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三坐在炕上,向?qū)γ娴拇笈稣f:"這年頭,莊稼地里能出幾個錢<SPAN lang=EN-US>?打一把糧食,交租納稅,剩下的糠皮子還不夠自個兒填肚子的;放蠶吧,繭價又跌,債逼息催,落下幾擔(dān)柴草,賣又不值錢……幸虧你呀,孩子,替我清了饑荒,又借給我本,今年才能放出兩千蛾子。你的燒酒,這幾集又進(jìn)項不少吧,居任?”<SPAN lang=EN-US>
這是在西廂房。好兒、桃子出嫁了,廂房成了老三睡覺、掇弄繭的地方,兼作招待來客。<SPAN lang=EN-US>
孔居任那長條臉上泛著油光,身上的細(xì)綢白上青下,同他岳父張老三的粗糙穿戴形成對照。他搖著紙褶扇子,呷口溫茶,笑道:“開燒鍋有利圖,喝酒的人不少。我霜子姑的繡花房,也來得財,我去煙臺替她賣一趟,哪次也是百兒八十的賺。這樣吧,叔,我再給你五十塊,你再抓一兩千蛾子,大干一場,到秋繭下來,我去西面昌邑那邊賣,從青島辦洋貨回來,利可大啦<SPAN lang=EN-US>!你到孔家莊幫我做生意,再也用不著受罪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張老三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喜咧成紋,手顫抖著,接過孔居任的票子,感動地說:“孩子,這叫我說么好!原先我指靠你金貴哥發(fā)家,如今有了你這個好女婿……”<SPAN lang=EN-US>
“女婿半個兒嘛。”<SPAN lang=EN-US>
“對,對……不,不,你呀,頂?shù)蒙弦粋€半兒啦!”老三又壓低聲音,“這事可要瞞住你嬸,她不讓我使你的錢……”老三的氣又來了,“這個糊涂人,凈辦沒出息的事。她硬把你大妹給了于世章家,那三個光桿男人,要什么沒什么,閨女去遭罪,老子更巴望不著有點光沾,出嫁還倒陪柜子、織布機……媽媽的!”<SPAN lang=EN-US>
孔居任嘲弄地笑道:“人各有貴處:于震海有力氣,石匠手藝高,你鏨磨不愁沒人。”<SPAN lang=EN-US>
“去他的!有力氣還不是給人家出力流汗;沒糧沒米;我要他鏨磨推西北風(fēng)!”老三氣得漲紅臉,摸起了煙袋鍋。<SPAN lang=EN-US>
孔居任遞給他一支香煙,自己也點燃一支。<SPAN lang=EN-US>
張老三連忙說:“貴重東西,你留著抽吧,我抽它燒嘴唇子……”<SPAN lang=EN-US>
聽到三嫂的腳步聲,老三忙將孔居任給的票子塞進(jìn)炕席底下。待三嫂進(jìn)門后,老三問道:“飯還沒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啦。”三嫂說,“等那兩個來了,一塊……”<SPAN lang=EN-US>
“天晌啦,不等啦!”老三不耐煩地說,“孔家莊和赤松坡,兩家差不多的遠(yuǎn)近。好兒騎騾子來家,誰知那兩個多會能磨蹭到。先上酒菜吧,俺爺倆喝著。”<SPAN lang=EN-US>
三嫂的細(xì)眉彎了彎,沖丈夫說:“女婿沒高低,哪有不等一塊坐席的理。”<SPAN lang=EN-US>
老三嘟嘟嚷嚷地說:“哼,沒高沒低,你就等著享二女婿的福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生兒育女,俺壓根沒指靠享哪個的福。”三嫂的話聽起來平淡,味道卻不軟和,她轉(zhuǎn)向大女婿,“我不喜歡夸這個,低那個,不錯吧,居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嬸子說的是。”孔居任彈著手中的香煙,得意地笑道,“皇帝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吶……”<SPAN lang=EN-US>
三嫂不等他說完,就走出廂房。小菊抱著兄弟狗剩,在院里迎著她,小聲說:“媽!你快去看看,俺大姐在正房里抹眼淚哩……”<SPAN lang=EN-US>
好兒出嫁半年了。她比先前又瘦了,柳枝似的身軀顯得更細(xì),臉更少血色,更加蒼白。這柔弱的閨女,本來下狠心,一下花轎,悶頭撞死,落個干凈身子,對得起她心上的人。但是,那孔霜子姑侄早就做了防范,孔居任寸步不離,死死守住她。孔居任對好兒說,自他來桃花溝姑家繡房里第一次見到她,魂就到了她身上,立誓要娶她。他孔居任為了好兒,央求洪源錢莊寬容張老三的租債,由他還上。如果好兒進(jìn)門就死,他孔居任的本族孔秀才滿門官宦權(quán)貴,豈能與張家干休<SPAN lang=EN-US>?!好兒全家要傾家蕩產(chǎn),張老三少不得吃官司,坐大牢。唉,好兒想到成天勞累不堪的糊涂爹,苦難最多最疼她的媽,為干活不顧羞丑留著大腳的桃子妹,天真又倔強的小菊,剛見世面的狗剩小弟,出外多年的哥哥金貴,再不能連累他們遭殃,還是她一身來承受屈辱和不幸吧……<SPAN lang=EN-US>
