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婚禮正在進行。<SPAN lang=EN-US>
三間茅草屋，洋溢著喜氣和歡笑。正間地下一張大八仙方桌，東間炕上一矮腿長桌，都擺滿了大盤大碗的魚、蝦、肉、雞蛋、海蜇皮、豆腐等菜肴，大壺的地瓜燒酒。滿滿當(dāng)當(dāng)圍坐兩桌的男人們，喝酒吃菜，談笑風(fēng)生。炕上那桌的首席，坐著位五十來歲的人，正是石匠于世章。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著笑容，直向客人們讓道：<SPAN lang=EN-US>"喝呀!吃呀!”<SPAN lang=EN-US>
于世章一面向身邊那位白須老人盅里倒酒，一面說：“老伙計，今兒管你個夠!”<SPAN lang=EN-US>
那老人毫不推辭，舉杯飲盡，一摸白胡子嘴，說：“咳，痛快<SPAN lang=EN-US>!世章兄弟，真是魚交魚，蝦結(jié)蝦，蛤蟆找的蛙親家。咱人窮，窮人窩里生鳳凰，震海有了張老三這門閨女，好哇<SPAN lang=EN-US>!世章兄弟，你算熬到頭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啊，是啊,”于世章笑著，感嘆道，“多好的閨女，給了咱……唉!老哥，瞧瞧，滿席的人，沒有一個和我有血緣的，可你們都來啦，比親戚還親哪!”<SPAN lang=EN-US>
白須老人接上道：“這世道，親戚值幾個錢?真?zhèn)€是，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一點不假。”<SPAN lang=EN-US>
“說的足，說的是!”于世章眼里淚花閃亮，“窮把咱連在一塊啦，窮叫咱有房好媳婦……哈哈哈!”<SPAN lang=EN-US>
一位高個青年掄著鼓肚泥酒壇子來到炕前，說：“我說你們兩位老頭子凈說廢話磨牙干嘛<SPAN lang=EN-US>?俺們不來，難道還等壞地瓜、孔秀才那幫壞蛆來賀喜不成?快吃酒吧!”<SPAN lang=EN-US>
白胡子老人連連點頭道：“對，對，還是金牙三子快人快語，喝酒!”<SPAN lang=EN-US>
金牙三子把酒壇子放到炕上，說：“今兒我也是客啦，要新郎官敬酒。震海哥，來伺候伺候俺們吧!”<SPAN lang=EN-US>
于世章忙喚道：“震海，快來敬酒!”<SPAN lang=EN-US>
那在兩桌之間應(yīng)酬的于震海，穿著緊繃在身上的單灰布長袍，頭戴紅頂瓜皮帽，聞聲趕到炕前，忙著給老人斟酒。金牙三子遞上個大泥沙碗，說：“師父，用它，過癮<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呀，對付這個。”金牙三子拿起個大餑餑，就著菜大口吃起來。<SPAN lang=EN-US>
老人又把于世章的酒盅遞過來，說：“給你爹滿上，俺們老哥倆干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行啦，我這癱腿架不住。”于世章指著面前的一個精悍的小伙子，“寶川，替大叔和師父干一杯。”<SPAN lang=EN-US>
寶川拿過酒盅，道：“我敬師父，把武藝教得俺們天下無敵手!”<SPAN lang=EN-US>
老人一氣喝完大碗酒。寶川一仰脖子，讓酒嗆得淚水直流。金牙三子趕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只對蝦。眾人一片哄笑聲。<SPAN lang=EN-US>
這時，七八個姑娘媳婦上了門。負責(zé)招呼來賓的于震興，迎著道：“快進來吧。喝口，吃點……”<SPAN lang=EN-US>
有個名春的閨女，說：“誰稀罕你的酒菜<SPAN lang=EN-US>?瞧新媳婦來啦!”<SPAN lang=EN-US>
寶川發(fā)話道：“別看得眼饞，找好婆家，盡管告訴一聲；旁的沒有，抬花轎的力氣咱足。桃花溝到咱赤松坡，三十多里山道，一陣風(fēng)刮，沒歇一會兒!”<SPAN lang=EN-US>
“小寶川子，俺老死在媽家里，也不坐你的轎<SPAN lang=EN-US>!”春姑娘回敬一句，跟同伴掀開紅門簾，進了新房。<SPAN lang=EN-US>
新媳婦桃子由于震海的鄰居喜彬嬸、德生嬸陪伴，在西間炕上。桃子閨女時代的獨根長辮子完成了歷史使命，她腦后挽著大大的長方形發(fā)髻，使本來就豐腴的方圓臉盤，顯得更大方，看上去，在清秀中加上幾分端莊。她沒讓人搽粉涂脂，臉上充沛的血色，就夠鮮潤粉嫩的了。從今早上起，媽媽給她穿戴，梳頭，打點攜帶的物件。不到中午，赤松坡的花轎到了，吃了飯，坐三十多里山路的轎，傍晚來到赤松坡。進了這家院門，拜天拜地，然后就坐到這鋪炕上，一直到現(xiàn)在。桃子怕人家恥笑她那雙沒裹小的壯實腳板，就使勁把它向大腿底下壓——坐久了，真是腰酸腿木，很是受罪。季節(jié)正是初夏，這幾天又陰雨不斷，天氣涼爽，可桃子身上老出汗，鬢邊都濕浥浥的。她真希望早點結(jié)束這番苦刑，好舒展一下身子骨。但人仍是川流不息，一幫離去，二批又至……<SPAN lang=EN-US>
桃子見又來了這些閨女媳婦，一面略略欠身，一面親切招呼道：“俺不知道怎么稱呼，快上炕坐吧……”<SPAN lang=EN-US>
看喜事的年輕人自然是不落座的。喜彬嬸和德生嫂就一一給新媳婦介紹：這位是誰家的人，稱嬸；那位是誰的媳婦，叫嫂；另一位是那家的閨女，喚妹……桃子一一答應(yīng)，卻哪里記得住<SPAN lang=EN-US>?
