緊緊的,但隨即又展開,帶點笑意地說:
“白蕓,你不知道,秀子怕提起嫚子我難過。她死啦!”<SPAN lang=EN-US>
“啊!生病死的?”白蕓吃驚地問。<SPAN lang=EN-US>
“不是。是鬼子殺害的!”德剛憤恨地叫道。<SPAN lang=EN-US>
“別問啦,以后再說吧!”母親打斷白蕓幾個人的急促問話,把話題岔開,忙招呼其余的三個人,讓她們上炕坐。她要做飯,她們高低不肯,說已經(jīng)吃過了。于是,就開始了親切的談話。<SPAN lang=EN-US>
“大娘,昨晚我們的劇演得好不好?我扮的你像不像?”白蕓笑著問。<SPAN lang=EN-US>
“是你們幾個演的?”母親有些詫異。<SPAN lang=EN-US>
“是啊,大娘。”白蕓喝口水,說,“我們衛(wèi)生隊有幾個調(diào)到劇團來了。其實啊,一打起大仗來,我們還要作衛(wèi)生員的工作。大娘,你的事情是于團長的部隊告訴我們的。”白蕓又指著一個姑娘說:“大娘,她叫于蘭,就是昨晚演童養(yǎng)媳和你閨女的呢!”<SPAN lang=EN-US>
于蘭被白蕓指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對母親甜蜜地笑笑,歪著頭說:<SPAN lang=EN-US>
“馮大娘,演得不好,你可多提意見哪!”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的一切動作。<SPAN lang=EN-US>
母親拉住于蘭的手,忙說:
“哪里的話。這點小事,還值得你們編成戲。”母親瞅著于蘭那稚嫩的臉蛋,又疼愛地問道:“好閨女,多大啦?爹媽好嗎?
“沒媽啦,大娘!跟爹長大的。”于蘭回答道。<SPAN lang=EN-US>
“哦,”母親嘆口氣,忽然想起什么非常關切地問:“白蕓哪,你們快說說,劇里那個給你們帶路的女孩子,是那里人哪?”<SPAN lang=EN-US>
“是離萊陽城不遠一個小村子的。”白蕓見母親問得又急又突然,有點驚訝。<SPAN lang=EN-US>
“她姐姐真叫趙星梅嗎?”<SPAN lang=EN-US>
“是的,大娘,……”<SPAN lang=EN-US>
“等等,白蕓!”母親的心跳得更快,“女孩子說沒說,她姐有個未婚丈夫?”<SPAN lang=EN-US>
“有。她說姐姐跟姐夫出去的。大娘……”<SPAN lang=EN-US>
“不,等等!”母親的手都發(fā)顫了,“姐夫叫什么名字?”<SPAN lang=EN-US>
“紀鐵功。大娘,他叫紀鐵功!”于蘭搶著答道。<SPAN lang=EN-US>
“啊!是她,是她……”母親像被什么憋住了才喘出氣來似的,長舒一口氣。她平靜了些,把星梅的事講給她們聽……<SPAN lang=EN-US>
文工團員們明白了母親為什么這樣激動,她們都被星梅的事所打動。于蘭的感情來得更是快,晶瑩的淚珠已掛在臉腮上了。她們都說,這就是星梅的家了。但最惋惜的是,那女孩子的名字沒有問清——讀者做證,是問了,同時也答了,但被巨雷掩沒了——這使白蕓和于蘭感到很難過,很是對不起母親。<SPAN lang=EN-US>
盡管這使母親感到失望,但在她的心目中,已留下了深深的印像!<SPAN lang=EN-US>
這里是如久別重逢的母女會見一般,滔滔不絕地敘述所要說的一切話,那邊秀子早同其他的姐姐——她們的友愛來得真快呀——在洗頭洗腳、換衣服整鋪蓋……安排好了一切。<SPAN lang=EN-US>
小屋子里,回蕩著永不休止的友愛的歡笑,驚飛了在屋檐底下沉睡著的麻雀。<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體;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馮德英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