時光就是這樣混混沌沌地度過的。然而,感情像是團無頭的亂麻。愛情的種子一出土發(fā)芽,雖然遇到種種挫折摧殘使它夭折,但它的根須卻不是一下能剔除干凈的呀!每每在孤燈下,在月夜里,好兒獨身的時候,就憶起和高玉山相處的那些日日月月。高玉山,他那爽朗的談笑,正直的胸襟,質(zhì)樸的表情;龍泉口的惜別,桃樹林里的相會……想到這些,好兒身如火炙,恨不得立刻離開孔家門,撲向高玉山……但是,很快就出現(xiàn)共產(chǎn)黨三個赫然大字,隨之是孔志紅的血淋淋的人頭<SPAN lang=EN-US>!高玉山,被官府捉進(jìn)牢里,說不定和孔志紅一樣啊!啊,心上人受刑慘死,好兒豈能安居世上?可是,誰讓他去當(dāng)共產(chǎn)黨找死呢?他就不想想,沒有了他,她的苦痛么?狠心的高玉山,真愛她,假愛她?而她可是有生以來,把心給了這第一個男子的啊<SPAN lang=EN-US>!好兒常常是哭濕衣襟,伴淚送日月。<SPAN lang=EN-US>
前不久,孔家莊街上有人議論,高玉山從縣大牢里回來了。好兒正在胡同口買菜,疑是謠傳……但就在這時,她見一位細(xì)高個的男子,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從街上遲緩地走過去。好兒竟沒認(rèn)出此人是誰,只看清和這叫花子似的人一塊走的,是她姨父高德寬。一瞬息,好兒身子都木了,強力挪進(jìn)家門,胸口劇痛,腥辣辣的東西沖上來,一口血染紅了衣襟……<SPAN lang=EN-US>
又過了幾天,孔居任對好兒說:“高家辦喜事,張燈結(jié)彩,你不去瞧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哪個高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姨家呀。”<SPAN lang=EN-US>
“誰?”<SPAN lang=EN-US>
“高玉山。”<SPAN lang=EN-US>
好兒用力咬著下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憋悶得喘不上氣來。<SPAN lang=EN-US>
昨天,好兒在臨街院子里見表弟玉水背著書包下學(xué),就把他招呼進(jìn)來。好兒嫁到孔家莊,雖然和姨家村西村南,因為不言而喻的原因,只在來后第五天做為禮節(jié)不得不去過一次,再就沒走動。<SPAN lang=EN-US>
玉水進(jìn)門說:“好兒姐,多長時間沒見著你啦,俺哥成親你也沒去。”<SPAN lang=EN-US>
好兒拿糖蛋給他吃,搪塞道:“我不知道這事……”<SPAN lang=EN-US>
玉水恍悟:“是啦,我要來找你,媽不讓。”<SPAN lang=EN-US>
好兒問:“你嫂好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道:“做不好活,俺媽嫌她笨。”<SPAN lang=EN-US>
“長得俊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長得挺矮、挺胖、挺白、挺嫩的,沒姐你好看。”<SPAN lang=EN-US>
好兒紅了臉,不在意似地問:“你玉山哥中意她?”<SPAN lang=EN-US>
玉水說:“俺哥從牢里回家就害病。俺媽說沖沖喜病就好啦,央求女家提早過了門。好兒姐,還是我替俺哥坐轎迎親的哩<SPAN lang=EN-US>!俺哥不和嫂住一屋,俺媽不依,硬逼他進(jìn)新房去,門外面上了鎖,俺哥就在地上睡,急得俺嫂直哭……直鬧到前天,俺哥和媽大吵一場,爹也勸不住,俺哥又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兒覺得她的心在一塊一塊地撕開去,手揪著胸襟,一個勁地哆嗦,問:“他上哪去啦?”<SPAN lang=EN-US>
“他說去牟平縣教書去。”<SPAN lang=EN-US>
“官府怎么放玉山哥出來的<SPAN lang=EN-US>?”好兒稍松一口氣。<SPAN lang=EN-US>