桃子一句話也沒有，按照母親的指教和她去瞧別人新媳婦見到的情景，老是盤腿正坐，稍垂著頭，順著睫毛，像泥塑的菩薩。<SPAN lang=EN-US>
在酒席上男人們的敞懷笑聲、高嗓談話聲中，擠在炕前的這堆女人也不沉默，在她們心目中，新媳婦真是泥塑的似的，雖然細聲細氣，卻發(fā)表著不忌諱對方聽見的議論——<SPAN lang=EN-US>
“瞧，長的挺結(jié)實。桃花色的臉面，真俊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人家桃花溝那地方，山泉甜，桃樹遮住日頭，閨女都在桃花影里長大，細皮嫩臉的。”<SPAN lang=EN-US>
“在咱一百多人家的赤松坡，也算上一品人貌。不光模樣俊，那手挺大，像是干過粗活的。針線也不差，衣裳多合身!”<SPAN lang=EN-US>
“那紅褂兒，綠格褲子，你不仔細看，認不出足自家織的，和洋布一樣。”<SPAN lang=EN-US>
“興許是她媽的手藝<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龍生龍，鳳養(yǎng)鳳，有媽就有女。震海哥有福氣<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瞧瞧，剜菜籃子也帶來啦，這也是嫁妝?真稀罕<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窮家閨女，進門就打算過苦日子唄!”<SPAN lang=EN-US>
“唉，也夠媳婦受的，這一家人的擔(dān)子重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興能老不成親?”<SPAN lang=EN-US>
“三十出頭的人啦，你跟他?”<SPAN lang=EN-US>
“去你的，你跟他……”<SPAN lang=EN-US>
年輕女人們接著就扯遠了。她們盡情地互相取鬧嬉戲，然后帶著滿足的喜悅，歡笑著追逐著跑出門去……<SPAN lang=EN-US>
酒席散了。客人們陸續(xù)地過來向新媳婦道晚安。寶川、金牙三子幾個青年，借酒撒風(fēng)，跑到新房取鬧，亂說臟耳朵的粗話。桃子又害臊又緊張，不知如何是好。忽聽洪鐘般的吼聲：“后生們!都回家挺尸去，去!”<SPAN lang=EN-US>
桃子聞聲看見一位白胡須有四寸多長的老人出現(xiàn)在房門口，心里一動：這人好像在哪里見過……<SPAN lang=EN-US>
幾個喜鬧的青年還賴著不離開。寶川笑道：“師父，鬧房鬧房，揭瓦爬墻……”<SPAN lang=EN-US>
老人臉紅得像關(guān)公，健步搶進房間里，陡轉(zhuǎn)身，雙臂一張，向外一撥，五六個壯實青年，前仰后合地撞出門去。<SPAN lang=EN-US>
桃子暗吃一驚：這老人有偌大力氣<SPAN lang=EN-US>!
