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媳婦,幼女,對于震海陌生了。<SPAN lang=EN-US>
一年又七個多月,他今天這,明天那。東奔,西走,工作,戰(zhàn)斗。餓了,同志家吃一頓,到不了同志家,摘山果拔野菜墊墊肚子;累了,同志家睡一覺,到不了同志冢,谷場草垛、樹林山坳,閉閉眼睛。披星戴月,風餐露宿,出生入死,過了一年半多。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里,他很少想到家,想到妻子,想到他破屋頂逃出敵人的圍攻時才滿百天的孩子。說實在的,媳婦長的模樣,他都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覺了。他離開她的時間,比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長得多啊!<SPAN lang=EN-US>
現(xiàn)在,他就要見到她,這個兩次為他被捕、飽受風險苦難、重刑病危才得營救出獄的媳婦,見了丈夫,她會怎么表示?怨他?大概不至于;她會委屈?這個自然。當初他參加共產(chǎn)黨,她哭過,求過他,怕得發(fā)抖。他早知道她變了,可是她究竟變到什么程度<SPAN lang=EN-US>?此情此境,在她丈夫面,會是怎么表現(xiàn)?不管怎樣,他媳婦這樣的女子,是對得起他的。這個時候,她對他委屈地哭一頓,訴訴苦楚,埋怨幾句,他一點也不會發(fā)火,會感到這是很自然的人之常情,他只會感激地撫慰她……<SPAN lang=EN-US>
震海有說不出的激動,那雪片觸上他臉面,像觸到熱鍋上,即刻融化了。他禁不住加快幾步,趕上金牙三子,說:<SPAN lang=EN-US>"三子,你說,她見我,會怎么著?”<SPAN lang=EN-US>
三子笑道:“怎么著?留下咱過年,吃餃子,喝‘地瓜燒’<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說正經(jīng)的,她會不會有怨言?”<SPAN lang=EN-US>
“這個呀……”這個四肢異常發(fā)達有力、大腦袋瓜卻很少動用的莊稼漢,這時少有地想了想才說話,“海哥,像嫂子那樣美心田的女人少有<SPAN lang=EN-US>!像嫂子那樣硬朗的女人難找!雖說她的身子在黨外頭,可她那顆心早進了黨里頭!我這條鐵漢子,幾次被她打動得哞哞哭……她拉著孩子,三番兩次遭毒手,咱可一身清閑跟敵人斗。嫂子見了你的面,訴訴委屈是自然,就是打——咱也得老實挨著,這,她有權(quán)!”<SPAN lang=EN-US>
震海在黑暗中,深深地點著頭,更加緊了步伐。<SPAN lang=EN-US>
潔白的雪層,將環(huán)山中的桃花溝,里里外外遮蓋得嚴嚴實實,五十多戶人家,宛如住在碎瓊堆起的世界里。雪花的輕柔的沙沙聲,使山村雪夜,更顯得靜謐、安寧。那叫夜的狗,都偎在暖和的草窩里酣睡,無心再去注意什么動響。<SPAN lang=EN-US>
于震海和金牙三子,接踵來到村邊的一幢住地。墻影中走出一人來,輕聲喚道:“玉子,三子。”<SPAN lang=EN-US>
震海他們迎上去,正是丁赤杰。赤杰又道:“進去吧,一家人在等。金貴明天回家過年,天亮前,你倆上路。我在這等你們。”<SPAN lang=EN-US>
院門從里面拉開了。震海、三子剛過門檻,有人拉著他倆的手,叫道:“孩子,先到廂房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兩人齊叫:“嬸!”<SPAN lang=EN-US>
他們隨三嫂進了廂房。屋里有燈,窗上堵著山草簾。三嫂忙著給他倆掃干凈身上的雪。震海把崔素香給的二斤白面從懷里掏出來,遞給岳母。三嫂感激地說:“她家多少人去吃,還給咱省下!”<SPAN lang=EN-US>
“海嫂呢?”三子問。<SPAN lang=EN-US>
三嫂道:“在北屋,才吃下藥,睡著;咱一會兒過去。”<SPAN lang=EN-US>
小菊抱了竹青來,對震海說:“哥,給你閨女<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竹青恬靜地睡著。震海接過來捧著,看著,對岳母道:“嬸!她長得這么重,多虧你老人家熬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微笑道:“姥姥疼外孫,這還不該<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子接過竹青,高興地說:“長相像海嫂,鼻子是海哥的。嗬,比俺金牙三子美氣多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湊到三子跟前,仰著臉,細細地瞅他的嘴,說:“在哪<SPAN lang=EN-US>?在哪?”<SPAN lang=EN-US>
三子懵怔地笑道:“你找么?看我俊,做媒來啦?”<SPAN lang=EN-US>
小菊道:“做媒找大腳霜子。俺是說——你的金牙呢?”<SPAN lang=EN-US>
三子抹一下大嘴:“我哪來的金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疑惑道:“那為么叫金牙三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也忍不住微笑道:“他這名的來歷有趣,叫他說。”<SPAN lang=EN-US>
三子道:“說就說。我七歲那年,俺村財主灰瘸狼的兒子比我大三歲,欺我小,逼我舔他的鼻涕。我一口咬掉他的鼻子……從此,就得了金牙這個名字。”<SPAN lang=EN-US>
小菊驚訝不止:“呀,是這么回事!真有趣……”<SPAN lang=EN-US>
三子見小菊好奇心重,話也多了,說:“我的名還不算有趣,我再給你說個頂有趣的。有的人是從長相上得名,比方有個叫花生皮子的同志……”<SPAN lang=EN-US>
小菊忍住笑,用食指向臉上亂點。三子點頭道:“你猜對啦。還有的人就不是外表的標記啦,你也不好猜。”<SPAN lang=EN-US>
小菊道:“你快說,我保準猜得到。”<SPAN lang=EN-US>
“俺們有個負責人叫老貼,你知道他這名的來歷嗎<SPAN lang=EN-US>?”三子問。<SPAN lang=EN-US>
“他也來俺家過。”小菊說,“不是姓鐵嗎?”<SPAN lang=EN-US>
三子晃晃大腦瓜。<SPAN lang=EN-US>