“俺家花了不少錢,賣了五畝好地,孔秀才作保,才放出來的。好兒姐,俺哥在縣大牢里,被打死過好幾回,身上到處是傷……好兒姐,你別掉淚,俺哥好好的啦!好兒姐,你知道嗎?俺哥不是共產(chǎn)黨,是有人誣告他的。”<SPAN lang=EN-US>
“他不是?!”好兒叫起來,“是誰誣告的?這個人這么壞!為么誣告他<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些沒聽說,我不知道。”<SPAN lang=EN-US>
好兒深嘆一聲,說:“出來就好<SPAN lang=EN-US>!不是共產(chǎn)黨就好……”<SPAN lang=EN-US>
“好兒姐,你不知道,共產(chǎn)黨不是壞人,俺孔志紅老師,頂好一個人!頂好一個人……”<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三嫂進(jìn)了正屋西間,見好兒忙著拭淚,便道:“你怎么啦,孩子?身子不自在<SPAN lang=EN-US>?有委屈<SPAN lang=EN-US>?對媽說說。”<SPAN lang=EN-US>
“回到家,見到媽,心就……”好兒把玉山的出獄、成親、離家,細(xì)細(xì)地說給母親。最后她啜泣著說:“媽媽,這么活著,我實在受不了……”<SPAN lang=EN-US>
三嫂原也知道些大概,嘆道:“玉山是好孩子,媽早明白。可是閨女,你別老死心眼,玉山和你,都成了家,不好再有二心啦!媽是不滿意你女婿,居任不是老實過日子的人。如今成了親,你們過得還算和順,就不要想從前啦。好兒,看你腮上紅殷殷的,像是有癆病,要吃藥治治,再作踐不得,人再苦再累不怕,活的是個精神頭啊!聽話,閨女<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兒聽母親說得真摯、深切,忙抑制悲戚,拭干淚水,說:“媽,你放心吧<SPAN lang=EN-US>!沖著你,有一口氣,我喘一口氣……”<SPAN lang=EN-US>
“媽,俺二姐和震海哥來家啦<SPAN lang=EN-US>!”小菊在院里的喊聲。<SPAN lang=EN-US>
三嫂慌著理把鬢發(fā),迎到院子。她一手拉女婿,一手扯閨女,端詳著,微笑著,說:“我的兒,三十多里山路,可累著啦<SPAN lang=EN-US>!你爹、你哥都好啊?”<SPAN lang=EN-US>
震海回道:“都好。嬸和叔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都好<SPAN lang=EN-US>!”三嫂應(yīng)著。<SPAN lang=EN-US>
好兒、小菊向震海道了“好”,接過震海盛石匠工具的小箱子、桃子的山菜籃子。<SPAN lang=EN-US>
好兒看著工具箱,笑對震海道:“兄弟走親戚,也不忘耍手藝。”<SPAN lang=EN-US>
震海說:“干我這營生,走哪干哪,閑著也是閑著。”他說的是實話。但作為共產(chǎn)黨員的石匠玉,現(xiàn)在有更深一層意思,隨時要以石匠職業(yè)開辟革命工作。<SPAN lang=EN-US>
“真是勤快人。”好兒道。<SPAN lang=EN-US>
桃子接過小狗剩,邊親吻邊說:“姐你別夸他,人家本事大著吶,買個豬……不稀說他啦。”<SPAN lang=EN-US>
小菊掄著籃子說:“二姐,你回娘家也帶山菜做禮品呀?!”<SPAN lang=EN-US>
桃子笑道:“赤松坡是平川地,野菜比咱山上的好。你打開看看……”<SPAN lang=EN-US>
小菊掀開蓋籃子的粉紅包袱皮,叫道:“嘿!雞蛋、鴨蛋、白餑餑,這下小狗剩可得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也有你的。”桃子隨手掰了塊餑餑塞給小菊。<SPAN lang=EN-US>
三嫂沖震海說:“你家的境況我知道,留給你爹……”<SPAN lang=EN-US>
沒等震海發(fā)話,桃子搭腔道:“都是爹叫拿的哩!他自個兒倒好,么好的也舍不得碰……”<SPAN lang=EN-US>
小菊說:“那大爺真好,我有好吃的也給他攢著,他比咱爹可強多啦<SPAN lang=EN-US>!咱爹光……”<SPAN lang=EN-US>
“好兒,小菊!快收拾飯去。”三嫂吩咐著,轉(zhuǎn)對震海道,“你叔你哥,在廂房里等著吶。”<SPAN lang=EN-US>
于震海濃眉打了結(jié),站著沒有動。桃子瞥他一眼,意思是:路上的話你忘啦?別叫媽媽為難呀!
