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正是一九三四年，<?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
當(dāng)?shù)剞r(nóng)諺曰：
云彩向東，要刮風(fēng)。<SPAN lang=EN-US>
云彩向南，準(zhǔn)好天。<SPAN lang=EN-US>
云彩向北，大雨潑。<SPAN lang=EN-US>
云彩向西，看牛郎披蓑衣。<SPAN lang=EN-US>
但是今天的風(fēng)向不定，一會(huì)兒東，一會(huì)兒西；一會(huì)兒偏南，一會(huì)兒又傾北，那跟著風(fēng)向走的云彩也就游動(dòng)在空中，來來去去，使天氣忽陰忽晴，真是風(fēng)云難測(cè)啊!
桃子正在房后的小菜園里挖菠菜，見有個(gè)女人，藍(lán)夾襖，黑褲子，頭上披塊白紗巾，胳肘上挽個(gè)花包袱，從西面一路觀望著迤邐來到村邊，站下來，向她端量一會(huì)兒，就走到菜園墻外，笑著，親昵地說："桃子妹妹，你在拔菜<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望著那白紅的圓臉蛋，細(xì)苗苗的身材，有點(diǎn)熟悉，一時(shí)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她是誰。便站起身應(yīng)道：“你認(rèn)得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來的青年女子更近一步，抿著紅嘴唇，笑道：“你記不起我來啦?也難怪，一年半了，只照過一面。看你比早先清瘦多啦!不過，這么一來，身材倒更顯出來啦!眼睛更大更傳神啦!虧你天賦了一表人才，胖有胖樣，瘦有瘦相，真俊俏呀!”<SPAN lang=EN-US>
聽著這番品評(píng)，桃子有些膩煩地問：“你是誰?”<SPAN lang=EN-US>
她神秘地左右轉(zhuǎn)動(dòng)幾下靈活的眼珠：“進(jìn)了家，你自然知道。”<SPAN lang=EN-US>
桃子遲疑片刻，手握著菠菜，領(lǐng)她進(jìn)了院子，一直納悶：“這人鄉(xiāng)下穿戴，可白皮嫩肉的，不像窮人家，她找我干什么呢?”<SPAN lang=EN-US>
青年女子進(jìn)門就四下尋視著，嘆息道：“唉，連街門都沒有<SPAN lang=EN-US>!看那墻黑的，還是頭年燒的吧<SPAN lang=EN-US>?這些狠心的人，你震興哥說給我聽，真痛心哪……”<SPAN lang=EN-US>
桃子猛回身，黑眉毛揚(yáng)起來，目光逼視著她，憤然地問：“小白菜!你來干么?”<SPAN lang=EN-US>
萃女禁不住后退一步，滿面緋紅，道：“你別拿我當(dāng)仇人，我來……”<SPAN lang=EN-US>
“我知道你的來意，想把俺哥再拉回去，是不是<SPAN lang=EN-US>?”桃子狠狠地說，“你是知趣的，自己走吧，你不要臉，俺還要皮<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的臉由紅變白，又變得透紅，紅到耳根。她強(qiáng)作笑容道：“你想哪去啦，我不是為這來的；我是來送藥的——你丈夫的傷重，我不放心……給你藥，俺就走，收下吧!”<SPAN lang=EN-US>
桃子把菠菜摔到地下，兩只泥手握起緊緊的拳頭，根本不理睬對(duì)方遞上來的花包袱，激怒地申斥道：“你好個(gè)歹毒的人!孔秀才給了你多少錢，你來耍這花招?你這蛇心人，纏住俺哥，又想害他兄弟，再來欺負(fù)我呀!俺家里，昨兒于之善領(lǐng)兵來翻過，今兒你又來誆騙!壞地瓜說俺孩子她爹沒啦，我正要去領(lǐng)尸!你來得正好，走，把俺的死人給我，走，領(lǐng)我去呀!”<SPAN lang=EN-US>
萃女被對(duì)方軒昂的氣質(zhì)、鏗鏘的言語(yǔ)驚嚇呆了。她急忙上前拉住桃子的胳膊，極力作出誠(chéng)實(shí)的表示，說：“桃子妹呀，你全屈了我的一片心!前天黑夜，孔家莊槍聲緊，人喊抓于震海。我跑到門口，遇上鳳子背著昏過去的你丈夫，把他抬到家里，敷藥裹傷，救活了他……今兒我跑來告訴你，叫你放心!可你、你……”她拭開了眼淚。<SPAN lang=EN-US>
桃子被她的話震住。不信吧?她說得真切，還知道鳳子；信吧，像小白菜這樣不干凈的人，怎么能救共產(chǎn)黨呢?
“你的心思我清楚，還是疑心我。”萃女擦干淚，繼續(xù)說，“我這人，沒好名聲。可有一點(diǎn)，我敢做敢當(dāng)，不說昧心的話。我救你丈夫，不是為他是共產(chǎn)黨，是為他是震興的兄弟，也為向你們表白，我是向著你們的，使你們樂意震興和我好，別再難為他。這，你還不信嗎?”<SPAN lang=EN-US>
桃子覺得這女子好爽快，臉皮也夠厚的，說的合情理。<SPAN lang=EN-US>
“受傷的，還在你家<SPAN lang=EN-US>?”她問。<SPAN lang=EN-US>
“夜里來人搬走的。他們準(zhǔn)是還沒來得及和你說。”<SPAN lang=EN-US>
“都是誰去搬他的?”<SPAN lang=EN-US>
“你知道，人家不會(huì)告訴我名字。鳳子領(lǐng)來兩個(gè)人，其中有個(gè)臉上有淺麻子的高個(gè)兒，他還連連謝我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丁赤杰!”桃子心里叫道。<SPAN lang=EN-US>
“你還疑心我來詐你不?”<SPAN lang=EN-US>
這下輪到桃子的臉?biāo)⒌丶t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情地說：“真對(duì)不住你……快進(jìn)家歇會(huì)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把萃女讓進(jìn)屋里炕上坐下。萃女羨慕地稱贊一番竹青長(zhǎng)得俊。桃子洗凈了泥手，端一碗溫開水給她，問：“他傷的重嗎?”<SPAN lang=EN-US>
“唉，夠重的，在左胸上，直到離俺家，他還神志不清!”萃女說，“你放心，我找馮先生偷著給他瞧了，說沒有關(guān)系，是失血過多。這藥，你能轉(zhuǎn)給他<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能。真感激你<SPAN lang=EN-US>!方才……”桃子內(nèi)疚地垂下頭。<SPAN lang=EN-US>
“嘿!”萃女拉著她的手，興致勃勃地說，“你方才那威武勁兒，比我唱戲扮的花木蘭還威風(fēng)，我真怕你打身上哩!”<SPAN lang=EN-US>
桃子抬起頭，理著鬢發(fā)說：“這也是叫他們逼出來的!”<SPAN lang=EN-US>
二人又說些閑話。萃女的眼眸老是向門外凝視。桃子明白，她是在盼誰，卻不愿挑開。出乎她意外，萃女直著問了：“你震興哥，又做工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點(diǎn)點(diǎn)頭。萃女一下緊握住桃子的雙手，熱切地說：“妹!今兒我來，一是送約，二是報(bào)信，三是——我想要你幫忙，支持我和你哥的事，讓他回我那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連連搖頭：“這事，俺可管不了。”<SPAN lang=EN-US>
“你先不要忙，聽我說完……”于是，萃女把她的身世遭遇，如泣如訴地對(duì)桃子說了，不過比對(duì)于震興說的更細(xì)微，也只有女人對(duì)女人能開口的那些事，她都說了。<SPAN lang=EN-US>
實(shí)在令桃子吃驚，這個(gè)外表上看起來輕飄飄、嬌嫩嫩的女人，原來有這樣一肚子苦水!她、她的父親，也是被孔秀才一類壞蛋遮住天的黑咕隆咚的社會(huì)所殘害的人!這個(gè)一直被人們提起來就吐唾沫的不正經(jīng)的小白菜，原來是一個(gè)值得同情的不幸的女人。怪不得，她那心田忠厚的震興哥，會(huì)如此熱戀著她了。怪不得，別人怒責(zé)震興，他感到委屈了。怪不得，震興說他和她，說真也是假，說假也是真——說他們相愛是真，亂來是假的呀!
