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你,罪大惡極孔慶儒<SPAN lang=EN-US>!如果你再殘害我黨家屬,有朝一日捉拿歸案,定殺不饒!
中共文登縣委
警告你,惡貫滿盈的孔慶儒!年關(guān)你區(qū)再逼捐逼債害死人命,血債當須血還<SPAN lang=EN-US>!
中共文登縣委
孔慶儒看完這種內(nèi)容的七八張傳單,氣得抖動著八字胡,三把兩把將傳單撕碎,狠狠地掉進炭火盆里。他滿屋子里走,厚大的氈靴子,拖拖沓沓地響。他二兒子、區(qū)隊長孔顯,為遮蓋被于震海打瞎的左眼的丑陋,戴著墨鏡,守在一旁,氣憤地說:<SPAN lang=EN-US>"又是石匠玉他們干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慶儒頹喪地坐到太師椅上,深深地抽著水煙。他的煩惱不是為了這幾張粗紙的傳單。三年前,當他發(fā)現(xiàn)共產(chǎn)黨闖進他的地盤的時候,他是那樣的輕視它,不以為患,反倒躊躇滿志,擺出英雄造時勢的氣概,要大顯一番身手,施展一下他的權(quán)勢,趁機更加發(fā)大他的家業(yè),攀上更高的官位。然而,曾幾何時,幾經(jīng)較量,他不但沒有斗垮一個共產(chǎn)黨人,就連個癱子于世章都沒有制伏;不但屈服不了共產(chǎn)黨員,今年春天,他不得不把面上老實和順、骨子鐵石金剛的于震海媳婦送到縣里,送走她時,他欺她畢竟是個山村婦女,專挑個集日,眾目睽睽,即使動搖不了桃子的意志,也顯露一下他秀才的善人面目。豈知適得其反,又使他陷于狼狽的境地……孔慶儒現(xiàn)在深深感到,共產(chǎn)黨這個對手,同他過去的一切爭斗對象不一樣了,他的本事不夠用了,他的手段不爽驗了。<SPAN lang=EN-US>
不過孔秀才畢竟是孔秀才,他沒有灰心喪氣,他甚至不愿意承認每一次遭受的失敗。他,堂堂的文武雙全、有權(quán)有勢、有謀有略的大人物,怎么能敗在窮石匠、窮佃戶、窮癱子、窮學(xué)生、窮媳婦手里呢<SPAN lang=EN-US>?那簡直是笑活!共產(chǎn)黨是神仙,也沒這么大的能耐,把這些草木之人變成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吧?好,就是變成了孫大圣,也逃不出他如來佛的手心去。他現(xiàn)在把家業(yè)的經(jīng)營管理都推到那兩個兄弟身上,自己全身傾注,絞腦汁,費心機,運籌帷幄,拼命來撲滅這股危及他的統(tǒng)治的地下火……<SPAN lang=EN-US>
孔慶儒抽完兩袋水煙,吩咐孔顯道:“把那幫子膿包喚進來!”<SPAN lang=EN-US>
七個兵警,惶悚地跑進客廳,齊向區(qū)長兼聯(lián)莊會長敬禮。那個曾在母豬河橋頭被于震海、金牙三子、孔居任繳過械的劉排副,為首報告道:“區(qū)長大人<SPAN lang=EN-US>!小的實在失職,請你老人家重責(zé)。”<SPAN lang=EN-US>
孔秀才擺著手,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先坐下,坐下。在我這里,用不著兵家禮數(shù)。”<SPAN lang=EN-US>
兵警們受寵若驚,瞅瞅那朱漆的椅凳,沒個敢坐的,那劉排副向站在門口的孔顯讓道:“隊長,你請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喝道:“叫你們坐下,就坐下!”<SPAN lang=EN-US>