震海喘口粗氣,隨在三嫂身后,進(jìn)了廂房。桃子又跟在丈夫后面。<SPAN lang=EN-US>
農(nóng)家小院,院里的響動,屋里都聽得真切。為何剛才三嫂娘幾個一陣談笑,廂屋里的張老三和孔居任卻無反應(yīng)?原來桃子夫妻一進(jìn)院他們就知道了,但張老三是岳父身份,對石匠女婿又不屑一顧,坐著紋絲不動。那孔居任聽到于震海來了,心里忐忑忑不安,如坐針氈,然而他如今是大女婿,岳父的恩人上客,就裝沒聽見。不過兩人誰再也無心談發(fā)財作生意,木頭似地坐著。<SPAN lang=EN-US>
震海進(jìn)屋就朝張老三問候:“大叔好!”<SPAN lang=EN-US>
張老三沒動身子,麻搭著眼皮,說:“來啦,坐吧。”<SPAN lang=EN-US>
三嫂指著孔居任,介紹道:“這是你居任哥。”<SPAN lang=EN-US>
孔居任從炕上站起來,因為屋棚矮,他不得不躬著身,望著于震海,不自然地招呼道:“坐吧,兄弟……路上好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沒正眼看他,也不回話。桃子在背后捅他脊梁一指頭,向孔居任笑笑.說:“好走。哥,你們先來啦……”<SPAN lang=EN-US>
震海悶頭坐在張老三下首。孔居任仍尷尬地立在炕上。老三拉他一下褲角,道:“坐呀,居任。收拾吃吧,居任饑?yán)Ю?lt;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和女兒把酒菜端上炕桌。待閨女離去,她坐在炕前凳子上,說:“你們爺仨先吃,俺們北屋還有一攤子。”<SPAN lang=EN-US>
張老三居坐炕桌正端首位,左面大女婿孔居任,右面二女婿于震海。他品著孔居任帶來的高粱酒,眉飛色舞,只管向大女婿讓酒讓菜,看也不看二女婿一眼。三嫂一面納著襪底,一面招呼震海吃菜。老三不屑一理地斜視一眼震海,說:“這年頭,為人不靈通點,想些法子,就得苦死一輩子。喝著,居任。”<SPAN lang=EN-US>
“是啊<SPAN lang=EN-US>!”孔居任呷了一口酒,“富庶人家,有幾個靠力氣發(fā)財?shù)摹!?lt;SPAN lang=EN-US>
三嫂道:“莊稼人,不吃山吃地,出力流汗,做么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嬸子說的是!”震海火沖沖地說,“有錢人家,依仗權(quán)勢,叫窮人受苦,肥了自己。這不正經(jīng),本分人不干歪門邪道。”<SPAN lang=EN-US>
老三冷笑一聲,對居任道:“嘗嘗野雞湯,我費了三天藥的……”<SPAN lang=EN-US>
孔居任喝著鮮湯,說:“兄弟的話也是好話。只是你正經(jīng)出力,遭一輩子罪。”<SPAN lang=EN-US>
震海道:“這就是天下不公平,為富的不仁,欺壓窮人。我看早晚得改改。”<SPAN lang=EN-US>
“改改<SPAN lang=EN-US>?凈胡謅八扯!窮就是窮,富就是富,自古命定的。”老三嚴(yán)肅地教訓(xùn)二女婿,“你能翻翻過?”<SPAN lang=EN-US>
“這是孔秀才他們的理。”震海想說服岳父,“叔,咱窮人不能上這個當(dāng),甘心為財主當(dāng)牛馬使喚。要是窮人猛醒過來,力量比財主大得多,就能翻翻過。”<SPAN lang=EN-US>
“你呀,怪不得不安分,到處惹禍,就是少教訓(xùn)。”老三擺出尊長的莊嚴(yán),自命不凡地說,“比你想逞能的人多啦!咱昆崳山自古就有反官家的。遠(yuǎn)的不說,前幾年俺牟平段家村的段敬齋,領(lǐng)頭抗租反稅,跟隨的有幾萬人,平推牟平城,到了怎么樣<SPAN lang=EN-US>?叫膠東王劉珍年派兵抓去百十人,頭全搬了家,段家村被燒得精光……”<SPAN lang=EN-US>
孔居任笑著打諢道:“這也叫翻了過啦——用不著吃飯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說:“段敬齋是硬漢子!失敗了,那還是人心不齊,窮人沒都起來……”<SPAN lang=EN-US>
“你還犟嘴啊!”老三氣紅了臉,“官家那些槍槍炮炮,大兵警察蒼蠅似的,一群群的,你家的嗎?”<SPAN lang=EN-US>
震海說:“兵是多,可當(dāng)兵的有幾個是財主<SPAN lang=EN-US>?再說,兵多窮人多?”<SPAN lang=EN-US>
老三瞠目結(jié)舌。<SPAN lang=EN-US>
震海說:“那些槍槍炮炮是死東西,到誰手里,聽誰使喚。叔,你墻上的柴刀你不用,它自個兒能把柴火砍下來嗎?”<SPAN lang=EN-US>
老三目瞪口呆。<SPAN lang=EN-US>
三嫂也聽得忘記納襪底,手里的針停在胸前,直瞅著震海。<SPAN lang=EN-US>
震海繼續(xù)說:“能不能改這不公平的世道,就看咱窮人起來不起來跟財主官府干啦!”<SPAN lang=EN-US>
好長時間沒說話的孔居任,突然道:“震海兄弟.你這些話像是共產(chǎn)黨說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像聽到屋塌的聲響,張老三的頭“轟”的一聲,手里酒盅落地,大張著胡子嘴;三嫂驚愕地瞪圓了細(xì)眼。夫妻二人,直瞅著二女婿。震海的目光雪亮地射向孔居任,拳頭緊緊地握著……但,轉(zhuǎn)瞬間,他就垂下眼皮,去把岳父落炕的酒蠱拾到桌上,誰也不看,平靜地說:“共產(chǎn)黨不共產(chǎn)黨的我不知道。這些都是實在理,人都長著腦子,還能不想想是非好歹?”<SPAN lang=EN-US>
孔居任為岳父斟上酒,對震海冷漠一笑,道:“這話中聽,只是我勸你往后少說這些,省得讓官府知道,像那孔志紅……”<SPAN lang=EN-US>