“俺真沒想到，你也是個(gè)受苦人，好心人!”桃子深表同情地說，去端了盆水來，給她洗臉手巾；又紅著臉，低聲道，“你倆也真想得出，還弄三條管著……”<SPAN lang=EN-US>
“這是他的主張，管著我的，不叫他呀，我顧不得羞……桃子妹，你哥呀，表面少言語(yǔ)，可那心——哦，對(duì)，燕京有種蘿卜，叫心里美，震興就是這個(gè)樣，心里美著哪<SPAN lang=EN-US>!”萃女顧不得洗淚臉，熱烈地握緊桃子的手， “好妹妹，你心軟和，為人厚道，我信著你，你會(huì)幫我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怎么幫你?”<SPAN lang=EN-US>
“震興離開我，他不是變了心，是為你們的拉扯，把我和壞人一樣看……”<SPAN lang=EN-US>
“這會(huì)子，俺們把你和壞人分開了呀!”<SPAN lang=EN-US>
“那你勸勸他，還到我那去。”<SPAN lang=EN-US>
“這事——唉，再怎么說，也是丟人的呀!”<SPAN lang=EN-US>
“那我怎么辦<SPAN lang=EN-US>?改嫁他們不答應(yīng)，我又和震興分不開——好妹妹，你不知道，他一走，我的心就跟他走了，光剩個(gè)空身殼子，一點(diǎn)打不起精神!我……”說著說著，萃女又哭了。<SPAN lang=EN-US>
桃子感到她的確值得同情，但又覺得她是個(gè)沒有骨氣的女人。究竟該怎么解決，萃女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桃子找不出答案，只是懷著憐憫的又無可奈何的感情望著她。<SPAN lang=EN-US>
萃女失望地松開桃子的手，扯下肩上的白紗巾，擦擦眼睛，站起來．說：“好，妹，我該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誠(chéng)摯地拉著她：“天快晌啦，我做點(diǎn)吃的你走，家沒好的……”<SPAN lang=EN-US>
“不用啦，我是坐不下，可不是嫌你飯不好。”萃女笑一笑，笑里有苦味。<SPAN lang=EN-US>
桃子默默地送客出來。淳樸、知情的農(nóng)家女子，對(duì)不能滿足救過自己丈夫的恩人的要求，很是不好受，實(shí)在過意不去。然而，如果是別的性質(zhì)的要求，再難辦的桃子也會(huì)盡力不惜，唯獨(dú)這種事兒，按她現(xiàn)在的思想認(rèn)識(shí)，使她進(jìn)退維谷，左右為難。來到?jīng)]有院門的門口，桃子拉住萃女的手，緊緊地握了一會(huì)兒，說：“俺感激你，心里記著!只是你的事……”<SPAN lang=EN-US>
“我知道你的好心意。”萃女感到自己的纖細(xì)的手在對(duì)方有力的手里暖烘烘的，“這種事兒，別人難開口，全看兩人的情分……妹，我沒白來一趟，沖著看看你，我也該來!”<SPAN lang=EN-US>
桃子忽然想起來，說：“倒忘了，你等等，把包袱皮給你……”<SPAN lang=EN-US>
“不用啦，包著藥送出去吧!”<SPAN lang=EN-US>
“那好，用完了，叫俺哥趕集捎給你。”桃子順口說道。<SPAN lang=EN-US>
桃子哪里想得到，這句她隨便出口的話，像杯甘露一樣灌進(jìn)了萃女的心田。她立時(shí)容光煥發(fā)，圍上頭巾，要邁步出去。<SPAN lang=EN-US>
“等一等。”桃子說，“我看看外頭有沒有壞人……”<SPAN lang=EN-US>
“不怕<SPAN lang=EN-US>!我來找熟悉的人去做工，誰能說什么<SPAN lang=EN-US>?誰樂意說就讓他說去，反正我沒好名聲，勾搭你哥的風(fēng)早刮出去了，說閑話誰也堵不住誰的嘴，少不了我一根頭發(fā)絲去。孔秀才那幫孫子不敢在這上面找我的麻煩，他們還怕我捋他們的屎腸子吶!”<SPAN lang=EN-US>
桃子見她一改剛才的憂傷表情，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說：“小白菜終究還是小白菜。”<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傍晚，血紅的殘陽(yáng)終于被烏云罩住，本來露出的一線藍(lán)天，又不見了。那雨前的西風(fēng)，卻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起來。<SPAN lang=EN-US>
桃子吃過菠菜糠稀飯，乳房發(fā)脹了，她想到被鄰居的小女孩抱出去玩的竹青，該喂奶了，便到門外尋視了一會(huì)兒，叫了兒聲，沒有找到孩子。她就回家把萃女送來的治傷藥、消毒棉和紗布等物拿出來，要交給喜彬嬸，夜里，寶田他們就會(huì)轉(zhuǎn)送出去了。<SPAN lang=EN-US>
桃子剛走到院子里，于之善和于令灰，帶著十幾個(gè)兵，忽忽拉拉沖進(jìn)沒有門扇的院門……<SPAN lang=EN-US>
昨天，來赤松坡搜索的兵警，和去周圍各村抄捕的人馬一樣，除去趁火打劫搶了些錢財(cái)外，都空著手回去交差。區(qū)長(zhǎng)兼聯(lián)莊會(huì)長(zhǎng)孔慶儒，前天夜里在冬春樓受了一番驚嚇，昨天上午奉召跟縣黨部主任鄢子正去文登城開會(huì)，商談剿共急務(wù)。今天下午，孔慶儒趕回來，聽了匯報(bào)，大罵了一頓，勒令區(qū)公安分局的兵警、各鄉(xiāng)的鄉(xiāng)丁，各村的聯(lián)莊會(huì)，傾巢出動(dòng)，再去搜捕。孔慶儒說，兩個(gè)犯人重刑身傷，于震海等人血灑冬春樓街上，一定是掩藏起來了，跑不了多遠(yuǎn)。他特別指示，要仔細(xì)搜查于震海家，把他媳婦再次捉拿……<SPAN lang=EN-US>