“他家是鐵匠?”小菊皺起了細眉。<SPAN lang=EN-US>
三子又笑著搖搖頭。<SPAN lang=EN-US>
“他家鐵多<SPAN lang=EN-US>?”小菊瞪大了眼睛。<SPAN lang=EN-US>
“還鋼多哪<SPAN lang=EN-US>!怎么樣,怪伶俐的閨女,這下傻眼了吧……”三子嘿嘿地開心地笑了。<SPAN lang=EN-US>
小菊抓住他的大手,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說呀,三子哥?”<SPAN lang=EN-US>
“是……”三子剛要說,忽聽震海在旁邊問:“嬸,叔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在西路口守著。”<SPAN lang=EN-US>
三子忙把孩子向小菊懷里一放,抽出手槍:“我去替他回來。不容阻攔,他急急出門去了。<SPAN lang=EN-US>
小菊還要纏震海給她揭開“老貼”這個名的來歷的謎,母親卻叫她快去正屋守著她二姐。小菊出了廂房,心里還在算計,等三子哥回來她一定要打聽清楚。她哪里料得到,以后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SPAN lang=EN-US>
廂房里只剩下岳母和女婿二人。一剎,誰也沒說話,氣氛卻有些緊張起來。<SPAN lang=EN-US>
“嬸,她的病情怎么樣<SPAN lang=EN-US>?”震海等不到對方開口,終于主動問了。<SPAN lang=EN-US>
三嫂強作笑容,道:“調(diào)理這一個月,沒大事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扶住岳母的胳膊,要求道:“實話說給我,嬸!我就要遠走啦!”<SPAN lang=EN-US>
“真沒事啦,真……”三嫂笑著,淚卻涌出來,終于有了泣聲,“孩子,她再三叮囑我,不得和你說!狠心的壞人哪,各種刑都使過,抬回家來,只剩一把骨頭,一絲氣啦……我和她爹她妹,抱著她,守著她,哭了三天三夜……請馮先生來看,都不敢下藥啦……”<SPAN lang=EN-US>
于震海頭埋在雙手里,劇烈地悲慟著。三嫂忙擦干淚水,抑制自己,說:“孩子,如今她好啦,好多啦<SPAN lang=EN-US>!也虧得桃子吃慣苦的身子骨,旺生生的精神頭!她一清醒過來,就開導全家,說她挺自在,學你爹,撐住勁,活得旺盛!孩子,別難過,她真好多啦!”<SPAN lang=EN-US>
震海奮力抬起頭,咽啞地說:“我不難過,嬸……”<SPAN lang=EN-US>
小菊跑來說:“媽,俺姐醒啦,叫哥去。”<SPAN lang=EN-US>
三嫂叮嚀道:“海子<SPAN lang=EN-US>!你千萬千萬別在她面前傷心,啊!”<SPAN lang=EN-US>
“我聽話,嬸!”<SPAN lang=EN-US>
震海跟三嫂剛來到北屋門口,院門開了。張老三疾步?jīng)_過來,一面叫:“震海來啦<SPAN lang=EN-US>!海子來啦!”<SPAN lang=EN-US>
震海迎著他說:“叔,我來啦!”<SPAN lang=EN-US>
“你來得好<SPAN lang=EN-US>!”老三搶上抓住震海的胳膊,顫著聲問:“三子說,你要遠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叔……”<SPAN lang=EN-US>
“不行,不成,不能<SPAN lang=EN-US>!我不依,我不答應(yīng)!”張老三又急又氣又悲又疼地訴說道,“人是爹媽生養(yǎng),都是有血有肉的啊!想當年,你家田無一垅,草屋三間,一個癱爹,兩個兒郎,大的賣汗水,二的啃石頭。我張老三再窮,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閨女,還不至于老死在家,非嫁給你不可。我有些不情愿,可也依從了你嬸。我家沒有多的,盡著自家空著半拉腸子,把閨女倒貼東西送過門。俺閨女一個人,伺候你老的少的,給你生養(yǎng)子女。你當共產(chǎn)黨,是為窮人好;可你出了事,逃出家門脫了清身。可憐她,懷帶孩子,抓進抓出,可憐她,長到這么大,沒享一天福,受盡人間苦!可憐她,大牢里折磨半年多,抬回家來只剩一口氣……你狠心,不等她險病離身,命在危難中,就遠走高飛去他鄉(xiāng)<SPAN lang=EN-US>!你、你再鐵心,也得等媳婦緩過這口氣啊<SPAN lang=EN-US>!你、你、你……”<SPAN lang=EN-US>
“你、你少說兩句吧<SPAN lang=EN-US>!”三嫂幾次都沒能制止住丈夫的話,聽著這些泣訴,她也悲傷難忍,使勁拉開丈夫那抓住女婿的手。<SPAN lang=EN-US>
震海流著淚道:“叔!你聽我說……”<SPAN lang=EN-US>
“我不聽!管你說什么,斷斷不能扔下媳婦孩子走<SPAN lang=EN-US>!”張老三又要抓女婿,被三嫂從中間擋住。<SPAN lang=EN-US>
“爹……媽……你……爹,媽,你……”屋里發(fā)出微弱沙啞的喚聲。<SPAN lang=EN-US>
小菊哭叫道:“還吵哩!俺姐叫老半天啦……”<SPAN lang=EN-US>
三嫂領(lǐng)先,震海、老三隨后,進了正屋,進了西房間。屋里沒有點燈,外面的白雪,從窗紙上映進來灰白的淡光,能模糊地分辨出炕上躺著的桃子。<SPAN lang=EN-US>
老三道:“點燈。”<SPAN lang=EN-US>
“別點,有亮我發(fā)昏。”桃子說。她望著炕前最高那個人影,細聲問:“你來啦!”<SPAN lang=EN-US>
震海湊前一步,道:“我來看你……”<SPAN lang=EN-US>
老三搶著說:“桃子,他要撂下你娘倆遠走,別依他<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爹!”桃子柔弱的嗓音,緩緩地響著,“爹呀,你怎么又糊涂啦?他受的苦,遭的罪,只比你閨女多,不比你閨女少。你向誰訴苦?向誰委屈?我為他坐牢,他為誰受傷<SPAN lang=EN-US>?世上受苦受難的人,比你閨女重的有多少?咱們照原樣活下去,子子孫孫永世要受苦。你女婿在共產(chǎn)黨,鬧革命,為爹,為媽,為全家,為世上受苦人<SPAN lang=EN-US>!你閨女做的,是像那家俺爹死時留下的話,跟共產(chǎn)黨,鬧革命,打江山,都是一回事啊<SPAN lang=EN-US>!爹呀,咱沒有怨,沒有屈,有的是仇,有的是恨,這賬全記在官府財主身上<SPAN lang=EN-US>!媽,你給我口水……”<SPAN lang=EN-US>