張老三猛喝一口酒,壓下適才的驚嚇,拍著炕席,厲聲吼道:“震海<SPAN lang=EN-US>!我張家可是本分人,你自己去闖禍惹是非不打緊,我的閨女可不是雪堆的——白給你的<SPAN lang=EN-US>!我張老三一家老小,還想有口氣喘<SPAN lang=EN-US>!咱明話說前頭,你聽到?jīng)]有,啊?”<SPAN lang=EN-US>
三嫂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震海,她的心也沒平靜下來,但她見二女婿難以回答岳父的責(zé)問的樣子,就沖丈夫說:“你說廢話做么個!好像震海就是了似的,叫孩子難受。”<SPAN lang=EN-US>
老三見震海不答腔,又迫于妻子的嚴(yán)厲眼神,就軟下口吻,對震海說:“往后老老實實,跟你居任哥學(xué)著點,搗騰個小買賣,也有點指望。”<SPAN lang=EN-US>
“只要兄弟看得起我……”<SPAN lang=EN-US>
“我當(dāng)石匠的命,巴結(jié)不上人家!”<SPAN lang=EN-US>
老三又火了:“哼,沒出息……”<SPAN lang=EN-US>
“不作買賣也算不得沒出息。”三嫂說著站起來,“只是居任、震海,嬸子今兒把話挑明,你們褳襟兩個有過沖撞,如今咱是親戚,看在我的臉上,往后誰也別放在心上,啊?”<SPAN lang=EN-US>
大女婿滿口應(yīng)承道:“我沒事,早忘啦。”<SPAN lang=EN-US>
二女婿蹙緊眉頭,喝下一口重酒,沒有言聲。<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云塊浮動,月亮從云隙間時出時沒。夜色灰茫,山風(fēng)送涼,陰歷七月初,這里的夜晚卻少見暑氣,后半夜還得蓋被子吶。<SPAN lang=EN-US>
于震海站在院子當(dāng)間,仰起臉,越過石砌的高院墻,望著墨綠的山野。那山峰,一座比一座高,層層叢叢,環(huán)抱著五十七戶的小山村。村后的北山,直峭峭地聳立著,山上的巨巖,嶙峋崢嶸,里面形成百十個石洞,大大小小,奇形怪狀,明暗互通。這是一次次的地震和山洪,使北面當(dāng)?shù)厝朔Q為尼姑頂?shù)母呱椒迳蠌埩严碌木迬r,堆積起來的,成了桃花溝的天然屏障,人們謂之“北石屋”。石屋的最頂端,有個人、獸都無法上去的石洞,被千姿萬態(tài)的怪石和赤松護(hù)蔽著,成百上千的鴿子在里面安居,號稱“鴿子堂”。每年端陽節(jié)這天,村人多來游逛石屋,成為習(xí)俗。村南有條泉水石頭河,淙淙細(xì)流,常年不涸,夏季山洪暴發(fā),又掀起紅色巨浪,震動山谷,轟鳴四方。河岸都是黑土山丘,滿溝滿丘皆是桃、李、杏、梨、櫻桃樹,尤以桃樹最多,桃子肥碩鮮美,果實季節(jié)長,桃花溝村名也由此而得。<SPAN lang=EN-US>
昆崳山區(qū)里這種肥美地方不少,但多被廟宇、道觀所占據(jù)。離桃花溝三里多路尼姑頂下的東夼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昆崳山二十四大景<SPAN lang=EN-US>(注<SPAN lang=EN-US>: 昆崳山二十四景為:煙霞洞天、望海臺、九龍池、無染寺、荊山寺、顯異觀、五峰庵,玉虛觀(即圣水巖)、神清觀、松風(fēng)亭、飛泉居、長松嶺、連云峰、仙游嶺、升仙臺、臥龍坪、獅子石、翠云屏等。<SPAN lang=EN-US>)之一的圣水巖。元史五行志上記載:“元貞三年正月,寧海州<SPAN lang=EN-US>(注<SPAN lang=EN-US>: 寧海州:金元時設(shè)寧海州,轄牟平、文登二縣。<SPAN lang=EN-US>)牟平縣獲白鹿于圣水山以獻(xiàn)。”金朝散大夫描寫它:“……水不見發(fā)源,但嵌嶺之下,裂石而出,激激如線,味甘冷,春秋不變……”是王玉陽修煉處,金元時道院最盛;明萬歷三十九年四月曾敕頒藏經(jīng)璽詔:敕諭昆崳山道眾“大藏經(jīng)”,其中就有圣水巖的份。所謂圣水巖,道名玉虛觀,當(dāng)?shù)厝私兴ニ畬m,圣亦稱勝,的確是山水幽深,林木茂美,有叫紫氣谷、石燕坡、鳴鐘巖、佛頭峰、二姑頂幾個好玩的名勝。周圍的山林、果木、田地,都是廟產(chǎn),被地主、官府掌握,出佃牟利;而每年陰歷四月初八的山會日子里,常常上數(shù)萬人,幾臺大戲,更是財主官府盤剝的大好時機,也是流氓、地痞橫行霸道欺人取樂的場所。有年于震海、金牙三子、寶田、寶川等人,就是為來趕山會碰上本村村長于令灰欺侮小尼姑,被他們設(shè)計——沒讓于令灰認(rèn)出人,先捂上了他的眼睛,拉到密林里,狠揍一頓……迄今灰瘸狼也不知道誰使他的一條腿短了一塊的……<SPAN lang=EN-US>
于震海看著面前的桃花溝,想到隔山的圣水宮,又聯(lián)想到他進(jìn)進(jìn)出出昆崳山區(qū)的好多地方。真的,昆崳山,多好的山水<SPAN lang=EN-US>,多好的人民,出過多少英雄好漢啊<SPAN lang=EN-US>!可是,這好山好水,好田好地,從古代的皇帝老子,到如今蔣介石國民黨,他們的狐朋狗黨,徒子徒孫,從省長、專員、縣長,直到區(qū)長孔秀才、村長灰瘸狼、地主壞地瓜,樣樣霸占,件件獨吞,而苦了他的親戚朋友、哥們弟兄、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佃戶、長工、石匠、鐵匠、牛倌、放蠶的、種地的……<SPAN lang=EN-US>
這世道,少數(shù)財主官家肥頭胖腦,橫走豎飛;無數(shù)窮人累斷筋骨,受盡欺凌<SPAN lang=EN-US>!多么的不公平,多么不能容忍<SPAN lang=EN-US>!