桃子見敵人來勢(shì)洶洶，包袱已無法掩藏，就隨手抓起石條上的山菜籃，把包袱放進(jìn)去，轉(zhuǎn)過身來，正要帶上屋門。<SPAN lang=EN-US>
壞地瓜沖上來冷笑道：“嘿，要出門!要飯去呀，走親戚去呀?”<SPAN lang=EN-US>
桃子鎮(zhèn)靜地回答：“反正不是去搶。”<SPAN lang=EN-US>
“你……”壞地瓜被噎了一下，“想不到吧，俺們又來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道：“俺家的院門你都搬家去了，你們來來往往還不方便?”<SPAN lang=EN-US>
壞地瓜又碰了個(gè)軟釘子。他弟弟灰瘸狼吼道：“說，石匠玉臧在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對(duì)于之善說：“問你哥，他知道。”<SPAN lang=EN-US>
“什么，我<SPAN lang=EN-US>?”壞地瓜跳了起來。<SPAN lang=EN-US>
“是啊，你昨兒不是說，他已不在人世了嗎<SPAN lang=EN-US>?”桃子瞅著他說。<SPAN lang=EN-US>
“你這娘們<SPAN lang=EN-US>!”壞地瓜又惱又羞，揮舞著文明棍，“你他媽的好滑頭!”<SPAN lang=EN-US>
“還是這三間茅草屋，你們搜吧。”桃子閃開門口。<SPAN lang=EN-US>
于令灰一腳踢開門，領(lǐng)著兵進(jìn)了屋。于之善守在桃子身邊。桃子見敵人用刺刀到處亂挑。<SPAN lang=EN-US>
于之善沖門里說：“那棚子，昨兒沒搜棚子……”<SPAN lang=EN-US>
兩個(gè)兵站到鍋灶臺(tái)上，用刺刀向棚子上亂捅。<SPAN lang=EN-US>
桃子卻很坦然地站著，毫不擔(dān)心。她有什么不坦然的呢?還擔(dān)心誰呀?昨天夜里，寶田、寶川他們，已奉組織之命，把金牙三子轉(zhuǎn)移到丁家庵去了。<SPAN lang=EN-US>
敵人在屋里翻騰了好一會(huì)兒。于令灰拖出床被子來，甩在桃子面前。桃子見被子上的塊塊血跡，心突突地跳。<SPAN lang=EN-US>
“這是什么<SPAN lang=EN-US>?”灰腐狼喝問。<SPAN lang=EN-US>
桃子沒有出聲。<SPAN lang=EN-US>
“這小娘們，連我都叫你騙過眼去<SPAN lang=EN-US>!”壞地瓜興奮不止，“說實(shí)話吧，再滑不過去啦!”<SPAN lang=EN-US>
桃子低聲說：“自個(gè)兒鬧臟的。”<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反問道：“你們家沒女人嗎?問她們?nèi)?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壞地瓜和灰瘸狼兄弟倆，一個(gè)直呼赤朝天鼻，一個(gè)跛腿溜達(dá)了一圈，都?xì)獾谜f不上話。突然，于令灰發(fā)現(xiàn)山菜籃里的花包袱，上去抓過來打開一看，一包一卷的藥物落在地上。<SPAN lang=EN-US>
幾個(gè)兵拾起來，驚叫道：“治傷用的……”<SPAN lang=EN-US>
于之善哈哈大笑起來，得意洋洋地說：“到底是俺區(qū)長(zhǎng)姐夫高明，你他媽的真的拿兔子不吃窩邊草來欺負(fù)我，想不到吧，大膽的共匪娘們，我是兔子，俺秀才姐夫可是老虎添上尾巴的<SPAN lang=EN-US>!怎么樣，這下該老實(shí)了吧?”<SPAN lang=EN-US>
“孔秀才是老虎，也架不住有打虎的能人<SPAN lang=EN-US>!”桃子心里非常佩服紹先他們的預(yù)見，來搬三子時(shí)，她還想多留兩天，讓他好一好再走吶!
于令灰沖到桃子跟前：“是給誰的<SPAN lang=EN-US>?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沒有反應(yīng)，垂著頭，靜靜地站著。<SPAN lang=EN-US>
灰瘸狼一巴掌扇去，桃子半個(gè)臉火辣辣的，嘴角淌出鮮血來，一直流到衣領(lǐng)上。她仍是默默地站著。<SPAN lang=EN-US>
壞地瓜狠狠地抽她一棍，呵斥道：“你啞巴啦<SPAN lang=EN-US>!快說，你拿它干么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的左胳膊被打得劇痛欲折。她猛地昂起頭，仇恨地大聲說：“治傷用!這不是，嘴破啦，胳膊傷啦，用得上啦<SPAN lang=EN-US>!成天有傷人的獸類守著，沒藥備著行嗎?”<SPAN lang=EN-US>
敵人被頂?shù)妹婷嫦嘤U。于令灰揪著桃子的頭發(fā)，狂怒地吼道：“你個(gè)石匠娘們，是于震海用石頭做的你!傷號(hào)藏在哪<SPAN lang=EN-US>?今天不說我要你的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的頭叫他揪得發(fā)昏。她拼力地抓過灰瘸狼的胳膊，一口咬去。于令灰痛叫著掙出身。連聲喊著：“打!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幾個(gè)兵上來扭住桃子，拳頭、槍托子，亂打了一陣。桃子無法反抗，咬牙切齒不叫一聲，努力護(hù)住頭臉。最后，她撲倒在地上。那血，染透撕破的藍(lán)粗布衣裳，一片又一片，一片又一片<SPAN lang=EN-US>!