兵警們垂著手,直著脖子,偏著屁股坐下,不安地望著區(qū)長。孔慶儒和氣地問:“說說看,你們怎么遇上共匪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劉排副騰地站起來,立正道:“報告區(qū)長大人<SPAN lang=EN-US>!我們正巡查到北面王格莊,弟兄們餓了,就在村公所喝——不不,沒喝酒,光吃飯。吃過飯,弟兄們累了,放上崗,正睡覺……我在夢里,覺著有人來搜我的腰,推他一把,翻過身又睡……我猛覺著不對勁,是真有人在解我皮帶,睜眼一看,媽呀,正是他!”<SPAN lang=EN-US>
“誰?”秀才一驚。<SPAN lang=EN-US>
“于震海!區(qū)長大人,錯不了!他大腦瓜,戴個黃狗皮帽子。眼睛雞蛋似的大,電棒似的亮,我這是第三次和他見面啦……錯不了,就是他!”<SPAN lang=EN-US>
“快說正經(jīng)的!”孔顯瞪他一眼。<SPAN lang=EN-US>
“是,是!”劉排副忙點頭道,“我一看,短槍已經(jīng)到了他手里,正解我腰上的子彈袋哪!那五個弟兄的大槍和子彈,都叫另外三個人拿了,竟還在睡——是喝多……‘阿嚏’——我傷風(fēng),老打噴嚏——‘阿嚏’……區(qū)長大人,石匠玉交給幾張傳單,是指名送給你的……區(qū)長大人,小的失職,共匪也實在猖狂!求大人重責(zé),求大人開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慶儒沉吟著,突然問:“放崗的呢,哪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劉排副忙回答:“對啦,我忘向大人報告。等于震海他們?nèi)ズ螅覀兂鰜硪豢矗緧彽谋晃寤ù蠼墸炖锶藁ǎ稍陂T口。對吧,丁立冬<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警察丁立冬站起來回道:“我正站崗,見過來個拾糞的老百姓,也沒理會。不想他撲到我身后,死死抱住我,又來了三個人……我沒命地喊,無奈弟兄們沒有醒,嘴就叫他們堵上……”<SPAN lang=EN-US>
“你們他媽的都是飯桶!”孔顯罵道,“不是人揍的!”<SPAN lang=EN-US>
那個綽號泥鰍的兵說:“隊長罵得好。俺們有過失,沒來得及和他們交手,少嘗石匠玉一拳頭……”<SPAN lang=EN-US>
“你放屁!”孔顯上去踢他一腳。墨鏡從臉上震落,他急忙拾起來捂在眼上。<SPAN lang=EN-US>
“不得胡為<SPAN lang=EN-US>!”孔秀才呵斥兒子一聲,他一副親善表情,對兵警們說,“弟兄們受驚受累啦,我孔某人深表慰問。這區(qū)區(qū)共產(chǎn)黨,興些小風(fēng)浪,沒有可怕處。可怕的是我們自己人不精心,缺乏膽量。你們想,一個窮石匠,幾個莊稼漢,能有多大本領(lǐng)<SPAN lang=EN-US>?弟兄們,你們要多出些力氣,幫我孔某治好地方,有福咱們同享。抓住于震海,活的大洋一千,死的八百,其他共匪,比他大的加倍,比他小的減半,這是官價。我正達這里,還另有賞賜:要房的有房,要地的有地,要山的有山,要錢的有錢;沒成家的,我出面保媒。好啦,你們回去吧,今晚上,我假冬春樓請客,各位屆時都賞光。”<SPAN lang=EN-US>
那些兵警,除去丁立冬外,個個吃驚,大受感動。他們大眼對小眼地交換了一下,都站起來,敬禮、鞠躬、作揖,七嘴八舌地說:“區(qū)長大人不治罪,俺就感恩啦!”<SPAN lang=EN-US>
“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再不賣命,真是沒良心!”<SPAN lang=EN-US>
“我們一定殺共匪,報答秀才老爺……”<SPAN lang=EN-US>
七個兵警走后,孔顯光火道:“爹,他們丟了槍,不整治一下軍威,你反倒請客,下次……”<SPAN lang=EN-US>