中午吃過那不平和的酒飯,張老三去了蠶場;孔居任去看他姑母孔霜子;兩個大閨女見了媽,多會也說不完那貼心話。小菊拉著震海去逛“北石屋”。這也是三嫂的主意,她知道二女婿是憋著一肚子氣的,讓他去散散心。的確,望著這些石洞,村莊周圍的群峰險勢,震海好生喜歡。原來,他參加“家門里”,入武術(shù)會學(xué)武藝,要聯(lián)合窮哥們,學(xué)從前那些好漢的樣子,到昆崳山里圣水宮那樣的地盤,安營扎寨,與官府財主爭斗,報仇雪恨……但這已經(jīng)不是郝儀和于七弟兄(注<SPAN lang=EN-US>: 郝儀,貞祐二年攻入昆崳山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于七是棲霞縣人,順治七年率眾造反,據(jù)鋸齒牙山,其部禪教寺常和尚及張振綱等人占昆崳山,抗拒官兵,進(jìn)攻縣城。<SPAN lang=EN-US>)的朝代了,而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了。于震海參加了共產(chǎn)黨,找到了救星,要想翻身解放,必須跟共產(chǎn)黨鬧革命。要革命,敵人有兵有槍,不動武是成功不了的,等時機一到,要學(xué)井岡山的樣子,拉起隊伍和敵人干,這桃花溝、圣水宮是用得著的地方。誠然,光有地利不行,更得有人和。桃花溝幾乎全是受苦人,在這里開展工作,建立黨組織,很保險。他要向黨組織報告這件事。他又想,先發(fā)展誰好?他岳父一家是窮苦人,但張老三是那種為人,不成;岳母是明白人,可是女人家,用處不大……不過他又想起李紹先、丁赤杰的話,女人也需要,幫些忙也是好的。震海想還是先說通桃子,年輕人畢竟膽子壯些,讓她再去說通她媽。他又想到這村的伍拾子,十五六歲,遭苦深,仇恨大,是個對象,明天去找他……<SPAN lang=EN-US>
夜色中,于震海正望著群山思緒聯(lián)翩,聽到牲口刨欄,就走進(jìn)尖頂?shù)拿┎荽畹纳谂铮o同槽的張家的小毛驢和孔居任的大騾子添草。<SPAN lang=EN-US>
“你還沒睡呀,海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見是岳母來到跟前,便道:“屋里悶……嬸,你歇著,牲口有我照應(yīng)。”<SPAN lang=EN-US>
三嫂看一眼廂房,壓低聲音說:“是不是不樂意和他們一起<SPAN lang=EN-US>?那你到北屋,東炕倒給你。”<SPAN lang=EN-US>
震海說“不用”。三嫂把他拉到南墻根處,輕聲道:“海子,你別生你叔的氣。他那人,過夠苦日子,光想好點,人也變糊涂啦,酒一上口,更沒東沒西的。”<SPAN lang=EN-US>
“我清楚,不生氣。”<SPAN lang=EN-US>
“你是不是生嬸的氣——我叫你和居任和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我也該明白,嬸,兩個女婿是仇人,你怎么能安下心?”震海道,“只是這半年來,孔居任發(fā)的這么快,有些不明不白。”<SPAN lang=EN-US>
“是啊,咱娘倆想到一塊去啦。”三嫂憂心忡忡地說,“居任家早先也是富的,他爹和孔秀才為事鬧翻臉,家業(yè)轉(zhuǎn)到秀才手下。孔居任從小郎當(dāng),不務(wù)正業(yè)。聽你好兒姐說,居任借洪源錢莊的錢,開起燒鍋;又說替他姑孔霜子賣繡花成品,賺的利分他三分。”<SPAN lang=EN-US>
震海不以為然地說:“孔居任窮光光的,孔秀才家會放心借錢給他?大腳霜子也不是好的,會這么疼侄子?”<SPAN lang=EN-US>
“我也尋思,窮富不認(rèn)親。我從來不讓你叔使他的錢,無奈這老東西不聽話!明兒我仔細(xì)盤問盤問居任……”三嫂又氣又急,心情沉重。接著,她上下打量一剎二女婿,聲調(diào)柔和卻是擔(dān)著心事地說:“海子,你也成了家,為人處世,謹(jǐn)慎些才好!什么共什么黨的,千萬別沾哪,孩子!”<SPAN lang=EN-US>
震海吃驚,難道她察覺他什么了?他正要安慰她幾句,正屋響起女子們的歡笑聲。三嫂像不需要聽他的回話,要他去睡,她就回正屋去了。<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小菊和桃子滾在炕上,扭扯著打鬧。好兒一旁做針線,瞅著笑。三嫂進(jìn)來說:“你們只顧翻江倒海地鬧吧,看把你爹吵醒來罵。”<SPAN lang=EN-US>
小菊笑道:“俺爹早到睡神爺那罵‘媽媽的’去啦。”<SPAN lang=EN-US>