老人又慈祥地向桃子說：“嫚子<SPAN lang=EN-US>(注<SPAN lang=EN-US>: 嫚子：長輩對后輩媳婦的親昵稱呼。<SPAN lang=EN-US>)，別笑話你大爺粗野，為你和震海，心里痛快，多吃了幾盅。爾后有人欺負你，連震海算上，找我，我揍他<SPAN lang=EN-US>!”說完，他大步出門走了。<SPAN lang=EN-US>
客賓走干凈了。于震興背著父親來到房門口。桃子快速下炕。于世章就在大兒子背上說：“別忙乎，嫚子，我說句話就走。你來了家，我心里熱得比火還厲害!這家和你爹媽那里沒兩樣，都是自個兒的親骨肉，千萬不要見生，啊!”<SPAN lang=EN-US>
桃子望著公公，情不自禁地叫了聲：“爹!”<SPAN lang=EN-US>
于世章又道：“你先歇兩天，有你喜彬嬸來幫忙收拾。”<SPAN lang=EN-US>
桃子忙說：“不用。明兒我就下地……”<SPAN lang=EN-US>
“那也好，就依你。這窮家就交給你啦<SPAN lang=EN-US>!我和你哥到你嬸家睡，你倆也早歇著，啊。”<SPAN lang=EN-US>
桃子把公爹送到屋門口，看著他趴在大兒子背上，那癱瘓的雙腿，她眼淚汪汪，好不心酸。本來，閨女想到離開家，離開爹媽弟妹，離開熟悉的深山、桃林、泉水，離開親熱的鄰舍姐妹，遠嫁到隔著重重高山、條條大河的陌生村落，該是多么生疏不習(xí)慣呵<SPAN lang=EN-US>!在花轎里，她還抹眼淚來……這時候，她這些擔(dān)心難受全沒有了。她覺得這赤松坡的人和桃花溝的人一樣實在親近，都比孔家莊上的人強。這個家也太需要她了<SPAN lang=EN-US>!桃子感到喜悅，激奮，充滿著生活的熱情和強烈的勞動欲望。<SPAN lang=EN-US>
到現(xiàn)在為止，媳婦還未見女婿的面。于震海散席時就去送喝醉酒的朋友去了。院子里墨黑，天陰得結(jié)結(jié)實實，陣陣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桃子進了房門，將門簾放下，打點好鋪蓋，側(cè)身坐在炕沿上，等待著腳步聲。<SPAN lang=EN-US>
姑娘隱隱有點心跳，很快就跳得厲害，臉頰泛著桃花暈，黑靈靈的眼睛，神色恍惚，身子坐不住……十九個年頭成人，等待的是這生活轉(zhuǎn)折的第一步呵!她怎能不激動，不惶悚<SPAN lang=EN-US>!況且，她知道自己有女婿整整十二年了，可是相互一次還沒照面呀!陳規(guī)舊俗，沒有結(jié)婚的男女是不來往的。結(jié)婚這一天，男方去女家迎親，兩乘轎子，一藍一花，男前女后，轎子嚴實得和黑屋子一般；新娘下轎進院門之前，蒙上紅布蓋頭，由伴娘挽著下來進了門，有大膽性急的閨女，趁與新郎并肩拜天地叩祖宗的機會，偷掀蓋頭角，從縫里瞅一眼。桃子的為人，自然沒想到這一層。進了新房，新娘才能使喚眼睛——可女婿早伺候在外間男賓席上了。男和女，心里都在問：對方是個長臉圓臉<SPAN lang=EN-US>?黑臉白臉?麻臉光臉?他們也都知道：不論是何種長相，男的是女的一輩子的丈夫，女的是男的一輩子的妻子。<SPAN lang=EN-US>
風(fēng)從正間那開著的后窗鼓進來，揚起了紅門簾。桃子走上前去關(guān)上窗扇，心里有些焦急地想：“他送多遠的客，也該回來啦<SPAN lang=EN-US>!天要下雨……”<SPAN lang=EN-US>
院門響動。桃子立時要迎出去——但一想，把邁出的腳縮回來，轉(zhuǎn)身進了新房間，依坐炕沿，側(cè)耳細昕。<SPAN lang=EN-US>
腳步聲一步重一步地進了屋門。桃子的心也一下重一下地撲通。隨時準備門簾一動，她就起身……然而，腳步聲消失了。桃子正迷惘，轟隆隆，轟隆隆……北面響起雷聲。接著，風(fēng)聲緊了，雨聲來了。<SPAN lang=EN-US>
桃子再沉不住氣，將門簾扒開一條縫，向外窺視。昏暗的正間里，站著位高壯的人，背對著新房，臉朝北窗。桃子納悶，他在等待什么<SPAN lang=EN-US>?還有什么事?桃子欲叫他，卻又害羞，也不知稱呼什么怎么叫法——她母親沒教給姑娘應(yīng)付這種場面的辦法呀!三嫂從自己的閱歷中，怎么也沒想不到，閨女結(jié)婚的頭一個夜晚，會遇到這樣的困境啊<SPAN lang=EN-US>!
桃子憋得額頭出了汗，實在耐不下去了，就縮回臉，輕輕地咳嗽一聲。<SPAN lang=EN-US>
女婿身子一震，轉(zhuǎn)過頭，沖著紅門簾，抱歉地說：“哦，你還等著……你先睡吧。”<SPAN lang=EN-US>
“你有事?”桃子低聲地問。<SPAN lang=EN-US>
“沒、沒事，你先睡好啦……”<SPAN lang=EN-US>
這明明是支吾其詞。桃子的心有些涼，眼圈發(fā)熱：難道女婿不中意她?