喝下幾羹匙溫開水,桃子又繼續(xù)道:“爹,他和三子兄弟走,是黨里叫這么做,不會錯的,是為咱們好,怎么是撂下我和孩子不管<SPAN lang=EN-US>?人家李紹先,媳婦孩子早叫殺光,你見他哭來著?人家程先生,為革命,和財主家割斷,來這過苦日子,怕我那哥壞事,這雪天,住在破家廟里……像這樣一個個,一件件,黨里的人,黨里的事,多著吶<SPAN lang=EN-US>!就單單咱是親骨肉?”<SPAN lang=EN-US>
老三蹲到房門檻外邊,擦擦眼角上的淚水,悶頭抽開了煙。<SPAN lang=EN-US>
三嫂上去給桃子掖掖被頭,說:“孩子,你歇會,你爹有媽說他,你經(jīng)不住多話。”<SPAN lang=EN-US>
桃子也感到有些暈眩,但母親給她掖被頭的手尚未離開,她又說:“媽呀,關(guān)東冷,多給他倆些鋪蓋,我身上這床被厚些,給他們拿去。在家里,多燒把火,過得去冬。”<SPAN lang=EN-US>
三嫂道:“你寬心吧,我打點著吶……”<SPAN lang=EN-US>
桃子說:“多烙些干糧,摻上地瓜,涼了也軟和。他倆飯量都挺大。”<SPAN lang=EN-US>
三嫂道:“媽知道……”<SPAN lang=EN-US>
桃子說:“要過年,媽你提前弄餃子給他倆吃吧。”<SPAN lang=EN-US>
三嫂道:“包好啦……”<SPAN lang=EN-US>
桃子說:“媽,看他倆的衣裳破沒破,該褳的褳,該補的補,你替我做吧。”<SPAN lang=EN-US>
三嫂道:“你放心,全有媽!”<SPAN lang=EN-US>
桃子說:“媽,俺姨父給竹青打的過生日的銀鎖,你給他們拿著,路上換幾個錢使。”<SPAN lang=EN-US>
一直被熾烈的感情火焰炙烤著的于震海,這時激動地說:“路費組織給了……”<SPAN lang=EN-US>
桃子說:“黨里錢艱貴,能省就省下。”<SPAN lang=EN-US>
三嫂出房門,拉丈夫一把道:“走,到廂房幫我干點事去……”<SPAN lang=EN-US>
無燈的屋里只剩下夫妻兩個。桃子說:“你坐下,站著多累呀!”<SPAN lang=EN-US>
震海坐到炕前凳子上。桃子又道:“坐這,炕上……”<SPAN lang=EN-US>
震海側(cè)身坐在媳婦枕頭旁,面對著她。桃子將手放到他懷中,震海緊緊握著這只手。這手,變得又細又硬了<SPAN lang=EN-US>!他顫聲說:“我真想見到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也想你<SPAN lang=EN-US>!”桃子泣聲道。<SPAN lang=EN-US>
震海說:“我想看看你這會的模樣<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點不得燈,我見光頭暈……”這是桃子早準備好的話。她怕丈夫見到她瘦得變了形的臉,滿身的傷跡。現(xiàn)在,丈夫呼出的熱氣直撲她臉上,一年多沒見面了,這苦難的生活,她想象得出丈夫也會變化的,變老了?變黑了<SPAN lang=EN-US>?槍傷留下什么樣的疤痕<SPAN lang=EN-US>?會不會像她表哥高玉山那樣,臉上也有了傷疤?她是多么想看看他呵<SPAN lang=EN-US>!即使用手在他臉上撫摸撫摸也好啊<SPAN lang=EN-US>!但是,桃子硬是克制住了這個巨大的蠱惑和欲望,因為這會引起丈夫同樣的反應(yīng)。讓丈夫臨別留下媳婦傷病得瘦弱枯槁的可憐形象,懷著難受的心情踏上征途,這是桃子最不情愿的。她努力使聲音平靜下來,說:“我先前是么模樣的,這會還是么模樣兒。你忘了,我給你提提:長圓臉,紅撲撲的;大眼睛,黑亮亮的;一副吃得苦的窮閨女長相……想起來了吧?”<SPAN lang=EN-US>
震海本來要點破這是她寬慰他的話——一路上他凈想怎么說寬慰她的話了啊——但,想到岳母西廂里的囑咐,怕引起媳婦的傷懷,就強壓下沖上來的情感,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說:“我走了,你還有話說?”<SPAN lang=EN-US>
桃子停了一會兒,低低地問:“多咱回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一年以后……那時候,就該咱們打起紅旗,跟敵人公開干啦!”震海抖擻起精神來,“對啦,珠子,先子,還有崔素香,都問候你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謝謝人家<SPAN lang=EN-US>!”桃子說,“在外面,你事事謹慎,粗心不得。我和孩子,你用不著懸心。再苦也不過坐牢受刑,遭這種罪罷了。眼前有光亮,心里有盼頭,遇到多大的災禍,咬緊牙,挺住身,也過得去。俺娘倆等你回來!”<SPAN lang=EN-US>
這往后,夫妻無話,在黑暗溫暖的茅草屋里,默默地感到時間的流逝……<SPAN lang=EN-US>
張老三又去外面放哨,換回金牙三子和丁赤杰。三個人吃過熱騰騰的餃子,背起行李,又一次來到正屋炕前。暗影中,震海和三子向桃子告了別,院門外又辭行三嫂和小菊,村口分別張老三,向西走去。<SPAN lang=EN-US>
丁赤杰送行至西山口。震海和三子把各自的手槍交給他。赤杰摟著他倆的肩,說:“兄弟<SPAN lang=EN-US>!這槍我好生保管,等你們回來使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與戰(zhàn)友分手后,震海和三子登上前面的山峰,回頭看時,那飛雪的東方天,已呈魚肚色。<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三子,你再多吃點,就著咸菜,啊!”于震海卷起一張麥面地瓜餅,伸手送過去。<SPAN lang=EN-US>
金牙三子接過來,大口地咬著餅,樂滋滋地說:“又軟和又甜,比糖的還強!海哥,你也吃呀!”<SPAN lang=EN-US>
“我飽啦。”震海抹了把嘴,目光投向前方。<SPAN lang=EN-US>
這是他們離開桃花溝的第三天過午,坐在“孟良口”旁邊的大松樹下,休息著吃干糧。雪花還在飄落,原野一片白茫茫的。震海望著山下的平原,道:“三子,昆崳山到邊了,咱們要下山走通煙臺的大道啦。你看,路上往東走的人不斷。”<SPAN lang=EN-US>
三子看了看,說:“今是<?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