桃子坐起身,攏著散發(fā),說:“媽,小菊的手心熱得燙人,非要往俺身上放不可。”<SPAN lang=EN-US>
“你身上涼嘛!”小菊嚷道。<SPAN lang=EN-US>
三嫂道:“怪丫頭,樣樣和人家不相合,等大了找個女婿,伏天給你涼手,冬天替你曖和大腳——十二三歲的人啦,腳也不要裹。”<SPAN lang=EN-US>
小菊撅著稍厚的尖嘴唇說:“媽,你有了狗剩,就嫌棄俺來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兒笑道:“也該拉你撞姓去。”<SPAN lang=EN-US>
桃子說:“撞上牛才對勁——一樣的牛脾氣。”<SPAN lang=EN-US>
小菊又要扭打桃子,被母親攔住。她撲到母親身上,撒嬌地說:“饒了她,媽你來這炕睡,熱鬧一宿。”<SPAN lang=EN-US>
三嫂愛撫地摸著小女兒的嫩臉蛋,說:“盛不下。”<SPAN lang=EN-US>
小菊道:“疊起來躺著,我壓二姐身上,她有力氣。”<SPAN lang=EN-US>
好兒笑道:“她呀,十個八個也抵不上她那口子的一只胳膊。”<SPAN lang=EN-US>
小菊偎在母親懷里.說:“可真的。二姐呀,你千萬別惹震海哥上火,動起手來,可比不得我打你。剛見面,俺瞅他大頭大腦,眼里亮錚錚的,高腿長胳膊,還嚇得慌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人的長相能看出福氣。”好兒湊趣道,“‘三國’上說劉皇叔,雙耳垂肩.自目能及耳——自個兒能看到自個兒的耳朵。”<SPAN lang=EN-US>
小菊擺著小辮子,轉(zhuǎn)著眼珠,說:“哪里看得到?看得到,那不成了豬啦!”<SPAN lang=EN-US>
娘四個嘻嘻地笑個不停。提到豬,桃子又說出震海買豬的故事……逗得大家又一陣笑。小菊更樂了,說:“背個小豬對他算個么事兒。今晌午俺領(lǐng)震海哥逛北石屋,走到刀刃石,他怕我摔著,一手抄起我的腰,像抱小雞似的,走了好遠(yuǎn)。”<SPAN lang=EN-US>
“你長得也和小雞差不哪去。”好兒道。<SPAN lang=EN-US>
“再大也抱得動。不信問她——二姐,他抱得動你不……”<SPAN lang=EN-US>
“你個死丫頭片子,我不撕爛你的嘴……”桃子臉緋紅了,撲向小菊。<SPAN lang=EN-US>
傳來狗吠聲。開始她們沒在意,為防止野獸.山村里十家有八戶養(yǎng)狗。但是,狗叫從村口響起,迅速地傳遍全村,一片緊叫聲。張家的白毛狗,沖到院門后,狂吠不止。<SPAN lang=EN-US>
三嫂驚愕,三個女兒駭然地瞪著母親。東炕上嬰兒狗剩啼哭……<SPAN lang=EN-US>
廂房里,和衣倒在炕邊的于震海,立時跳下地,幾步來到院中。月亮被烏云裹住,夜色漆黑。<SPAN lang=EN-US>
院墻外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接著有人打門。<SPAN lang=EN-US>
張老三驚醒,摸著洋火點上燈。<SPAN lang=EN-US>
孔居任光著上身躍下地,一手打翻燈。張老三慌恐地說:“怎么啦<SPAN lang=EN-US>?誰打門……”<SPAN lang=EN-US>
震海趕到院門后,卻不開門,側(cè)耳辨別動響。門外并不發(fā)話,一個勁地踹門。震海疾速搬起百多斤的四方敲衣石,頂?shù)介T后。他又摸起靠墻的鐵锨,準(zhǔn)備迎敵。他疑惑是有人暴露了他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突然,身后響起孔居任恐怖的聲音:“別開門<SPAN lang=EN-US>!抓我的……”<SPAN lang=EN-US>
震海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急問:“怎么回事?快說!”<SPAN lang=EN-US>
孔居任頭冒汗珠,慌亂地說:“我、我聯(lián)絡(luò)人,綁過錢莊孔慶儐的票……一定是事發(fā)啦<SPAN lang=EN-US>!快救救我,抓去沒命啦!兄弟,上次是我混蛋,傷過你,對不起你!看在親戚面上,救救我……”<SPAN lang=EN-US>
門外叫罵道:“孔居任!你這小子,跑不了啦<SPAN lang=EN-US>!我孔顯領(lǐng)著十多個警察,包住房子啦……”<SPAN lang=EN-US>
張老三又嚇又惱地揪住大女婿的洋頭,說:“你不能走,強盜!你走害我全家……”<SPAN lang=EN-US>