驀地，有人敲后窗。桃子正吃驚，呀一聲——窗扇開了。她扒開門簾的邊，一個男人濕淋淋的頭伸在窗開處。桃子嚇了一跳。<SPAN lang=EN-US>
“快進來，老丁!我在房后等你一會兒了……怎么才來?”于震海向外伸出手，要把對方拉進屋。<SPAN lang=EN-US>
那人用衣襟揩一下水臉，急切地說：“不進去啦。路不好走，來晚啦……快點，李紹先在北夼庵里等咱們，天亮前他要進牟平縣。”<SPAN lang=EN-US>
“好!我向家里的說一聲……”<SPAN lang=EN-US>
“你成親啦<SPAN lang=EN-US>?!幾時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今天。我原以為你能趕上喝兩盅……”<SPAN lang=EN-US>
“那今夜你算啦，我先去會會他……”<SPAN lang=EN-US>
“盼了多時啦!等不得……”<SPAN lang=EN-US>
桃子聽到這里，忙扭身趴到炕上。覺到他進來了了，也沒反應(yīng)。<SPAN lang=EN-US>
“喂，你睡著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把身子略動動——表示她醒著，心想，看他能這么走開不成!
“哎，我有點急事，天亮前就趕回來。你閂上門，把后窗留著就行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氣得渾身發(fā)抖，使力閉著嘴唇?jīng)]使哭聲爆發(fā)。她再也無法容忍，陡地爬起來，轉(zhuǎn)身——哪里還有人!桃子急沖出房門，但見他閃身一躍，出了窗戶。她撲到窗跟前，嚓喇一道閃電藍光，照見兩個人影，在白淋淋的驟雨中，泥水的莊稼地里，匆匆而去。一串焦脆的響雷，震得桃子頭皮發(fā)緊。她像打愣了的小雞，大睜著兩眼，木呆呆傻愣愣地站了半天。猛然，她沖進房間，撲到被子上，嗚嗚地哭起來。<SPAN lang=EN-US>
她一面哭，一面想，這可恨的人，媳婦頭一天過門，彼此連相貌都未看清楚，就匆忙走開，把她這個才離開爹媽身邊的閨女扔在黑天雨夜的空屋子里。這于震海<SPAN lang=EN-US>!如此無情，這樣冰涼，那么狠心!他是石匠，那心也是石頭的呀!
桃子最后哭叫出來了：“俺桃子這輩子算完啦!媽呀，你閨女好命苦，還沒俺姐好啊……”<SPAN lang=EN-US>
當(dāng)巨大的悲哀郁結(jié)在心頭，如其拼力壓抑，毋寧讓它進發(fā)出來，使理智捉住感情的韁繩，走上正常的思路。<SPAN lang=EN-US>
痛痛地哭過一陣后，桃子就冷靜些了，心里說：“唉，光哭頂么用?學(xué)媽，事到臨頭，硬性點。”<SPAN lang=EN-US>
桃子起身，對著鏡子攏了幾把散亂的頭發(fā)，揩凈臉上的淚跡。燈光忽悠，風(fēng)雨通過敞開的后窗灌進來。她去關(guān)好窗扇，站在正間地下，聽著嘩嘩啦啦的暴風(fēng)雨，又是思緒萬端。<SPAN lang=EN-US>
這樣的雨夜，路途艱難，山水無情，于震海和那個人甘愿奔波，為了什么呢?誠然，桃子未曾見過于震海的面，可是哪個姑娘不留心自己配偶的言行品德呢?桃子從母親嘴里，知道于震海勤勞，正經(jīng)，人緣挺好，懷疑他對親事不滿也是沒有根據(jù)的，他家一直催著完婚，唯恐張老變卦退親。但是，姑娘不能不正視面前的現(xiàn)實。于震海他們是去干什么呢?那個叫“李紹先”的人是誰，竟有這么大的吸引力，使她女婿不顧新婚之夜去會他<SPAN lang=EN-US>?這人是不是個女的?不像，女的仨字的名極少。來找于震海的人又是誰<SPAN lang=EN-US>?干什么事去這樣急迫?為什么不對她說明白<SPAN lang=EN-US>?這事像是背人的，背人的能有好事嗎?于震海能干不好的事嗎?他們會不會合伙去搶人劫道?
于震海是這路人<SPAN lang=EN-US>?!