“說不說?不說和你公公一個(gè)下場(chǎng)<SPAN lang=EN-US>!”于令灰指指那棵燒死的赤松樹。<SPAN lang=EN-US>
桃子沒睜眼，不用看，從進(jìn)這家門——不，從她大了知道自己的女婿在那家起，就知道這院里有棵大赤松樹。在桃子心目中，赤松樹像他公爹于世章一樣，仍是青蔥蔥、旺盛盛地屹立在那里，跟她作伴，給她生活的力量。聽，這時(shí)那樹上的干枯松枝，正在風(fēng)中呼呼地叫著，不就是公爹跟敵人在憤怒的爭(zhēng)斗的喊聲嗎?
于之善見桃子倒地不動(dòng)，鮮血遍體，彎下腰，一臉和顏悅色，帶著懇求的口吻說：“我說侄媳婦，事到如今都敗露啦，你是靈通人，早招了好。我姐夫來時(shí)囑咐啦，于震海抓著了，不難為他，洗手不干共產(chǎn)黨就行了。再說，有了他，可得一千大洋，半口袋哩!你見都沒見過。我頂多要個(gè)……不，我一個(gè)大錢也不要啦，全給你家，買上好地，過上富貴日子，該有多好啊!”<SPAN lang=EN-US>
“真的嗎?”桃子抬起頭盯著他。<SPAN lang=EN-US>
“絕錯(cuò)不了<SPAN lang=EN-US>!”壞地瓜慌忙答道，“整整一千<SPAN lang=EN-US>!你是機(jī)靈人，一點(diǎn)就開。”<SPAN lang=EN-US>
“那好，咱們一塊抓住他，領(lǐng)了厚賞，你死的時(shí)候，好給你兒子、孫子買孝帽子戴!”桃子那帶血跡的臉上，掛著冰冷的笑容。<SPAN lang=EN-US>
于之善慌忙后退幾步，惶悚地罵道：“毒心的娘們!我兒子守業(yè)叫你男人嚇出尿褲病，我外甥孔顯又被打瞎一只眼，這筆賬，都得往你身上算!”<SPAN lang=EN-US>
桃子眼里燃燒著怒火，憤恨地說：“你找我算賬，我找誰算去?俺公公是誰害死的?俺男人是誰逼走的<SPAN lang=EN-US>?俺家的東西是誰搶去的?你是明白人，你說，我該向誰要人、討債去?”<SPAN lang=EN-US>
兄弟倆又吸開了冷氣。于之善湊到于令灰耳朵上說：“押走她吧，這筆財(cái)咱是撈不到啦<SPAN lang=EN-US>!就看姐夫的本事啦!”<SPAN lang=EN-US>
敵兵要來拉桃子，被她擋開手，自己奮力地站起來。<SPAN lang=EN-US>
于令灰又下令敵兵把房子點(diǎn)上了火。<SPAN lang=EN-US>
桃子趁敵人忙亂當(dāng)中，把她從小就挎著的山菜籃，用力踢到大松樹身后……<SPAN lang=EN-US>
敵人押著桃子走出沒有門扇的院墻，驀然，桃子仿佛聽到孩子的哭餓聲，她又一聆聽，沒有孩子哭，是做媽媽的幻覺。竹青，周歲的孩子，已認(rèn)得媽媽的臉孔，她會(huì)找媽，要奶吃，她會(huì)哭的……不，不能找孩子，敵人即使允許，也不能帶她去，上次去她才一百天，已經(jīng)受夠了驚嚇，這次敵人會(huì)更狠地折磨她，說不定要坐牢，再不能讓孩子跟著遭殃了<SPAN lang=EN-US>!至此，一直流著血的桃子，那淚才不成顆地流下來了<SPAN lang=EN-US>!
今年的第一聲春雷，在北面高人云霄的昆崳山峰上響起來。那猶如萬馬馳騁的洶涌澎湃的云頭，壓黑黑地蓋上山巔。山雨欲來，涼風(fēng)為前，路旁森林的綠油油的柔韌枝條，發(fā)出一片喧騰聲響。在田里勞作的莊稼人，一面收拾工具回家，一面驚慌地望著大路上的行人，灑下悲憤的淚水。<SPAN lang=EN-US>
桃子，像第一次被捕時(shí)一樣，兩個(gè)兵押著她，一大群敵人跟在后面。所不同的是，她挺起了豐滿的胸脯，微昂著有力的頸項(xiàng)，黑亮的大眼睛向前沉靜地望著，走慣山路的厚腳板，邁著均勻穩(wěn)實(shí)的步伐。那一聲響似一聲的春雷，催促著一陣緊似一陣的疾風(fēng)，拂揚(yáng)著她的凌亂的柔發(fā)，鼓漲著她的血斑斑的粗布衣衫。<SPAN lang=EN-US>
走著，桃子悠然憶起兩年前，她由十九歲的閨女變成媳婦，那新婚之夜的情景。思潮宛如面前母豬河的流水，后浪推著前浪。桃子從那一夜開始，重溫起她的這一段生活，是怎么經(jīng)受過來的……<SPAN lang=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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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兒在赤松坡被捕受刑的同一個(gè)風(fēng)起云涌的傍晚，孔家莊賣草市上，張老三正守著一擔(dān)柴火，抽著煙害愁。<SPAN lang=EN-US>
目前是春蠶放山的緊要關(guān)口，張老三本來是離不開蠶場(chǎng)的，但是春荒的饑饉迫使他不得不來趕平川上的孔家莊大集，賣他去冬收積起來、家里舍不得燒的干松柴火。一大早，他就汗流浹背來到草市，一心想早脫手早回家。這草市，在孔家莊村后的廣場(chǎng)上，賣柴草的擔(dān)子一望無盡，黑烏烏黃燎燎的一大片。草價(jià)一開始就低得可憐，一角八分一百斤，只夠糴十斤粗糧，買主還稀少。價(jià)錢越來越跌，最后到了給數(shù)就賣的程度也沒人要了。現(xiàn)在，賣柴的人都散走干凈，張老三眼見風(fēng)送雨近，再也指望不到買主。他嘆口氣，磕掉煙灰，打算把柴擔(dān)送到大女兒好兒家，他還得帶黑趕回桃花溝，蠶場(chǎng)不能沒人照看。<SPAN lang=EN-US>
老三挑起柴擔(dān)邁步不久，因?yàn)榛饸夤サ窖凵希暰€模糊，擔(dān)子被勁風(fēng)吹著，腳下飄忽，身子側(cè)歪，一跤橫在扁擔(dān)上。張老三火刺刺地爬起來，狠狠地抽出扁擔(dān)，使力地砸那心愛的柴火捆。他越打越火，越火越恨，竟至撂下扁擔(dān)，從懷里掏出火鐮火石，打著火媒，點(diǎn)著了柴草。他看著那干松枝歡歡喜喜地躥起火苗，渾淚順著鼻溝往下淌。老三不忍再看下去，擦著淚，掖著扁擔(dān)，悶著頭，向街里走。他要去跟好兒說一聲，就回家去。走到十字街口，有個(gè)挑著兩個(gè)大酒壇子的人，迎面叫道：“這不是三哥嗎<SPAN lang=EN-US>?你還哭喪著臉做么，兒子回來該喜歡呀!”<SPAN lang=EN-US>