“這次再整治他們,下次連人也不回來了!”孔秀才習(xí)慣地捻著胡梢,指教兒子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用兵者,用人心也!你看看,共產(chǎn)黨每次都不難為他們,他們就接二連三地丟槍保命。前兩次你責(zé)打處罰過他們,又有么用<SPAN lang=EN-US>?這些兵,不給他們甜頭吃,光靠棍棒,是不會死心賣命的。懂嗎<SPAN lang=EN-US>?這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SPAN lang=EN-US>
“哥呀!”于之善從外面來到門口,慌張地叫著,抬腿邁門檻——因為急,手提棉袍子襟慢了些,哧啦一聲,下襟撐破了。他痛心地說:“完啦,完啦……”<SPAN lang=EN-US>
孔慶儒對五十多歲的小舅子笑道:“你這件袍子,打上我家吃你姐的喜酒就穿它,到送你姐的殯還是它,你姐去了六七年,它也該壽終正寢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之善彎身撫弄著棉袍破處,悲哀地嘆道:“真是福不雙降,禍不單行,我算倒血霉啦!”<SPAN lang=EN-US>
“有話坐下說。給你舅倒茶,顯二。”孔慶儒說著,把一盒香煙丟過去。<SPAN lang=EN-US>
于之善邊坐下,邊忙著抽煙,邊著急地說:“茶飯先等等,顯子<SPAN lang=EN-US>!哥,不得了啦!昨天我在村收租,有三家窮小子叫喚交不起,我叫令灰和你守業(yè)去封了兩家的門。這可好,今早我起來,我的門上也貼上了條子<SPAN lang=EN-US>!你瞧……”于之善從懷里掏出一張傳單。<SPAN lang=EN-US>
孔顯接過來看看,交給孔慶儒。孔秀才抬手推開:“大同小異的東西,不用看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指著傳單道:“準是本村有人,不然,誰知道壞地瓜這個外號<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之善說:“知道我這號的人倒多啦,十里八里村的人都叫得出……不過,赤松坡有帶色的,這個一準。可是俺們一直留著心,不見苗頭。”<SPAN lang=EN-US>
孔慶儒道:“石匠玉露出來之后,他們都學(xué)得精了。”<SPAN lang=EN-US>
“多虧這小子傷了,一直沒再露頭,說不定傷重死啦<SPAN lang=EN-US>!”壞地瓜舒服地靠到沙發(fā)上,貪婪地吸著煙卷。<SPAN lang=EN-US>
“死啦<SPAN lang=EN-US>?”孔顯道,“今天他還領(lǐng)人繳去七支槍!”<SPAN lang=EN-US>
“啊,越來越兇啦!”壞地瓜駭然,“這小子,各地畫圖繪影懸賞抓他,他也不怕。唉,我那守業(yè),今早上一見傳單,又嚇一褲襠尿,真倒霉!”<SPAN lang=EN-US>
孔慶儒道:“之善,赤松坡一定還有共匪的掛連,你村的聯(lián)莊會卻不成材料。你那個軟包兒子,當自衛(wèi)隊長,怎么頂用?”<SPAN lang=EN-US>
于之善著急地辯解道:“哥,你守業(yè)是懦,可我手里有了槍彈,膽子壯多啦,斷斷不可換別人當頭目。我和令灰倆多用心思就是啦!”<SPAN lang=EN-US>
管家萬戈子匆匆進來,在孔慶儒耳邊報告什么。壞地瓜趁機從煙盒里抽出一把煙卷,塞進懷里。孔慶儒命萬戈子道:“領(lǐng)他進來。”<SPAN lang=EN-US>
“誰呀?”于之善問。<SPAN lang=EN-US>
“張金貴,桃花溝張老三的兒子。”孔秀才說,“你們先出去,我和他談個事。”<SPAN lang=EN-US>
于之善說:“這窮小子,理他作么?”<SPAN lang=EN-US>
孔秀才向門外揮揮手:“你不懂,快吃飯去吧。”<SPAN lang=EN-US>
“可真的,肚子餓癟癟啦。快走,顯子!”于之善高高提起棉袍下襟,小心地邁出門,立刻小跑起來。<SPAN lang=EN-US>