疑云重重，迷霧蒙蒙。桃子找不出答案，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她預(yù)感到這是可怕的，危險的。她要向他問明白，阻止這事的再發(fā)生。<SPAN lang=EN-US>
雨，愈下愈急。風(fēng)，愈刮愈緊。雷電，那人夏以來第一次雷電，好似憋足了一冬一春的力量，一個比一個響，一陣比一陣急，像是把天云燒成了石頭，又拼命地炸爛，發(fā)出了山崩地裂的轟鳴。豆油燈火被炸雷震滅了，那一道道藍色的閃電，彎彎曲曲，亂擺亂竄，猶如怪形的蛇蟒，在屋里閃現(xiàn)。十九歲的閨女膽子再大，也會感到恐怖。<SPAN lang=EN-US>
“狠心的人，一走了事，連做什么都不和我說一聲，哪里把我放心上<SPAN lang=EN-US>?俺受不了這個怕，我找他爹去……”桃子悲恨涌心，委屈滿腹，跑到屋門后，伸手拉門閂——然而，她的手又停住了，慢慢地縮回來，心里又翻騰開了，“這樣鬧嚷出去，外人見笑。他真做下背人事，我這一張嚷，不就遭殃啦?他遭了殃，我……唉，女人家，就是根子苦!命里輪上啦，有么法子啊<SPAN lang=EN-US>!他是我男人，我的依靠……不，不，不能出門。等他回來，勸他再不能干這個，我得叫他把心放到家里……不，不，我不能離開家，雷要打死我，我就死吧，我得等著，等著給他開后窗……”<SPAN lang=EN-US>
于是，桃子重新點亮油燈，從不離身的山菜籃子里翻出針線活，慢慢地做起來。<SPAN lang=EN-US>
洞房孤燈，守著垂淚的新媳婦，愁坐待旦……<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雄雞唱出嘹亮的報曉聲。<SPAN lang=EN-US>
桃子驚醒，窗紙雪白，屋里明亮。她一時還在懵懂中，自己怎么拿著針線活，和衣歪在炕上?小菊妹妹呢……接著，發(fā)現(xiàn)炕前舊柜門上的紅囍字，她才恍悟，她已經(jīng)做了人家的媳婦，夜里的遭遇，簡直是一場噩夢。<SPAN lang=EN-US>
東鄰的雞唱鴨叫不斷地傳來。桃子忙下炕走出房門，一見正間后窗依然關(guān)著，痛苦地提醒她：于震海還沒回來<SPAN lang=EN-US>!
桃子正悲嘆著，東房間傳出男子漢的鼾睡聲。她嚇了一跳：門窗都插得嚴嚴實實，誰能進來?她猶豫著，輕步上前，探頭向里一看：炕上躺著個高大年輕人，光著上身，頭朝里，臉向外，呼呼酣睡。桃子見他的光大腦瓜，粗眉大眼窩，有點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她蹙眉凝眸的當(dāng)兒，青年人左肩膀上一條刀疤，閃閃發(fā)亮。剎那間，桃子面前出現(xiàn)了去冬臘月十四日孔家莊集上，那位高壯的青年莊稼漢，為伍拾子打抱不平，痛毆冬春樓胖掌柜、他又被一個戴禮帽的青年暗算一匕首的場面……<SPAN lang=EN-US>
“原來是他<SPAN lang=EN-US>!是啦，他有武藝，偷門進來的……呀，他會不會就是震海<SPAN lang=EN-US>?不對，這人模樣不像公公不像震興哥，再說，要是他，怎能不叫門敲窗<SPAN lang=EN-US>?怎能不進媳婦房間?”桃子緊張地斷定不下，要出門去找公爹回家。<SPAN lang=EN-US>
屋門后掛著一件灰布單長袍，一頂紅疙瘩瓜皮帽，都濕漉漉泥巴巴的；地上，一雙糊泥的新布鞋。這些東西，把驚慌的要開門出去的新媳婦叫住了：這是新女婿才有的妝扮，那布鞋，是她一針一線精工細做的。到這時，桃子的心才松了下來．她回到東房間，端詳著他，原來他倆早見過的啊<SPAN lang=EN-US>!差一點把女婿當(dāng)賊捉，鬧出大笑話……她苦笑笑，嘆了口氣，拉過被單輕輕蓋住他的肚子。她急忙草草地洗把臉，打開屋門，走出去又拉開了院門。<SPAN lang=EN-US>
雨后的晨風(fēng)，清鮮爽懷。桃子望出去，這村東西兩條街，這家位于村西頭，村后一片莊稼地。村西面三里之外有條大河，南面望不到邊，北面很遠才見山。一簇青森森的赤松樹，戳天樣高，直直地挺在村中間。“怪不得叫赤松坡吶!”桃子思忖道，沒暇細瞧，就回到院里。<SPAN lang=EN-US>
這院里有株老赤松，紅紫的樹身，針葉蔥籠，枝杈蓬展伸出墻頭。桃子義想：“這樹，老是老，倒這么旺盛，比俺家院里的桃樹還精神<SPAN lang=EN-US>!……只是雞沒雞，豬沒豬，院子空落落的，真不慣……”<SPAN lang=EN-US>
她走進屋，把于震海的濕衣泥鞋拿到院子，洗刷干凈；又將干糧打點進鍋里，一邊燒火，一邊將家什用具擦凈、擺整齊……<SPAN lang=EN-US>
太陽剛冒紅，于世章被大兒子背著走進門，坐在院里的石條上。老人對迎出來的兒媳婦，笑著說：“見煙筒里冒煙，知道你倆起來啦……累了一天，該多歇息會子。”<SPAN lang=EN-US>
“不累。爹……”桃子見老人瞧她的臉，即刻舉手理了理頭發(fā)，把臉遮擋了一下。<SPAN lang=EN-US>
世章關(guān)切地問：“嫚子，你眼睛有點腫……”<SPAN lang=EN-US>
“是昨兒強咽了一口酒，嗆的。”<SPAN lang=EN-US>
世章的目光注意到鐵絲上晾的濕衣服。桃子搶先開口道：“他昨兒灑上菜湯啦，我順手洗了……爹，你屋里吃飯吧。”<SPAN lang=EN-US>
“嗯……好。”世章應(yīng)著。<SPAN lang=EN-US>