老三一看，是桃花溝開小燒鍋的張桂元，因問：“哪個(gè)兒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金貴呀!咦，聽說他頭晌從天津衛(wèi)回來的，你還不知道?”<SPAN lang=EN-US>
“真的<SPAN lang=EN-US>?”老三喜出望外。<SPAN lang=EN-US>
“你去錢莊找找嘛。”張桂元湊近一步，用酒壇子擦著張老三的身子說，“三哥，財(cái)神爺?shù)搅丝诖瑒e忘了咱。擺接風(fēng)席的酒，我可預(yù)備下啦……”<SPAN lang=EN-US>
老三顧不得對(duì)方說完話，拉腿向洪源錢莊跑，路過一個(gè)胡同口，忽聽有人道：“那不是爹<SPAN lang=EN-US>?爹，俺哥來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站在好兒身邊，有個(gè)胖敦敦的青年，戴著禮帽，穿一身深灰色呢制服，一雙黃皮鞋，他的臉，長(zhǎng)圓形，眼睛又黑又大，和桃子的極相像。這青年，見了張老三，上來拉住他的手：“爹!”<SPAN lang=EN-US>
老三拭了兒下眼睛，端詳一番大兒子，嘴蠕動(dòng)了好一會(huì)兒，才說道：“金貴<SPAN lang=EN-US>!你真回家啦……”<SPAN lang=EN-US>
老三帶大兒子走進(jìn)大閨女的家。他對(duì)好兒埋怨道：“你哥回來大半天，你也不到草市找我一趟。”<SPAN lang=EN-US>
好兒說：“俺哥也是才到這家的。”<SPAN lang=EN-US>
金貴掏出香煙，遞給父親一支，老三雙手接著，卻沒有抽。金貴自己吸著煙說：“回來就忙交點(diǎn)禮品，給二東家、三東家請(qǐng)安。大東家還沒進(jìn)見上，正等他有時(shí)間叫我去，聽說我大妹嫁在這村，偷個(gè)空來看她一眼，順便把東西放在這。”<SPAN lang=EN-US>
老三道：“你一走七八年，把我和你媽想的……唉，總算見著啦<SPAN lang=EN-US>!咱爺倆吃點(diǎn)飯，上路回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貴說：“飯，我在冬春樓用過啦。今晚我不能回去，要等見了正達(dá)老爺……”<SPAN lang=EN-US>
“正達(dá)老爺?他是誰<SPAN lang=EN-US>?”老三問道。<SPAN lang=EN-US>
“咳，秀才的字號(hào)你都不知道。爹，我還帶回點(diǎn)東西，天這么晚了，又要下雨，路不好走，明天再說吧。”<SPAN lang=EN-US>
“這雨下來也是一陣工夫，咱還怕走不了夜路……”<SPAN lang=EN-US>
正說著，孔秀才家的傭人來叫金貴，說大老爺要他去。金貴不等父親說完，慌忙跟著他走了。<SPAN lang=EN-US>
老三有些氣悶地說：“回家不先看爹媽，倒是外人要緊，媽媽的!”把手里握著的兒子給的那支香煙丟到炕上。<SPAN lang=EN-US>
好兒端上飯，說：“爹，俺哥是給人家當(dāng)差，端人家碗，看人家臉哪!”<SPAN lang=EN-US>
老三一想也有些道理，就胡亂吃飯，一面道：“蠶場(chǎng)要緊，我吃完飯帶黑趕回去。好兒，明兒你跟你哥一塊回家，你媽不放你的心，我看你的氣色也不正。”<SPAN lang=EN-US>
好兒低聲道：“過幾天，我再回家吧……爹，俺妹夫前天夜里，真在這疃傷著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道：“可不是?重著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給抓著沒有?”好兒緊張地問，手揪著衣角。<SPAN lang=EN-US>
“沒有。”<SPAN lang=EN-US>
“這就好!”好兒舒了口氣，“那夜里，這兩天，好幾幫兵來抄家。”<SPAN lang=EN-US>
“他們知道居任回來啦?”<SPAN lang=EN-US>
“怕這還不知道，是找俺妹夫的……”好兒遲疑著，“爹!”<SPAN lang=EN-US>
“嗯。”<SPAN lang=EN-US>
“爹……”她欲言又止。<SPAN lang=EN-US>
“你有話就說嘛。”<SPAN lang=EN-US>
“沒什么……”好兒順下眼皮，兩只手搓弄著衣角。<SPAN lang=EN-US>
老三沒再細(xì)問，關(guān)照道：“好兒，你媽和我都叮囑過你，在這莊上，除去進(jìn)絲坊干活，回家關(guān)上門，哪也不準(zhǔn)去。”<SPAN lang=EN-US>
好兒悄聲道：“俺是這么做的。”<SPAN lang=EN-US>
飯罷，老三抽了袋煙，等那陣雨過后，用扁擔(dān)撅著兒子的帆布箱子，踏上暗朦朦的路途。老三腦子里占據(jù)著兒子的不平常的穿戴，他那被這兩年的生活波濤沖洗下去的使自己過好一些光景的欲念，又在他補(bǔ)丁疊補(bǔ)丁的粗布衣服下面的心坎里，滋滋地癢癢起來。<SPAN lang=EN-US>
闊別七八年的大兒子回家了，做媽的喜悅的心境是說不出來的。三嫂臉上好長(zhǎng)時(shí)間沒有泛出這樣的幸福笑容。她向丈夫問了又問，兒子高了?胖了?瘦了?臉形五官長(zhǎng)破相沒有，是不是還和他二妹桃子一樣<SPAN lang=EN-US>?她又盤算著在這春荒的窘困日子里，怎樣為大兒子接風(fēng)洗塵。已經(jīng)睡著的小菊，也被父親夜歸帶來的喜訊攪醒了。她興致勃勃地打開帆布箱子，翻弄著一件件山村小閨女從未見過的新奇禮品……<SPAN lang=EN-US>
被學(xué)生自動(dòng)放了假的程先生，還是吃住在這個(gè)家里。他出門看于震海、高玉山他們的傷去了。震海是昨夜從萃女家搬到桃花溝，李紹先為預(yù)防萬一，說服了執(zhí)意要女婿在家里養(yǎng)傷的三嫂，把他掩護(hù)在伍拾子家里。玉山和另一個(gè)受刑傷的黨員，也分別隱藏在本村其他黨員家里養(yǎng)著。程先生深夜才回來。小菊脖子上搭著紅毛線圍巾，對(duì)他興奮地說：“程大哥，你看美不美?”<SPAN lang=EN-US>
程先生扯過圍巾的一頭仔細(xì)地看著，說：“洋貨。哪來的?”“你先說美不美吧?”小菊歪著頭，挺著胸脯子。<SPAN lang=EN-US>
程先生順手將圍巾搭拉下的兩頭，從她胸前交叉著向后一甩，贊嘆道：“好威武的女英雄!”<SPAN lang=EN-US>