震海道:“要提防碰見熟人,遇上敵人……這樣吧,咱倆減小目標,拉開距離,一前一后走。你先走,我掩后,好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腰里掖慣了家伙,一下沒了,好不實在。沒關(guān)系,憑咱一身武藝,空著手,也對付得了幾個找死的!”<SPAN lang=EN-US>
“不能冒失。咱們是奉命隱身的,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手。下山十多里是牟平城,別住腳,穿過城去,到了七里店,你在村頭等我,聚齊找宿。第二天進煙臺上船去大連。”<SPAN lang=EN-US>
“知道啦。”<SPAN lang=EN-US>
“你再吃點。”<SPAN lang=EN-US>
“飽啦<SPAN lang=EN-US>!”三子抓把雪掩進嘴里,拍拍手,背起行李卷,站起身來。<SPAN lang=EN-US>
震海把干糧包好,打量他補丁滿身的小棉襖,說:“你冷不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子笑道:“冷,你有皮襖給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的棉襖厚實些,咱倆換著穿……”<SPAN lang=EN-US>
“我比你怕苦?”三子甩開腿,健步下了山。<SPAN lang=EN-US>
煙<SPAN lang=EN-US>(臺<SPAN lang=EN-US>)威<SPAN lang=EN-US>(海<SPAN lang=EN-US>)公路上,人跡依稀不斷,大雪蓋沒舊的腳印,新的又接著出現(xiàn)。但腳印的方向絕多是朝東走的,唯有一個人,高壯的身子,黑粗布補丁的棉襖棉褲,腰間束著灰布帶子,肩上背個鋪蓋卷,三開狗皮帽子壓在眉毛上,埋著頭,逆著攜帶年貨還鄉(xiāng)的行人,頂著風雪,向西北方向跋涉。<SPAN lang=EN-US>
于震海已過了牟平縣城,走出同金牙三子分手的孟良口子二十多里了。那東去的路人,臉帶喜氣,笑語不絕,回鄉(xiāng)過年,全家團圓,即使貧苦的,也有個遮風雪的草屋的家呵!可他,石匠玉,對于這個情景,卻無動于衷,感情上沒有觸動,這不僅是他已習慣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有多少和他同命運的上級、戰(zhàn)友,不都是這樣痛痛快快地過著的嗎!這一層,黑屋中看不清臉面的媳婦,對她父親說的那番話,再清楚不過了,說透了他的心。然而,這時候,他,于震海,心里卻翻滾著另一種波濤:‘為了革命,老殘的父親燒死在赤松樹上,媳婦坐牢受刑奄奄一息,多少鄉(xiāng)親飲恨而亡,這血海深仇不能報,卻背井離鄉(xiāng),年關(guān)之日,避難海外!雪路艱難,心情沉甸,外走一轉(zhuǎn),回鄉(xiāng)一千哪!他一步步,離家鄉(xiāng),離熟悉的故土——親切的昆崳山、母豬河,更離血肉相連的同志們、親人們,遠了<SPAN lang=EN-US>!遠了!遠了!
像有人從后面猛力拉他一把似的,于震海陡然轉(zhuǎn)回身來:那高聳起伏的昆崳山蜂,彌蒙在茫茫雪天之外,他看不見了!粗大的淚珠,在這個硬壯的漢子臉上,無遮攔地往下滾。他垂下頭,身上感到徹骨的寒冷,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子,兩腿沉重地向前挪動。<SPAN lang=EN-US>
風驟然大起來了,卷起沙子和碎雪,無情地向震海身上襲擊。他望著路北面覆雪的光平的海灘,情不自禁地站下來。<SPAN lang=EN-US>
這地方,名喚白沙灘。這地方,就是震海他祖父喪生的所在。<SPAN lang=EN-US>
那時,他父親于世章為和于之善論理,被押在縣大牢里。六十多歲的祖父于平廣,為救兒子,養(yǎng)活孫子,領(lǐng)著小震海,給孔秀才的德源號絲坊挑腳。就是在
于平廣老人借助小孫兒的力量,在雪地上掙扎著說:“我起來……起來……海兒,你使勁拽,爺起來……”<SPAN lang=EN-US>
“爺爺<SPAN lang=EN-US>!你手硬啦……爺爺,你起來<SPAN lang=EN-US>!快起來……求求你,爺爺<SPAN lang=EN-US>!快著點啊……”小孫兒拉不動老祖父,雪滑,風大,孩子一跤一跤地摔,爬起來,他又拼命地拽,拼命地喊:“爺爺<SPAN lang=EN-US>!你起來,起來……我?guī)湍闾魮樱丶疫^年……爺爺,爺爺!求求爺爺……”<SPAN lang=EN-US>
老人的軀體在迅速地僵硬著,他知道自己無濟于事了。他老淚縱橫,挺在雪層上,哆嗦著嘴唇說:“海兒,你別哭……爺爺是累啦,得歇歇……你去找人家,要碗熱水我喝,爺爺就有勁起來啦……”<SPAN lang=EN-US>
小震海跪在祖父身旁,小手在老人白胡子嘴上摸了摸,哭道:“爺爺,好爺爺<SPAN lang=EN-US>!你的熱氣不多啦……爺爺啊!你等我回來,千萬等著我啊!”<SPAN lang=EN-US>
老人艱難地說:“爺?shù)饶悖骸粔K回家過年……去牢里給你爹送吃的……”<SPAN lang=EN-US>
小震海跑出幾步,又返回來脫下小破花頭棉襖,蓋在祖父胸前,這才沒命地向附近的村落奔去……<SPAN lang=EN-US>
等他捧著碗跑回來,只見一群野狗在吠著打著撕咬什么。小震海大驚,狂吼著撲上來……<SPAN lang=EN-US>
路過這里的行人,好歹從狗嘴里奪下于平廣老人的幾塊帶著血肉的骨頭,用包袱裹起來,叫醒那個慟昏過去的可憐孩子,把他帶到赤松坡家里……<SPAN lang=EN-US>
于震海的目光直直地停在白沙灘上。遠處,那黑烏烏的海浪,翻卷著白花,層層疊疊,呼嘯著,猛烈地朝沙灘沖擊、撲打。他咬著牙,腳跺得凍雪的地層咚咚山響,賽過海潮聲,淚珠被震得拋出好遠。他迎風冒雪,大步向前奔去<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金牙三子站在七里店村口,等待震海到來,兩個人好找個小客棧住下。冬季晝短,天已到落日時辰。雪霽云開,風卻刮得更甚。正等著,三子聽到街里人聲吵叫得尖利,舉目望過去,十字街口,有堆人圍著,亂哄哄的。他又看看大路上不見震海的影子,就走進村中,湊上人堆后面,向里張望。<SPAN lang=EN-US>