于震興遞上兩根短拐，世章接過來，往腋下一夾，腰向前一撲，忽地下了石凳。桃子急上前去扶。他搖頭道： “不用，不用。八九年啦，慣啦，走三里五里都沒有事。我還能撿撿糞，收拾菜園子哩!”<SPAN lang=EN-US>
桃子望著公爹兩腋夾著短拐，左膝綁著舊鞋底，右腿拉在地上，一頓一拖地向前挪動，心里很難受，說：“你老再不要出去睡，家里行呀!”<SPAN lang=EN-US>
“好，嫚子，聽你的。其實，不是下雨路滑，我用不著人背。”世章說著，挪過了門檻。<SPAN lang=EN-US>
于震海在父親和媳婦說話中就醒了。這時他把父親抱到東炕上。<SPAN lang=EN-US>
桃子將飯拾掇到炕桌上，擺下三雙筷子。世章立時道：“嫚子，咱窮家小戶，沒那些規(guī)矩。你見生，我不依!”<SPAN lang=EN-US>
兒媳只得遵命，全家四口一桌吃飯。桃子偷瞧丈夫，見他面有悅色，她略略放下心。<SPAN lang=EN-US>
飯后，于震興要出去打短工。桃子問：“哥，你上哪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家莊。”震興道，“妹你有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說：“我是想，你要能順路，去俺媽家一趟，抓兩只雞來……”<SPAN lang=EN-US>
“快別再去刮你媽啦，她家也不是富庶的。”世章道，“有你來家了，抓雞的錢咱還對付得上。震興，過兩天，從集上抓幾只回來。”<SPAN lang=EN-US>
震興扛著鋤頭走了。震海也提起石匠工具箱，世章吩咐：“你這兩天不做工，在家?guī)椭帐笆帐啊！?lt;SPAN lang=EN-US>
“還有么事<SPAN lang=EN-US>?”于震海掃視屋子一眼。<SPAN lang=EN-US>
桃子在灶間刷著鍋，說：“織布機得兩個人安。”<SPAN lang=EN-US>
這話又引起世章一番感嘆，道：“真算拉上好親戚啦<SPAN lang=EN-US>!你爹媽把自己的柜讓出來，又陪送織布機……我呀，孩子，對不住你，連身衣裳也沒能給你扯……”<SPAN lang=EN-US>
“說這些有么用<SPAN lang=EN-US>?”震海粗聲說，“窮，也不是自個兒找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世章道：“話是這么說，可我心里頭……唉!”<SPAN lang=EN-US>
桃子去院里倒臟水，回來走到屋門口，聽到公爹小聲說：“……夜里你得罪人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沒有。”<SPAN lang=EN-US>
“她眼怎么腫的——哭的是不是?”<SPAN lang=EN-US>
“這……”<SPAN lang=EN-US>
桃子想起她夜里的苦楚，于震海的狠心，解氣地想：讓他受點教訓(xùn)……<SPAN lang=EN-US>
“說!你這……”<SPAN lang=EN-US>
聽到世章嚴厲的喝聲，桃子那出氣的心一下子軟了，趕進來插言道：“爹，咱家養(yǎng)個豬才好，能攢糞，也費不了多少吃食。”她邊說，邊瞟丈夫，見他臉上急得血紅。<SPAN lang=EN-US>
“好，買個豬崽……”世章應(yīng)著兒媳，眼睛慍怒地瞪著兒子。<SPAN lang=EN-US>
桃子看在眼里，就吩咐丈夫道：“你去提筐土回來，安織布機得把地墊平。”<SPAN lang=EN-US>
于震海得了脫身之機，忙著出門。世章又關(guān)照兒媳幾句，去了房后的菜園子。<SPAN lang=EN-US>
不多一會兒，震海提土回來。桃子笑道：“倒進空豬圈里吧。”<SPAN lang=EN-US>
震海問：“不用啦?”<SPAN lang=EN-US>
桃子白他一眼，說：“自家的地是平的，你不比我清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看著她，有些茫然。<SPAN lang=EN-US>
“白累一趟，生我的氣?”桃子道。見他搖搖頭，徑直去把土倒了，桃子悄聲自語：“這個粗心的人……”<SPAN lang=EN-US>
新婚夫妻，在正間后窗前騰地方，安裝織布機。桃子一面接著震海遞過來的小物件，擺到別處去，一面找話和他閑聊，想在不知不覺中，打探出他夜里的行蹤。她問道：“你家是石匠，怎么連盤磨沒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世道，就是這樣：種地的沒糧吃，砍柴的少草燒；打漁人嘗不到腥味，曬鹽工老吃淡菜；木匠死了沒棺材，瓦匠家房子漏雨!”于震海憤憤地說，“俺家兩個壯漢子，養(yǎng)不了一個爹!全部家業(yè)，二分菜園子，三間茅草房。我做工，哥扛活，常年不在家吃飯，爹吃幾顆糧，找別家?guī)椭ツィ约喊材ビ泻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沒想到，一句話引出他這一串怨憤，便道：“唉，誰家還不一樣<SPAN lang=EN-US>?俺家也強不了多少。”<SPAN lang=EN-US>
震海半真半假地說：“憑你這樣的閨女，找個富點婆家，不會費事；做窮石匠的媳婦，你不委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的臉刷一下紅了。震海笑道：“叫你石匠媳婦，寒酸是不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倒認真地說：“正經(jīng)人，都憑力氣吃飯。你剛才還說，人窮不是自己找的，丟得哪號子人?”<SPAN lang=EN-US>