小菊臉上笑得花一樣，指著帆布箱子說： “瞧!爹的一雙鞋，媽的冬天帽子，大姐的襪子，二姐的鐲子，小狗剩的銀鎖……”<SPAN lang=EN-US>
“別貧嘴啦，丫頭，快讓你程大哥坐下歇歇吧!”三嫂微笑著，從箱子里捧出玻璃紙?zhí)枪诺匠滔壬媲翱簧希俺裕撬缁貋砝?lt;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程先生道：“這家里還有老大呀?”<SPAN lang=EN-US>
老三樂嘿嘿地說：“出外七八年啦，信來的少……他在天津衛(wèi)商號(hào)做事，叫金貴，明兒就家來，他也認(rèn)得幾個(gè)字，你倆一準(zhǔn)搭得上腔。”<SPAN lang=EN-US>
老三先到西廂房睡下，明天一早他還要去蠶場(chǎng)。小菊跑到西房間，對(duì)著鏡子欣賞“女英雄”的威武。這時(shí)，三嫂問程先生：“震海換藥啦?”<SPAN lang=EN-US>
程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SPAN lang=EN-US>
“三嬸<SPAN lang=EN-US>!”他已經(jīng)像本村的晚輩人一樣稱呼她了，“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硬骨頭的人!胸上的傷使他昏迷了一天一夜，今早上才完全清醒過來，痛得滿臉是汗，卻一次喝下兩碗稀飯<SPAN lang=EN-US>!他說，過十天半月，就能走動(dòng)。”<SPAN lang=EN-US>
三嫂嘆道：“和他爹一個(gè)體性<SPAN lang=EN-US>!唉，我老是揪桃子她娘倆的心……”<SPAN lang=EN-US>
“我正要告訴你：桃子藏住金牙三子，頂過壞地瓜他們的搜查，昨夜里，寶田、寶川他們把三子安全轉(zhuǎn)移到赤杰庵里。這是我才得到的消息。三嬸，你的二姑娘，也像你呀!”<SPAN lang=EN-US>
三嫂靦腆地笑笑，道：“俺可么也不是。桃子比她媽強(qiáng)，可也強(qiáng)不了一大點(diǎn)，反正，俺娘倆，誰也沒能耐……”<SPAN lang=EN-US>
程先生哈哈地笑開了，笑得淚流到眼鏡上。三嫂越發(fā)臉紅了。<SPAN lang=EN-US>
“你呀，三嬸<SPAN lang=EN-US>!”程先生在衣角上擦著鏡片，快樂地說，“就是好強(qiáng)，又不愿讓別人說你強(qiáng)，不但對(duì)自己，對(duì)兒女也這樣管著。你越這樣說呀，我就越說你強(qiáng)<SPAN lang=EN-US>!你二姑娘跟你一個(gè)樣!”<SPAN lang=EN-US>
“我說不過你!”三嫂也笑起來，“認(rèn)輸啦，俺桃子比她媽強(qiáng)多啦!行了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兩人對(duì)笑過一陣，程先生戴好眼鏡，看著帆布箱子，問：“三嬸，你兒子怎么出去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唉，他十五歲那年他爺死了，欠下孔秀才家的債，金貴去干活頂。在孔家莊干了兩年，孔家見他勤快，聽話，帶到天津綢緞行里做學(xué)徒。三年后，他自個(gè)兒掙錢啦!”<SPAN lang=EN-US>
“他像你，像三叔?”<SPAN lang=EN-US>
“誰也不像。頭生孫子，那時(shí)家境也稍好點(diǎn)，他爺他奶慣他，還上了幾天書坊。這孩子從小性慳，欺負(fù)他妹妹，凡事都得依他。如今出息個(gè)么樣子，還難說。”<SPAN lang=EN-US>
程先生考慮了一會(huì)兒，說：“敵人和咱們的斗爭(zhēng)，是無情的。孔慶儒很奸詐……三嬸，我不是不相信你兒子，為防備萬一，不要和他說起咱們的事情。”<SPAN lang=EN-US>
三嫂皺了一剎眉頭，道：“金貴變到向著財(cái)主的地步，還不至于……好，我留上心就是啦。哦，他帶回的這些東西，能折變幾個(gè)錢，你們手頭正緊……”<SPAN lang=EN-US>
“喔喔喔……”雄雞開始了第一聲報(bào)曉。<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日近中午，金貴打量著他出生在這里的低狹的草門樓，躬著腰進(jìn)去了。<SPAN lang=EN-US>
三嫂正在廂房擦炕桌，聽見動(dòng)響，回頭見了進(jìn)來的人，不管他穿的多么闊氣，做媽的首先看到的是那張她賦予他的臉，緊叫了聲“我的兒”，迎出院子。<SPAN lang=EN-US>
金貴扶住母親：“媽，我回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噙著淚的眼睛跟著雙手，從兒子高出她一頭的臉，一直摸捏到他手上。爾后，她邊拉著兒子進(jìn)屋，同時(shí)撩起衣襟把淚蘸干凈，笑道：“快脫鞋，上炕歇歇，我拾掇飯你吃!”<SPAN lang=EN-US>
“媽，我在冬春樓用過飯來的，還不餓。”金貴坐在炕桌一邊，掏出一包“哈德門”香煙，抽出一支，點(diǎn)上火，吸著。<SPAN lang=EN-US>
三嫂疼愛地說：“來到家，還在外面吃飯，媽過意<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貴道：“我知道，家里日子艱難。”<SPAN lang=EN-US>
“再艱難，多你一張嘴啦<SPAN lang=EN-US>?哦，酒氣，看你臉紅的……貴子，別學(xué)你爹，貪酒，糊涂。”三嫂的話從字面上看是責(zé)備，聽起來卻沒有一點(diǎn)不滿的意味。<SPAN lang=EN-US>
小菊和一群孩子，守在院子看稀罕。三嫂沖小女兒說：“小菊，你一早去接你哥，他真來了，你倒認(rèn)起生來啦!”她又回頭對(duì)大兒子道：“貴子，你走時(shí)她才七歲，看長(zhǎng)得像誰<SPAN lang=EN-US>?”不等兒子回答，她又奔向北屋去了。<SPAN lang=EN-US>
小菊紅著臉走近金貴跟前，羞怯而親昵地問候道：“哥，你回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貴向她笑笑，說：“你長(zhǎng)得很漂亮。我給你買的圍巾，喜歡嗎?”<SPAN lang=EN-US>