上次金貴奉孔秀才之命,回家動員母親去說服桃子招供,被三嫂打了嘴巴趕出門。金貴回到孔家莊,沒對孔慶儒講這些,只說他媽有病,一時來不了,金貴是怕惹惱區(qū)長,作難他母親。金貴自己又去說服妹妹幾次,都被桃子頂回來。他感到事情棘手,吉兇難測,想早回天津商行,擺脫干系。但大東家孔慶儒卻把他留下在洪源錢莊做事,照發(fā)在天津的薪水不算,還加一份津貼。孔秀才說,這是為了金貴好就近照顧家里。金貴自然知道這個糖豆不是好吃的,心雖不愿,嘴上還得連忙感激秀才老爺?shù)亩鞯洹K麘牙锵翊е米樱袒滩话驳氐却魅说牟钋病5浅龊跻馔猓仔悴挪]有吩咐他干什么,倒是時常囑咐金貴,多回家孝敬父母,省下薪水,幫家過日子,別的事絕口不提。金貴回家,誰都不理他,拿他當外人,自己也很苦悶,就不愿回去。可是孔秀才別的不問,老是催他回家看看,為人忠孝是根本吶<SPAN lang=EN-US>!金貴只好又回去,向父母告饒,承認自己一時糊涂,為救二妹,又有發(fā)財之心,聽了別人支使,險些做出傷天害理的事,從今往后,他決心改過。這樣一來,張老三逐漸對兒子表示親熱;三嫂卻始終冷冰冰的,給他飯吃,有他地方睡,可很少和兒子搭腔。<SPAN lang=EN-US>
這樣過去了半年多。今天,金貴從桃花溝回到錢莊,聽說孔慶儒喚他,急忙趕來了。<SPAN lang=EN-US>
金貴剛進客廳,孔秀才就關(guān)心地問:“你爹媽都好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費大老爺勞神,都還好。”<SPAN lang=EN-US>
“我的問候話捎到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全捎到啦,我爹媽和全家,都感激大老爺!祝大老爺體泰神安!”金貴撒謊已成習(xí)慣了。<SPAN lang=EN-US>
“嗯。”孔秀才淡淡地笑笑,他也假話當真地聽著。“家里村里有生人去么?”孔慶儒隨便一提。<SPAN lang=EN-US>
“沒有。”金貴等了半年了,終于等到了秀才的真諦。<SPAN lang=EN-US>
孔慶儒的胖臉蛋子上掠過一抹陰影,馬上又坦然了。他站起身,金貴跟著起立,秀才示意他坐下,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和金貴對膝坐著。金貴異常拘束,身子使勁向后傾著。<SPAN lang=EN-US>
“孩子<SPAN lang=EN-US>!”孔秀才慈祥地看著他,親親熱熱地說,“你來我家做事多年,聽你孔赫哥說,你在外面挺會處事,是個有出息的青年。我這人,向來不以門第高低看人,自古以來,多少名流出自寒舍賤門<SPAN lang=EN-US>!俺爹也是半路發(fā)的家。你離我遠,關(guān)照得不周,我心里很過意不去。”<SPAN lang=EN-US>
金貴慌忙起身鞠躬道:“大老爺折殺小人,對我的恩情,真是天高地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拉著金貴的手,扯他坐下,說:“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歡。有一些無頭腦的人,比方你二妹夫于震海,就是一個<SPAN lang=EN-US>!他們不安分過自己的日子,跟那些外來的共產(chǎn)黨胡鬧,使我真難過。早晚官府捉住殺了,枉活了一生。孩子,今天我和你掏出心來說話:為了你全家,把于震海找回來,我以區(qū)長的身份擔(dān)保他沒事,你妹也會馬上出牢房。我資助他們田產(chǎn),一家人過好光景。”<SPAN lang=EN-US>
金貴非常感動地說:“你老一片疼愛之心,我早領(lǐng)啦!無奈那石匠玉從不去我家,見不著蹤影。”<SPAN lang=EN-US>
“這你得多上心<SPAN lang=EN-US>!”孔慶儒說,“今天他又做下事。有車就有轍,有樹就有影。他只要活著,就不能不著人邊。共產(chǎn)黨的做法,就是鼓動人造反,他們專找窮人。我擔(dān)心,你爹媽會和你二妹一樣,受了共匪的騙!”<SPAN lang=EN-US>