一個渾胖的背手槍的穿著黑制服的警察,用手里的文明棍指著墻上的一大張白紙黑字“通告”,尖著沙嗓子吼道:“……我再說一遍,你們老實地聽著:年關(guān)已到,縣府有令,加強治安,捕拿共匪。家里來了親戚的,都得上名登記;來了生人,馬上報告;夜里不準上街走道,如果犯禁,格殺勿論;窩藏共匪者,刀滅滿門<SPAN lang=EN-US>!聽到?jīng)]有?”<SPAN lang=EN-US>
看的人們都陰沉著臉,沒有說話。金牙三子盯著那滿臉橫肉的警察,把手習慣地摸向懷里——空的,同時,想起自己的任務(wù),震海的囑咐,他咽一口唾沫,轉(zhuǎn)身欲走。但,那警察的刺耳的沙嗓子又把他扯住了。<SPAN lang=EN-US>
“你們再瞧<SPAN lang=EN-US>!”警察又亮出一大張白紙掛在墻上,指點著說,“這就是共匪于震海長的樣子,紅毛大眼,血嘴獠牙,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一大害。他是文登縣赤松坡人,到處竄擾……”<SPAN lang=EN-US>
那紙上畫的一個大頭丑陋形象,手里拿個死孩子,撕劈著小腿往嘴里塞,血還在往下淌著。<SPAN lang=EN-US>
“大家認仔細啦,誰抓住于震海,活的大洋一千,見尸大洋八百……”<SPAN lang=EN-US>
金牙三子見狀,氣得鼻子要冒煙,肚里要著火,攥緊了大拳頭,就要向上去——然而,他又一次吞了口唾沫,淹熄心頭的怒火,回身向村外走。他剛走出十幾步,忽聽人群吵叫起來了,就折身一看,只見那胖頭警察抓住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的胸襟,惡狠狠地問:“你說什么<SPAN lang=EN-US>?你再說一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青年掙扎著,高叫起來:“說就說!共產(chǎn)黨怎么樣我沒見過,可他既是人,能像你畫的那個樣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警察語塞,惱羞成怒,將破衣青年推倒在地,掄起文明棍就打,“你小子好大膽<SPAN lang=EN-US>!你沒見過,就不信!我今讓你開開眼……”<SPAN lang=EN-US>
那警察正打著,猛地,肩頭上挨了一重拍,頓時半個身子發(fā)麻。他吃驚地回過頭,翻眼盯著身旁站的彪烈大漢,吸了口冷氣:“你干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牙三子冷笑道:“我讓你也開開眼,見見于震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在哪<SPAN lang=EN-US>?”胖頭警察一哆嗦。<SPAN lang=EN-US>
“在這<SPAN lang=EN-US>!”三子伸手奪過他的文明棍,照白紙通告、繪圖亂捅亂戳,幾下全稀巴爛了。<SPAN lang=EN-US>
聽告示的百姓駭然。那被打的青年爬起來,怔在那里。胖頭警察省悟過來,慌忙掏手槍,一面喊:“你小子!又一個來找死的……”<SPAN lang=EN-US>
文明棍劈頭砸下來,警察和斷棍一起倒在地上。三子將手里的半截棍子一摔,上去繳下敵人的手槍。人群轟亂地跑開。<SPAN lang=EN-US>
“老鄉(xiāng)們,別跑!”三子喊道,“都站住,我有話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大膽些的百姓站在近處,小膽的站在遠方,附近住家的人被驚動,趴在門縫、窗眼向這里瞅。<SPAN lang=EN-US>
“這個王八蛋滿嘴噴糞!共產(chǎn)黨是為咱窮人打天下的,也是莊稼人,他……”三子說著,抓住被打懵的胖頭警察的后衣領(lǐng),像提死狗似地立起來,喝道,“我就是共產(chǎn)黨員于震海<SPAN lang=EN-US>!你看看,是畫的那個樣子嗎?”<SPAN lang=EN-US>
警察抖瑟著說:“于大老爺,饒命<SPAN lang=EN-US>!小人是奉命當差……”<SPAN lang=EN-US>
三子斥道:“胡說,我不是你狗養(yǎng)的大老爺!你說,我長的什么樣?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警察望他一眼,說:“你長的福相,善面,好看……”<SPAN lang=EN-US>
“去你媽的<SPAN lang=EN-US>!”三子將他一手扔出丈把遠,又朝人們喊,“老鄉(xiāng)們<SPAN lang=EN-US>!瞧見了吧?我也是莊稼漢,和你們一樣……”<SPAN lang=EN-US>
這時那被救的破衣肯年拾起三子扔在地上的行李卷,急急地送上前,說:“好漢,多謝你<SPAN lang=EN-US>!快走吧,后街上就是警察所……”<SPAN lang=EN-US>
幾乎是同時,于震海直沖到金牙三子跟前,拖著他的胳膊,一陣風似地向村外走……<SPAN lang=EN-US>
看熱鬧的人群一哄逃散,關(guān)門堵窗。轉(zhuǎn)瞬間,街成死街,村成死村。<SPAN lang=EN-US>
胖頭警察一半是被三子摔得發(fā)昏,一半是怕挨打裝死躺著,直等到不見動靜了,才睜眼一看,人全光了。于是他驚慌地爬起來,一面摸出口袋里的哨子緊吹,一面沒命地向后街跑,跑著又歇斯底里地喊叫:“抓共產(chǎn)黨啊!于震海來啦……”<SPAN lang=EN-US>
按照慣例,每逢年關(guān),孔慶儒都要給上司縣長、專員,送鄉(xiāng)間土產(chǎn)、山野鮮味、海里腥珍。不但奉送頂頭上司,周圍的縣長、專員也盡量巴結(jié)。今年,孔秀才打發(fā)兒子孔顯帶著長工趕著大車,來煙臺、牟平送禮。孔顯從煙臺轉(zhuǎn)回來,碰上他舅于之善他爹的小老婆生的弟弟——赤松坡的村長于令灰。灰瘤狼是騎車子進煙臺辦年貨回鄉(xiāng)間販賣發(fā)財?shù)模蜓┐笫茏瑁T不了自行車,只得跛著瘸腿推著走。于令灰異常喜歡,跟著孔顯回家,滿車的貨物上了大車,自行車有長工推著,落得全身輕松;而一路吃住花銷,又有人支付,真乃一舉兩得。這不是,今中午走在七里店,孔顯媳婦的哥哥魏飛佐——七里店的警察所長,熱情地挽留下他們,美酒佳肴,好不快活。<SPAN lang=EN-US>
他們正在喝酒劃拳,街上哨子響,接著那挨文明棍打的胖頭警察,慌慌張張跑進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報告道:“所長<SPAN lang=EN-US>!所長<SPAN lang=EN-US>!共產(chǎn)黨<SPAN lang=EN-US>!于震海……”<SPAN lang=EN-US>