“喜歡<SPAN lang=EN-US>!”小菊想湊近親熱一番，見他已別過臉去，就退到一邊。<SPAN lang=EN-US>
孩子們看著陌生人，大膽地議論開了：“這是小菊姐的哥?不像。”<SPAN lang=EN-US>
“怎么不像?長(zhǎng)得和桃子姐一樣，是小菊她哥，洋哥哥。”<SPAN lang=EN-US>
“光聽說有洋人，哪有洋哥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怎么沒有，這不是一個(g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呀，留著洋頭，還流油哩<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跟大腳霜子的差不離……”<SPAN lang=EN-US>
“有啥好看的!走吧，不要在這里耍。”金貴生氣地?fù)P揚(yáng)手，卻不自覺地把剛摘下的禮帽又按到頭上。<SPAN lang=EN-US>
孩子們掃興地離去。小菊也感到索味，到正屋去干她主要的職業(yè)——哄小狗剩去了。<SPAN lang=EN-US>
剛才三嫂是去拿大兒子帶回來的紙?zhí)钦写齺砜聪『钡暮⒆觽儯娝麄兌甲吡耍坏糜炙突卣荨Ｋ娦∨畠壕镏∽欤樕舷衩蓪铀?lt;SPAN lang=EN-US>
“怎么啦，不和你哥親熱親熱?”三嫂一怔。<SPAN lang=EN-US>
小菊不說話，抱起炕上的小兄弟。三嫂笑一笑，說：“走，抱著你兄弟一塊和你哥玩玩……”<SPAN lang=EN-US>
“人家是洋哥哥，俺是土妹妹，小狗剩也是土疙瘩，俺不過去<SPAN lang=EN-US>!”小菊賭氣地說。<SPAN lang=EN-US>
“你呀，牛脾氣……”三嫂說，好像不拿小女兒的情緒當(dāng)回事，那心里卻有股不好受的滋味涌上來。<SPAN lang=EN-US>
三嫂和大兒子，坐在炕沿上，娘兩個(gè)隔著小炕桌，開始了正式的談話。<SPAN lang=EN-US>
“七八年啦，你不來家看看，把家忘了吧?”三嫂責(zé)備里飽含著母愛。<SPAN lang=EN-US>
“頭三年學(xué)徒，由不得自己。”金貴喝了一口家里的水，“多虧大少爺孔赫，見我嘴勤、腿快、心實(shí)，對(duì)我關(guān)照，當(dāng)上記賬員——正式職員啦!媽，請(qǐng)假回來一趟，來回一兩個(gè)月，拿不到薪水，又耗旅費(fèi)，我舍不得。這次是叫我回來送東西，一就來家看看。媽，我一心想積存些錢，到鄉(xiāng)間自己開個(gè)小門面，這樣孝敬父母，比零星寄點(diǎn)錢回來好。這次回家，也沒多少錢給家里，爹媽不要生我的氣。”<SPAN lang=EN-US>
三嫂連連搖著頭說：“看你錢、錢、錢的，說哪里去啦<SPAN lang=EN-US>!媽不是這個(gè)意思，你不在家七八年，俺們還不是一樣過來啦?家從沒指望你。這年月，你自個(gè)兒能養(yǎng)活自個(gè)兒，就是好的啦。孩子，發(fā)財(cái)開門面的打算，對(duì)咱不實(shí)在。你能省著積攢幾個(gè)，早成個(gè)家，媽就省心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成個(gè)窮家，我不干<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還想富<SPAN lang=EN-US>?”三嫂覺得他幼稚可笑。<SPAN lang=EN-US>
金貴沒有說下去。他又摘下禮帽，母親接過來，放到炕上。金貴搔著油光的分頭，問：“我爹哪?”<SPAN lang=EN-US>
“上山去啦，蠶場(chǎng)正上緊。晌午他回來。”<SPAN lang=EN-US>
母子倆對(duì)坐著。金貴又點(diǎn)著一支煙。三嫂靜靜地看著兒子。<SPAN lang=EN-US>
金貴猛吸一了幾口煙，臉色變得嚴(yán)重地說：“媽!本想等我爹回來一塊說，現(xiàn)在先和你說吧，反正是你當(dāng)家。我回來才聽說，咱家里不成個(gè)樣子!我兩個(gè)妹妹，一個(gè)嫁土匪，一個(gè)跟姓‘共’的，這是怎么鬧的?”<SPAN lang=EN-US>
三嫂停了片刻，道：“你大妹是債逼得沒法，你爹答應(yīng)的孔居任，他綁孔二先生的票，那是后來的事。”<SPAN lang=EN-US>
“土匪還輕些，好說。我二妹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閃爍其詞：“你才來家，先不要問這些，往后，你該知道……”<SPAN lang=EN-US>
“還往后<SPAN lang=EN-US>!”金貴摔掉煙頭，陡地站到地上，憤憤地說，“石匠于震海被官兵打傷，正在追捕。我二妹昨晚讓人家捉進(jìn)孔家莊區(qū)公所，你知道不知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桃子抓走啦?!誰說的<SPAN lang=EN-US>?”三嫂大驚失色。<SPAN lang=EN-US>
“我夜里去看過她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怎么樣<SPAN lang=EN-US>?"三嫂心慌意亂。<SPAN lang=EN-US>
“問她共產(chǎn)黨和于震海的去向，她什么也不說。”<SPAN lang=EN-US>
三嫂稍微松了口氣：“她真的不知道……”<SPAN lang=EN-US>
“媽，你不清楚<SPAN lang=EN-US>!”金貴又氣又急地說，“人家在她家里搜出血被子，捉她時(shí)她正要出去送藥品，賴不過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依靠到墻上，淚水開始出現(xiàn)。金貴上前一步，對(duì)母親說：“媽，你先不要急。秀才大老爺找我去，叫我勸勸我二妹，說出共產(chǎn)黨的去向來，就放了她，還赦免于震海無罪……我去勸了她半天，她半個(gè)字聽不進(jìn)去，反倒罵我沒骨頭。”<SPAN lang=EN-US>