“這不會,大老爺放心,他們都老實怕事。”金貴嘴上這么說,心里直打抖。<SPAN lang=EN-US>
孔秀才道:“我可是一片心為了你,為你家啊!你放心,你幫了我的忙,我虧待不了你。我那些山巒、田產(chǎn)、買賣,都為你們這些人備下的。哦,你還沒成家吧<SPAN lang=EN-US>?我老二昨兒還和我說,想給三閨女招個養(yǎng)老女婿,他看你是個理財之人,有點意思,要我主張。金貴啊,那么一來,洪源錢莊,我孔家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后繼就有人啦!”<SPAN lang=EN-US>
這個被紙醉金迷的資產(chǎn)階級花花世界的污水漚壞了根子、一心想當掌柜的開門面的佃戶的兒子,被孔秀才這一番流金噴銀的言語,說得腦瓜膨脹,眼前一片玉光美色,身子如同騰云駕霧飄上了晴空——但,一聲巴掌響,臉腮似乎還在作痛,母親的教訓(xùn)回蕩耳邊,使他又回到地上,眼瞅著跟前橫肉胖臉上的笑紋,心下狐疑:“孔秀才奸兇詭詐,為富不仁,怎么能給我這多好處<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又抽上水煙袋,道:“我的話,你不信吧<SPAN lang=EN-US>?不錯,應(yīng)當不信,世上哪有這樣的傻瓜,白白把財產(chǎn)讓人<SPAN lang=EN-US>?何況像我這樣老謀深算的家伙,這不明明在欺哄你年輕人嗎?”<SPAN lang=EN-US>
“我……”金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不敢不信大老爺……”<SPAN lang=EN-US>
“別說瞎話啦,孩子<SPAN lang=EN-US>!”孔秀才放下水煙袋,拍拍他的肩,哈哈一笑,“咱爺倆無話不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是圣人的宗脈,也不例外。我這么做,一半為你,一半也為我。你想,不滅除共黨這個禍患,我能活得安穩(wěn)么<SPAN lang=EN-US>?為了對付這個生死對頭,我即使不情愿,也得忍痛舍財。你是做生意的人,這利害得失,還算不清楚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貴懷著敬畏的感情,佩服地看著他。<SPAN lang=EN-US>
“話又說回來!”孔秀才一臉自負神氣,“小小共匪,遲早會根除。我所以特地關(guān)照你,確是念你在我家出力多年,不忍你家遭難,想栽培你成個人才。就看你貼心不貼心了!”<SPAN lang=EN-US>
金貴單腿跪地,鼻淚涕零說:“大老爺!我明白啦,全信啦!多蒙你培植小的,我再不聽話,真是天地不容!”<SPAN lang=EN-US>
孔慶儒雙手把他扶起來,說:“這是我分內(nèi)該做的,為你,也為我,為咱們大家。孩子,聽我的話,你會很快發(fā)財致富的。你也用不著擔(dān)風(fēng)險,常回你家去,好好孝敬爹媽,使他們對你信服,有什么話什么事,才會和你說,找你商量,求你拿主張,這樣,他們就不會受共產(chǎn)黨的騙,惹上是非。懂我的意思嗎?”<SPAN lang=EN-US>
“懂。”<SPAN lang=EN-US>
“好。往后你有何難處,盡管和我說。”<SPAN lang=EN-US>
金貴猶豫一剎,乞求道:“大老爺能把我二妹開釋出來,可憐她的吃奶孩子,我擔(dān)保她再不會和姓共的來往。”<SPAN lang=EN-US>
孔秀才的臉又陰沉下來,作難道:“縣上押了她半年多,法子用盡,她還是不吐口……我管不了縣上的事。不過,你既張了口,我盡力試試看吧。”<SPAN lang=EN-US>