一席賓客大驚失色,紛紛落杯掉筷子。<SPAN lang=EN-US>
“在哪<SPAN lang=EN-US>?!”魏飛佐急問。<SPAN lang=EN-US>
警察摸著腫肩頭道:“我聽所長的吩咐,正在街上講通緝令。忽然沖來一個人,撕爛了告示,打我……”<SPAN lang=EN-US>
“快說于震海!”孔顯喝道。<SPAN lang=EN-US>
“就是他!”<SPAN lang=EN-US>
灰瘸狼問:“怎么個長相<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高個頭,粗眉大眼,黑乎乎的……錯不了,他自己也道了姓氏<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這小子,跑這來啦!”灰瘸狼叫道。<SPAN lang=EN-US>
魏飛佐問:“他向哪里跑的<SPAN lang=EN-US>?幾個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就他一個,出村去了!”<SPAN lang=EN-US>
魏飛佐笑道:“這小子,鉆到我這里送死。前面四十多里是煙臺,后面二十多里是牟平,沿公路的村莊,都有我們的人,一個電話,他向哪里跑<SPAN lang=EN-US>?再快也跑不過煙臺、牟平的汽車,我的八只大狼狗。我打電話去!”<SPAN lang=EN-US>
孔顯吊斜著墨鏡里的獨眼,道:“我爹常說,要用計謀……這小子心眼挺花,外面拉網(wǎng),這村里也要搜查。”<SPAN lang=EN-US>
“他怎么還敢在村子里?”警察所長搖搖頭。<SPAN lang=EN-US>
于令灰道:“你不知道,他媳婦就在我眼皮底下,藏他在家養(yǎng)傷……”<SPAN lang=EN-US>
“事不宜遲<SPAN lang=EN-US>!”孔顯對大舅子道,“你快去打電話,要各處人馬封村查路。我和令灰舅認得他,領(lǐng)人搜村子。”<SPAN lang=EN-US>
于令灰馬上顛著跛腿向外走,樂滋滋地說:“哈哈<SPAN lang=EN-US>!怪不得我離家時有兩只喜鵲,站在燒于世章的死松樹上沖我直叫喚,原來喜兆應(yīng)在這上頭<SPAN lang=EN-US>!石匠玉呀,這里可不是昆崳山,任你橫行,看你還有多大能耐……”<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走著,于震海站住了。金牙三子催促道:“走啊,狗養(yǎng)的會來追!”<SPAN lang=EN-US>
震海望著公路兩旁的雪野,皺著眉頭道:“你看,一馬平川,白雪一片,天雖黑下來,雪地里卻藏不住人,這不是在咱昆崳山里!你聽,各村都響起鑼聲,牟平方向有汽車響……”<SPAN lang=EN-US>
三子驚道:“會這幺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敵人有電話,聽,村子都鬧騰起來,狗叫——是敵人的狼狗……”<SPAN lang=EN-US>
三子拍一下大腦瓜,懊悔地說:“我又闖了禍……那個狗警察,糟踐咱的黨,三番兩次我壓下火,可那狗養(yǎng)的越咬越兇,連那個年輕人都忍不住了,我真……”<SPAN lang=EN-US>
“你的心性我知道,先別管這些,想法對付敵人要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有槍啦!你走,我跟他們干上啦!”<SPAN lang=EN-US>
震海將三子的手槍奪過來,掖進腰間。他觀察著情勢,緊張地思考著。光平的雪野里不能逃脫敵人和狼犬的追捕,而進村——別的村子離得遠不說,敵人都封鎖了,沒法進去,進去也難藏住。只有——他拉著三子,離開公路,斜刺著向回走。“回七里店<SPAN lang=EN-US>?”三子疑問。<SPAN lang=EN-US>
“只有回去——七里店是大村,有客棧,來往客商多,這里沒有認得咱的熟人,能想法隱蔽過去。”<SPAN lang=EN-US>
“好吧。”<SPAN lang=EN-US>
他們從覆雪的麥地里,來到七里店村后,順著條小胡同,迅速地奔到前街上。見對面的門樓上,挑起個酒望子,里面有燈火。震海道:“沖到客棧里。你少說話。”<SPAN lang=EN-US>
二人一個箭步?jīng)_到街南,進了興升客棧。<SPAN lang=EN-US>
柜臺里正坐著個胡子掌柜的,見了他倆,起身讓道:“二位住宿吃飯<SPAN lang=EN-US>?房間干凈,鋪蓋厚實;多年陳酒,便宜客飯。”<SPAN lang=EN-US>
震海道:“住宿的。我這兄弟有病,有靜僻點的單房間,最好。”<SPAN lang=EN-US>
“有,有。”掌柜的把他二人送進最里院,一個陰暗的小房間里,劃火點上小油燈,問,“老客貴姓?哪里來哪里去?官府的規(guī)矩,要上冊子。”<SPAN lang=EN-US>
震海道:“我叫張勝,他是我兄弟張力,在煙臺賣力氣,回海陽家過年。”<SPAN lang=EN-US>
掌柜的心里記下,又問:“吃什么酒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道:“來兩大碗熱湯,干糧俺們自個兒帶著。”<SPAN lang=EN-US>
掌柜的悵然地去了。<SPAN lang=EN-US>
震海打量這房間,一條小土炕,單薄臟舊的被子,一張白木桌,兩條長凳,一盞小洋油燈。他又到院子里看了看,四周都是草房子,正屋,西廂是客房,東屋有女人孩子聲,想是店家自己住的。他倆住的西廂,房后西風呼呼,碎雪煙似的撲到院子里來。震海回到屋,伙夫兼店小二端來兩大碗白菜湯。震海道聲謝,把門閂上,悄聲道:“這里沒有認識咱們的人,好應(yīng)付。有來查夜的,忍著點,切不可火沖。要不,對不起組織,完不成過海的任務(wù)。吃點干糧吧。”<SPAN lang=EN-US>
兩人就著熱湯,吃完面餅,和衣躺在炕上。忽聽一陣急重腳步來到門前,拍著門叫道:“老客,老客!”<SPAN lang=EN-US>
震海下炕開了門,見是掌柜的,因問:“么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里有沒有姓于的<SPAN lang=EN-US>?”掌柜的惶惶地問。<SPAN lang=EN-US>
震海道:“俺弟兄姓張,哪有第三個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客,你不知道,大兵封了村子,警察挨著家搜,說有個共產(chǎn)黨頭目于震海來了……”掌柜的說著又急忙奔到正房,拍著門,“老客,這里有姓于的嗎……”<SPAN lang=EN-US>