“這是真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一點(diǎn)不假。孔秀才親口答應(yīng)我的，他這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決不會(huì)和咱說謊話。”<SPAN lang=EN-US>
“我是問你，你真去勸過你二妹?”<SPAN lang=EN-US>
金貴這才注意到母親的銳利目光、悻然的臉色，不由得又退回炕桌這邊坐下，掏出香煙，說：“我是當(dāng)哥的，能眼見著親妹妹遭殃不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怒視著大兒子，但他那和桃子相仿佛的端莊臉龐，使母親的火氣受到抑制。她探身炕桌上，離兒子更近些，感情滿腹，言語(yǔ)深沉地說道：“我的兒，媽就你這么個(gè)成了人的大兒子!你累苦的爹把你當(dāng)成依靠，全家疼你。你出外多年，賺得一身好衣裳，積下幾個(gè)錢。可是，孩子，你別忘了，你是為還債，進(jìn)了財(cái)主家的門的。你二妹夫是個(gè)好人，一家受盡苦難。為這，他才干上共產(chǎn)黨，為窮人得救出力氣。早先，你媽和你妹，都是認(rèn)命的人，安安分分打發(fā)苦日子。這兩年，才看透世道，苦水沒個(gè)頭，不是命，是孔秀才那些惡人心太狠。你聽他的話，向著他們，要幫他們害為咱拼命流血的共產(chǎn)黨，心眼歪到哪去啦?你二妹是他們一次次的逼害，才硬起了性子。她公公早年被作踐癱了身子，頭年又叫孔家活活燒死!是窮人的，誰不疼他<SPAN lang=EN-US>!誰不恨害他的人<SPAN lang=EN-US>!受害的哪只他一個(gè)<SPAN lang=EN-US>!這血這淚，能白淌白流?這仇這冤，能不報(bào)不中?你個(gè)出外多年的孩子，不清楚這些底細(xì)，胡亂聽了害咱親人的壞人的支使，也有情可原。你從今起聽媽的話，再別做那些傻事啦，啊，媽的兒!”<SPAN lang=EN-US>
那金貴，一直悶著頭吸香煙，等母親說完，他道：“媽，咱日子苦，得想別的辦法，跟共產(chǎn)黨一塊鬧，純粹是找死。我在天津，報(bào)上天天登，凈殺共產(chǎn)黨的大人物。他們是胡鬧，成不了大器。媽，你不要聽信共產(chǎn)黨的宣傳。”<SPAN lang=EN-US>
“共產(chǎn)黨的話對(duì)，怎么不能聽<SPAN lang=EN-US>?”三嫂為兒子一點(diǎn)聽不進(jìn)她的話，又生氣又傷心。<SPAN lang=EN-US>
金貴卻不理會(huì)母親的教育，完全陶醉在他自己的美妙理想里。他得意地說：“媽，有條財(cái)路在面前擺著，就看咱們走不走。”<SPAN lang=EN-US>
“你說吧!”三嫂又把身子向后靠到墻上，心已涼了。<SPAN lang=EN-US>
金貴卻伸長(zhǎng)脖頸，頭隔著炕桌湊近母親，低聲道：“秀才一口答應(yīng)，我二妹說出共產(chǎn)黨的窩藏地點(diǎn)，抓著于振海免罪回家種地，還給咱三十畝山巒，許我在孔家莊絲坊有四分之一的股!”<SPAN lang=EN-US>
“你怎么回他的<SPAN lang=EN-US>?”三嫂渾身寒栗。<SPAN lang=EN-US>
“我答應(yīng)盡力辦。可我二妹挺倔……媽，她最聽你的話，你去勸勸她……”<SPAN lang=EN-US>
“啪”<SPAN lang=EN-US>!三嫂照那胖臉上狠狠一巴掌。金貴被打得縮回脖子，仰身倚到墻上。他捂著發(fā)木的臉腮，駭然地望著生母挑起的眉毛、瞪圓的眼睛、鐵青的臉面。<SPAN lang=EN-US>
“你這個(gè)黑心的東西<SPAN lang=EN-US>!我怎么養(yǎng)下這樣一個(gè)兒!”三嫂激怒地站起身，一把將炕桌掀翻，那上面的水碗、炒花生全潑到地下，“出去，你給我出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貴躲到房門外，威脅道：“你打我……等著吧，你閨女有好罪遭<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閨女遭罪我疼她!你個(gè)壞兒子，我打都不解氣!”三嫂抓起他的禮帽，狠狠地甩出去，掄手指著屋門，“你走，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貴躲閃著，趔趄地退到門口，憤恨地說：“有這么無情的媽，我沒見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今兒就叫你這瞎眼的兒子，見識(shí)見識(shí)<SPAN lang=EN-US>!”三嫂抓起掃炕笤帚，跟了上去。<SPAN lang=EN-US>
金貴驚恐地跑到院子，拾起地下的禮帽，向外走。<SPAN lang=EN-US>
“停下<SPAN lang=EN-US>!”三嫂喝道。<SPAN lang=EN-US>
金貴立時(shí)止步，心想他媽要緩和態(tài)度了。<SPAN lang=EN-US>
“把他的箱子給他，他的東西都放里頭<SPAN lang=EN-US>!”三嫂沖正在北屋門口吃驚的小菊說。<SPAN lang=EN-US>
小菊跑進(jìn)屋，端著帆布箱子跑出來，放到“洋哥哥”的腳前。金貴喪氣地說：“媽你無情，兒還有心，我不拿。”<SPAN lang=EN-US>
“你敢不拿<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在母親的目光咄咄逼視下，金貴把禮帽捺在散亂的洋頭上，提起帆布箱子，狠狠地說：“走就走!”<SPAN lang=EN-US>
小菊又飛奔著從屋里拖出紅毛線圍巾，使力地搭在他肩上：“給，洋哥哥，你的洋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正午日當(dāng)頭。三嫂在溫暖的陽(yáng)光下，怔怔地站著，站著，那門外漸遠(yuǎn)的腳步，好像是從她的心上踏過去的……登時(shí)，她覺得頭暈?zāi)垦＃碜油嵬岬沟沟刂С植蛔 Ｐ【站o緊地?fù)ё∧赣H的腰.連聲呼喚：“媽!媽……<SPAN lang=EN-US>"（馮德英文學(xu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