震海深深點頭，伸手搬桌子。桃子瞅著他臂上的刀疤，說：“去年你替人打架，真把我嚇慌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在哪打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家莊集上。”<SPAN lang=EN-US>
“哪次<SPAN lang=EN-US>?打的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咦，他倒忘啦<SPAN lang=EN-US>!”桃子驚訝不已，“你問哪次，你常跟人打架?冬春樓門前，你肩膀上那疤……”<SPAN lang=EN-US>
“哦!”震海想起來了，打量著桃子，<SPAN lang=EN-US> “那位大妹子——嘿嘿，是你呀!媽的，孔慶儔!那狗雜種……”<SPAN lang=EN-US>
“臟耳朵的話，少出口吧。”桃子瞥他一眼，“你救的是俺村伍拾子，我擔(dān)心你要遭殃……準又是孔秀才沒讓害你。”<SPAN lang=EN-US>
“那些混蛋，沒個好的!狗……”震海見她揚眉毛，就吞回罵的粗話，“孔秀才更歹毒!鄉(xiāng)人多被他的假皮善面蒙住眼睛。別的不說，俺爹那身子，是誰作踐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秀才他?”<SPAN lang=EN-US>
“這些你問爹自個兒去，我不愿提它!”震海咽了口唾沫，說，“那次幸虧江老師領(lǐng)著哥們趕來，官兵當(dāng)時沒拿住我。俺哥怕事去求情，孔家自知理虧，多少人都知道，鬧大了不光彩，要我哥白給冬春樓干了兩月活，才算沒來碰我。”<SPAN lang=EN-US>
“原來是這樣。你說的江老師，是不是昨晚上那臉色像關(guān)公的白胡子老人?他識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就是他，他是俺們武術(shù)房的老師，不是書先生．叫江鳴雁，為人頂正直<SPAN lang=EN-US>!”震海說著，一人將織布機搬過來，“這點活，一個人行啦，你氣色不強，歇著吧。”<SPAN lang=EN-US>
桃子也感到頭重腳輕，就依著門框，看著他問：“你夜里多咱回來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天傍亮。”<SPAN lang=EN-US>
“你怎么進家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見后窗閂了，就沒驚動你，翻墻進了院子，用草棍撥開的屋門閂。”<SPAN lang=EN-US>
“有這本事<SPAN lang=EN-US>!”桃子有意詐他一句，“做賊倒好!”<SPAN lang=EN-US>
于震海毫不在意，美滋滋地說：“小時我瘦得像干巴猴，老害病。你瞧，多棒!七八年練的。”<SPAN lang=EN-US>
桃子見他壯實的寬肩膀，滿胸脯的肌肉，心里喜歡，嘴上卻說：“身子再壯實，也架不住深更半夜挨雨澆……”<SPAN lang=EN-US>
“我受得了。”震海插斷她的話，“你睡會兒去吧。”<SPAN lang=EN-US>
“他想支開我。”桃子心里說，嘴上道：“有人受不了!”<SPAN lang=EN-US>
震海沒聽到似的，只顧干活。<SPAN lang=EN-US>
桃子見他不理會，心又被夜里的感情所攫取，就單刀直入地問：“你夜里做么去啦?”<SPAN lang=EN-US>
震海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告訴你，你也不清楚。”<SPAN lang=EN-US>
這話像塊冰捫在心窩上，桃子咬著下唇，垂下了頭。<SPAN lang=EN-US>
震海不見她說話，抬頭望著她的神情，兩只大手扎撒著，愣了一會兒，說：“丟下你一人在家，黑天雨夜，害怕啦?”<SPAN lang=EN-US>
桃子沒抬頭，低聲道：“怕點事小。你偷著出去干的是哪一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憨厚地笑了，說：“咱一不盜，二不搶，清清白白，干干凈凈。你瞧，我這五尺多的漢子，像是歹徒<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不由得抬起頭，注視著丈夫。他健壯的全身，粗糙的大手，明亮無邪的眼睛，豪爽坦蕩的臉孔。這樣的人，怎么會行止不軌，傷天害理?但是，他夜里出去干背人的事，一定是怕官府的……猛然，桃子憶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孔家莊集上殺孔志紅<SPAN lang=EN-US>!孔志紅也是個好人，難道于震海和他一樣，是——不，不會，不可能<SPAN lang=EN-US>!她不敢往下想，馬上否定：共產(chǎn)黨是識字先生，孔志紅、她表哥高玉山才是。他，于震海，莊稼漢，目不識丁，窮石匠，怎么能與共產(chǎn)黨有緣<SPAN lang=EN-US>?千不能，萬不會<SPAN lang=EN-US>!但是，他又是跟人做什么去了呢?