接著,門外響起粗魯?shù)暮嚷暎骸八麐尩模乒竦你@老鼠洞啦!快來人,查戶口的!”<SPAN lang=EN-US>
“來啦<SPAN lang=EN-US>!來啦……”掌柜的連聲答應(yīng),慌慌張張地向大門口跑。<SPAN lang=EN-US>
震海將手槍藏在炕席底下,叫三子脫下藍補丁棉襖,和他對換穿著,又撕開包干糧的白包袱皮,包住三子的上半部臉,讓他頭沖外臉朝里的躺在炕上。<SPAN lang=EN-US>
一會兒,掌柜的點頭哈腰地引著三個警察走進來,邊道:“這兩個姓張的,從煙臺來。老客,快受檢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道:“俺兄弟臉上害癤子,膿流得多,起不來。老總盡管檢查,這是俺倆的鋪蓋。”<SPAN lang=EN-US>
那個挨文明棍的胖頭警察,用電筒照照于震海的臉,又照炕上躺著呻吟的漢子。一個警察呵斥金牙三子道:“起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子哆嗦著欠起身,又趴下。震海上前扶著他坐起來,說:“他病得厲害,先生搜身吧……”<SPAN lang=EN-US>
三子惡心地要大口嘔吐。警察們忙躲到門外。被三子教訓過的胖頭警察隔遠用電筒在他身上晃了晃,說:“走吧,都不是。”<SPAN lang=EN-US>
掌柜的驚奇地望金牙三子一眼,急忙跟警察出了門,去到正屋檢查……<SPAN lang=EN-US>
三子扯下臉上的包布,低聲笑道:“海哥,那小子光瞅我的棉襖啦,真有趣……換過來吧。”<SPAN lang=EN-US>
“穿著吧。”震海又插上門, “你這個愣腦瓜,也會裝瘋賣傻啦……當心,這是在狼窩里頭<SPAN lang=EN-US>!把燈吹滅,聽著動靜。”<SPAN lang=EN-US>
這時,他們聽到警察在正屋搜查完,來到院子。有個男人粗聲問:“都搜過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胖頭警察道:“搜過啦,沒有。”<SPAN lang=EN-US>
那人道:“我就不信,那禍精這回又逃啦?”<SPAN lang=EN-US>
胖頭警察道:“不信你再去搜,我親眼打過交道的人,還能不認識<SPAN lang=EN-US>?我眼瞅著他往村外走的……”<SPAN lang=EN-US>
那人道:“所里接電話說,野外不見影,各村也沒查著,興許還在你們村上。大伙再辛苦辛苦。”<SPAN lang=EN-US>
胖頭警察道:“我們耐不得這煩,在前面喝茶等你。看你這人,一千塊大洋迷住了心,誰哄你怎么的……”<SPAN lang=EN-US>
那人道:“到嘴邊的肥肉,能叫跑了不成?掌柜的,打燈籠,前面帶路!”<SPAN lang=EN-US>
于震海聽著他們的對話,把手槍從炕席底下拿出來,壓上子彈,藏進袖口里,站在炕前,讓三子仍舊裝病躺下。<SPAN lang=EN-US>
又是叩門聲。于震海拉開門閂。掌柜的打著紙燈籠進來,向后躬著身子讓道:“老總,請吧。”<SPAN lang=EN-US>
一拐一跛的黑影,右腿一掄,插進門檻里。于震海驚異地瞪圓雙目:村長灰瘸狼<SPAN lang=EN-US>!如此同時,于令灰“啊啊”兩聲,瘸腿一只門里一只門外,面如土色,他見到了生死對頭于震海!于令灰一心想捉于震海,真遇上,卻手足無措,心裂膽破。說實在的,剛才他在院里嘴上說不信警察的話,心里也料想于震海不會在這里,而想趁機向過往住店的客商敲詐一番,也發(fā)泄發(fā)泄對于震海的仇恨。不然的話,他決不敢孑身一人來虎嘴上拔毛的。<SPAN lang=EN-US>
二人一照面,灰瘤狼抽腿想逃。<SPAN lang=EN-US>
“你跑<SPAN lang=EN-US>!”于震海的槍口已經(jīng)對準了他,“看你的瘸腿快,還是我的槍子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掌柜的燈籠落地,雙腿一軟,癱在地上。金牙三子跳下炕,欲撲于令灰。震海擋住三子。<SPAN lang=EN-US>
于令灰面對這兩條威武的鐵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算咱們沒見著,井水不犯河水……我、我走……”<SPAN lang=EN-US>
“你敢<SPAN lang=EN-US>!”于震海怒目盯著他, “進來,我有話說。你要高聲,我就開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灰瘸狼知道他此時身處險境,臉淌冷汗,硬壯起膽子,色厲內(nèi)荏地說:“石匠玉,你要動一下,我就叫喊,門口就是我們的人<SPAN lang=EN-US>!你們?nèi)缃袷腔⒙淦皆宄犭y逃啦!你饒了我,我也放了你!”<SPAN lang=EN-US>
掌柜的向雙方作揖,哀求道:“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啊<SPAN lang=EN-US>!打起來,我全家完啦,完啦!開開恩哪!開恩哪……”<SPAN lang=EN-US>
于震海冷峻地對于令灰說:“于令灰!咱們是冤家路窄,彼此心明如鏡!你進來,和我們一起待著,等你們的人撤了,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共產(chǎn)黨不殺投降的,這個你清楚。要是你不聽話,死在眼前!”<SPAN lang=EN-US>
于令灰骨碌幾下眼珠子,說:“好吧,我聽話。咱都是本村本姓的,好說。你把槍收了,我進去。”<SPAN lang=EN-US>
掌柜的湊上于震海,乞求道:“你就收了吧,救我一家老小無事!你們共產(chǎn)黨為窮人辦事,我也不富啊……”<SPAN lang=EN-US>
灰瘸狼賊眼一轉(zhuǎn),趁著掌柜的擋住敵手,猛一抽腿,嗖地跳到院子里,沒命地跑著喊:“快來呀!于震海在這<SPAN lang=EN-US>!于震海……”<SPAN lang=EN-US>
于震海沖到門口,舉槍兩擊。于令灰的瘸腿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一頭栽倒了。這個當年在圣水宮山會上強奸尼姑被石匠玉幾個打壞腿的地頭蛇,今天總算結(jié)束了早該結(jié)束的骯臟的一生。對赤松坡的喜鵲來說,沒白沖他叫喚了!