倏地,從正屋沖出一個嬌小精悍的女人。把張老三一把拉開,又奮力將他搡向院門后,急道:“糊涂人,快頂住門<SPAN lang=EN-US>!”她轉(zhuǎn)向震海,“孩子<SPAN lang=EN-US>!你嬸在求你:看在你好兒姐面上.快救他出去!你也要躲開!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震海顧不及答岳母的話,拉著孔居任奔進(jìn)廂房,一步跨上后窗臺,兩腳踹斷一片窗欞,二人相跟著跳出窗外,過了菜園地,沖進(jìn)桃樹林,順著山溝,攀上了北石屋。停下來之后,聽著狂亂的狗叫,夾雜著孩子的哭喊,震海痛心地朝岳母家凝望著。<SPAN lang=EN-US>
孔居任揩著汗道:“快走吧,兄弟,別讓孔顯趕上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說:“你走吧,我得回去看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跪在震海腳前,哭聲說:“好兄弟,我這輩子不死,永生報答你救命大恩<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拉起他來,說:“這沒什么。你這人,真埋汰,不該干這種事。”<SPAN lang=EN-US>
孔居任悔恨道:“從前是我不好。可我家的田產(chǎn)還不都叫孔秀才那伙王八蛋搶去的<SPAN lang=EN-US>!等著吧,孔秀才老狗們,這個仇,我一定要報<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要上哪去?”<SPAN lang=EN-US>
“到西面,投奔朋友去。”孔居任猛然想起來,“我霜子姑和我們一起干過這事,這下……算啦,顧不得她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已經(jīng)來不及啦<SPAN lang=EN-US>!”震海見他光著脊梁,就脫下身上的白小褂,遞給他,“穿上吧,里面有幾個零錢。”<SPAN lang=EN-US>
孔居任接過衣裳,感激得鼻淚涕零:“危難之中,才見佛心!多謝老弟。還求你多關(guān)照一下我媳婦。”<SPAN lang=EN-US>
“早想到她,你就不該干這種事啦<SPAN lang=EN-US>!從今往后你走正道,還有臉見她。你自個兒管自個兒地走吧!”<SPAN lang=EN-US>
這時候,于震海不但忘記了孔居任的前愆,而且是懷著沉重的感情望著他消失在叢山的黑暗中的。在生活的道路上,心地善良的人往往最易被感動,即使對禍害過自己的人,也同情多于記恨,而有些胸懷不正的人,又常常利用這一點來欺騙幫助過他的人,使善良者一次次受苦,這究竟是好人的過錯,還是壞人的罪孽?生活,多么的曲折呵<SPAN lang=EN-US>!
送走孔居任,于震海返身往村里走。來到河邊,他停住了,心想:“嬸子讓我也躲開,是有見識的。孔居任一跑,孔顯抓替身,嬸家里女的多,叔叔年老,吃官司也好想辦法。我是孔家的仇人,要被他們拿住,非連上匪名不可。再一層,嬸還不知道,我是共產(chǎn)黨的人,被敵人抓去,死我一個不打緊,萬一孔秀才查出底細(xì),敵人拿這個作踐黨,事關(guān)重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在亂石野草中,走一會兒,坐一陣,焦灼萬分。<SPAN lang=EN-US>
天,遲遲地亮起來。沉重的霧氣,籠罩著山巒,樹林,村莊。在曉雞的合唱聲中,傳來女孩子的帶哭音的呼喚:“哥呀——海哥呀——震海哥呀——”<SPAN lang=EN-US>
于震海迎著叫聲,急速跑去。在村外的路上,碰上一個扛鋤下地的少年,他沒理會,走了過去。但少年趕著叫道:“你是震海哥,震海哥!”<SPAN lang=EN-US>
震海站住問:“你是——”<SPAN lang=EN-US>
“我是伍拾子!”少年急切地說。<SPAN lang=EN-US>
震海忙道:“伍拾子兄弟!我正想看你去,過一會子就去。”<SPAN lang=EN-US>
伍拾子驚喜不已,連聲說:“好,好!俺在家等你。昨兒我出去打短工,俺媽也上山薅菜,不知你來啦……聽,小菊妹叫你,壞蛋都走啦……”<SPAN lang=EN-US>
“震海哥——海哥——哥呀——”<SPAN lang=EN-US>
于震海在村口迎上小菊。小姑娘兩眼紅紅的,猛撲進(jìn)震海懷里,哭著叫道:“哥哥呀!快救救俺好兒姐俺爹吧.都叫兵抓走啦! 都叫兵抓走啦! "(馮德英文學(xu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