桃子眼里游動著淚水，那豐厚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說：“你信不著我，行，俺不問。只是，人哪，夫妻是一棵蔓上的瓜，你作好作歹，也有我一份啊!你這么硬心腸對我，可俺為你……”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SPAN lang=EN-US>
震海走近她身邊，急切地解釋道：“這是何苦<SPAN lang=EN-US>?我最不愿見鼻涕眼淚的。你聽我說，我要是去做壞事，你該拿刀殺我，不管夫妻不夫妻。你放心，我做的是好事，如今還不能對你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你老不放心，我、我……”<SPAN lang=EN-US>
桃子見他說得懇切，神情真摯，急得額凸青筋腳跺地，心懷敞亮了許多。她拭拭眼睛，說：“你別急成這樣子。俺信不過你，還不替你瞞著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感激地說：“我是粗人，可也料到你會這么做——窮人家的閨女嘛!”<SPAN lang=EN-US>
桃子嘆道：“也別這么說，俺差點把女婿當(dāng)賊喊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真是賊，你該喊人拿。”<SPAN lang=EN-US>
“說得輕巧，你遭了災(zāi)，我怎么辦<SPAN lang=EN-US>?”桃子實情實意地說，“往后，別把我一個人撂在家里……”<SPAN lang=EN-US>
“我不出去做工，吃么呀?”<SPAN lang=EN-US>
“這個，你常年在外我也不管。”說著，桃子進房門開柜找出件白粗布單褂，伸展開，遞給他，“穿上吧，新郎的袍子還給人家的。”<SPAN lang=EN-US>
“你怎么知道那是借來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洗那袍子，又窄又短，就知道不是你的。給你做褂子，媽叫盡著大的裁。”桃子邊說邊幫他把白單褂往身上套，她又看見他臂上那條顯眼的傷疤，說：“那個洋分頭戴禮帽的東西真夠壞的，你去拉他，他倒暗里行兇。”<SPAN lang=EN-US>
震海沒有惡意地譏諷道：“你罵哩，那不是你姐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桃子震驚不止，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當(dāng)時她一心在救伍拾子的人身上，沒有留心那個行兇的人的長相。真是事有湊巧，刀傷她丈夫的兇手，竟是她好兒姐的丈夫<SPAN lang=EN-US>!
“孔居任常去你家?”震海問。<SPAN lang=EN-US>
“結(jié)了親去過三兩回。”<SPAN lang=EN-US>
“他對好兒姐怎么樣<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還不錯……唉，將就著過吧!”桃子說，“過去就過去啦，如今是親戚，你犯不著再記仇啦!”<SPAN lang=EN-US>
“這種人……”震海看媳婦一眼，把罵的話變成唾沫，怒悻悻地啐了一口，“呸!”<SPAN lang=EN-US>
桃子倒吸一口冷氣，不安地看著丈夫……<SPAN lang=EN-US>
這架用新舊木材打起的織布機，很快安頓好了。桃子開開她父親娶她母親時用的、現(xiàn)在陪嫁給她的黑舊楸木柜子，把從媽家?guī)淼默F(xiàn)成經(jīng)線卷子，拿出來打點上機。她坐上織布機，束上機帶，腳踏蹬板，手推橫擋，試了試，一切順當(dāng)。接著，她打開空梭，裝上線穗，由慢至快地織起來了。于震海站在媳婦身旁，眼睛一直跟著她的動作，從手到腳，渴望不夠。這時，他聽著節(jié)奏均勻的機杼聲，咧著大嘴笑了。<SPAN lang=EN-US>
很快，五六個赤足小孩竄進院子，堵在屋門口看熱鬧。突然，院子里響起歡呼聲：“哈哈哈哈<SPAN lang=EN-US>!好哇，我這死氣沉沉十多年的家，有生氣啦<SPAN lang=EN-US>!有熱鬧啦!哈哈哈哈哈……”<SPAN lang=EN-US>
震海趕出來，見他父親于世章，一面拖著癱腿急走，一面狂笑呼喊，兩行熱淚，把胡子都浸濕了!
在桃子的機杼聲中，于世章大聲對兒子說：“震海<SPAN lang=EN-US>!去借錢，買個豬回來!這家要像個家，要有豬叫，要有雞打鳴……哈哈哈!孔慶儒秀才老狗，于之善壞地瓜，看我于世章勝，還是雜種你們敗!我家要旺盛，你們算輸定啦!震海，買豬<SPAN lang=EN-US>!要好的<SPAN lang=EN-US>.好的。<SPAN lang=EN-US>"（馮德英文學(xu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