外面的警察,打槍,吶喊,卻不敢向里院沖。<SPAN lang=EN-US>
震海急回身對三子道:“我堵住敵人,你……”<SPAN lang=EN-US>
“你快藏起來!”三子一把奪過手槍,“我去拼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掌柜的哭著道:“你們都快走啊,救我全家……”<SPAN lang=EN-US>
“三子,不行!”震海拽住三子,要把槍奪過來。<SPAN lang=EN-US>
“你放手!”金牙三子火了,“只準孔家莊你救我,不準七里店我護你,天下哪有這種道理<SPAN lang=EN-US>!禍是我闖下的。你比我要緊!你有老婆孩子,我是獨個,犧牲了革命到頭,沒有牽掛!”<SPAN lang=EN-US>
震海又上來奪槍,被三子一膀子撞倒桌上。燈籠被碰翻熄滅了。<SPAN lang=EN-US>
掌柜的看不清是哪一個,把他拉出屋。這大漢回身將門扣上,嚴厲地對他說:“他們是抓我于震海的!我出去和對頭拼了,你趕快尋法把我兄弟藏起來,全家就沒事啦!不然他們知道你窩藏共產(chǎn)黨的弟兄,會全家遭殃的!你要是壞了事,共產(chǎn)黨也饒不了你<SPAN lang=EN-US>!聽到?jīng)]有,你也不是財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掌柜的忙應(yīng)道:“好漢,我聽命<SPAN lang=EN-US>!我知道厲害……”<SPAN lang=EN-US>
強壯的大漢,不理會屋里的呼喊、撞門,揮著手槍向大門口沖來。只敢堵在門口放槍、喊叫的三個警察,轉(zhuǎn)身向回跑,邊跑邊叫:“出來啦!于震海出來啦……”<SPAN lang=EN-US>
他一槍撂倒一個敵人,沖出了大門,順著大街向村外跑,邊跑邊喊:“于震海在這里,不怕死的小子們來吧!”<SPAN lang=EN-US>
孔顯指揮二十多名警察、鄉(xiāng)丁,從后面緊緊地追趕。獨眼龍不時大喊:“抓住于震海,大洋一千<SPAN lang=EN-US>!抓住于震海……”<SPAN lang=EN-US>
煙臺、牟平乘汽車來的敵兵,沿途的警察、鄉(xiāng)丁,亮著手電,打起火把,雪野上火光交錯,人喊狗吠,槍響馬嘶,一齊向前面跑著的大漢進攻。<SPAN lang=EN-US>
他身上已負了三處傷,肋骨打斷了兩根。那高壯的體魄,晃動著,向前跑著,血在雪層上灑下一條紅路。他等敵人來近了,就準準地朝一個目標打去,敵人倒下了,他宏亮的喊聲就響起來:“來吧,不怕死的小子<SPAN lang=EN-US>!于震海的子彈長著眼睛……”<SPAN lang=EN-US>
敵人從四面八方包上來。這時,他肚子上又中一彈,腳在蓋雪的麥地里踉蹌了幾下,倒了。他用手捂肚子,滾燙的腸子流了出來。他咬著牙,撕下塊衣襟,將腸子塞回了肚子!他下半身麻木,爬不起來了。他等著敵人來近,一槍一個地射殺……很快,一梭子彈就光了。他將手槍拋了出去。<SPAN lang=EN-US>
敵兵從四面向他開槍,子彈在他身邊掀起陣陣雪煙,躊躇著不敢前進。孔顯和魏飛佐在后面喊著:“快上<SPAN lang=EN-US>!抓住活的大洋一千……”<SPAN lang=EN-US>
敵人彎著腰向他逼近。<SPAN lang=EN-US>
他沙著嗓子喊道:“不想活的來呀,小子們!于爺爺在等你們……”<SPAN lang=EN-US>
敵兵即忙伏倒,打槍。不見回擊,敵人又向前蠕動。他又喊起來,敵兵忙著趴倒,射擊。這樣反復多次,對峙良久,敵人只聽對方喊話,不見有槍聲,膽子才大起來,一齊向前沖。可是,突然見他站了起來,都趕忙往回跑。然而,他只搖晃了幾下身子,就又倒下了。許久不見聲音,沒有動靜,敵人恐怖地小心地爬著向他靠近。當他們用電筒照著他確實是滿身血跡地躺在那里,才站起來,端著槍,謹慎地來到他的周圍。<SPAN lang=EN-US>
他閉著眼,頭部的血流到蒼白的臉上,凝固了,一表坦然,分明是躺在那里安靜地休息。<SPAN lang=EN-US>
后面的敵人打著火把,和孔顯一塊圍上來。孔顯舉著火把,分開那一層層圍著的兵警,邊擠上來邊說:“哈哈<SPAN lang=EN-US>!這個橫天攪地的石匠玉,總算有了下場!我看看,這小子的死相……”<SPAN lang=EN-US>
他的眼睛突然瞪圓,盯著被火把照亮的戴太陽鏡的憎惡面孔,大吼道:“孔顯<SPAN lang=EN-US>!秀才的孽種!給你留下右眼,就是叫你看清楚我于震海,是怎么教訓你的!”他竟奮力站起來,顛躓了一下魁偉的身軀,又勇猛地揮拳砸了過去。<SPAN lang=EN-US>
孔顯猝不及防,下巴被打得歪向一邊。他痛叫著慌亂地向后退著,朝他連開兩槍。<SPAN lang=EN-US>
他重重地跌下去,身子在迅速地僵硬,嘴上卻辛辣地笑道:“兔崽子!多打幾槍,小心你于爺爺再起來……<SPAN lang=EN-US>"
孔顯又照他頭上身上,一連打了五六槍。<SPAN lang=EN-US>
他沒有動一下,沒有叫一聲。那旺盛的鮮血,急遽地將他被打爛了的寬闊臉盤遮住。他舒展開粗壯的體格,直挺挺地躺著,儼然是躺在白玉的大地上,酣暢地睡去。睡吧,不知疲倦地戰(zhàn)斗了一生的人<SPAN lang=EN-US>!
北去的雁隊,迎著暴風雪<SPAN lang=EN-US>.發(fā)出慷慨的啼鳴……<SPAN style="COLOR: white">(馮德英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