送走金貴后,孔顯走進客廳,問:“爹,他干<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思謀著說:“這小子,發(fā)財心重。只是對他家里人,還有憐惜心……這也無妨,利能令他智昏。”<SPAN lang=EN-US>
孔顯又小聲道:“爹,萬戈子告訴我,他見小白菜今天騎著驢,伙計于震興牽著,說是去威海看她哥去。”<SPAN lang=EN-US>
“嗯。管她做什么<SPAN lang=EN-US>?”孔秀才沉悶地說。<SPAN lang=EN-US>
孔顯嫉恨地說:“這兩年她越來越不像話,請她冬春樓陪陪酒,打打牌也不出來了。我舅舅說,春上她還去赤松坡找于震興,我看說不定她和窮長工勾搭上啦,咱拿她敗壞族規(guī)的罪名,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讓她聽話……”<SPAN lang=EN-US>
孔秀才臉色難看,憤然道:“你抓住她什么把柄啦?你是正經(jīng)人<SPAN lang=EN-US>?讓她嚷嚷出去,我……嗯,丟誰的丑啊!顯二,這事你以后少管,萃女她哥楊更新當上專員的秘書,很受器重,不可得罪。”<SPAN lang=EN-US>
“楊更新當初還不是巴結(jié)咱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雞毛上了天,身份也就重啦<SPAN lang=EN-US>!”孔秀才又捻開胡子梢,“眼下最要緊的是對付共產(chǎn)黨,保住地方。對女人的事……嗯,萃女的終身契在我手里攥著,飛不了她,到時候……現(xiàn)在,由她去吧!”<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大黑叫驢的鐵蹄,在冰凍的道路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驢上的萃女,白毛線圍巾被寒風(fēng)吹起來,兩頰紫紅。她直著腰身,新奇地東張西望那灰白的原野,枯草干木中綴著青松的山巒。拉牲口的于震興,回頭望望她,說:“你伏下身,風(fēng)小些,看臉凍的!隆冬光野的,你有么好看的?”<SPAN lang=EN-US>
萃女笑道:“你老是山上地里干活,自然體諒不到老悶在屋的人的心境……呀呀,我這腳真凍酥酥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下來走一會兒,就暖和啦。”<SPAN lang=EN-US>
“好。”<SPAN lang=EN-US>
震興喊住黑驢,將萃女抱下來。她腳發(fā)木,站不住,摟住他一只胳膊,挪著步,一張嘴,白氣一股股向外噴,笑嘻嘻地說:“看我這腳,木頭做的,一點知覺沒有啦……你累不累<SPAN lang=EN-US>?找背風(fēng)的地方歇一歇,好不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快走吧,掌燈前趕到文登城;明兒擦黑可到威海……”震興心情沉重,焦急地說。<SPAN lang=EN-US>
于震興怎么能不難過?怎么能不著急呢?他弟媳婦押在文登城,已經(jīng)七個多月了。三個月前,震興偕張老三,帶著三嫂給閨女縫的棉襖棉褲,一床被子,震興的五塊錢,一些點心干糧,去文登城監(jiān)牢里探視桃子。他們費了許多周折,才賄賂通管事的,和桃子見上一面。那情景,震興多會想起來,多會心酸落淚。<SPAN lang=EN-US>
桃子,連她父親也幾乎不認識閨女了啊<SPAN lang=EN-US>!原是血旺旺的長圓臉,變得白煞煞的,只見兩只大黑眼睛了。見了親人,她掙扎著從爛草地上爬起來,面帶著笑容,第一句問:“爹,哥!咱那些親人,都好啊<SPAN lang=EN-US>?傷著的,好了沒有?”<SPAN lang=EN-US>
老三吞著淚水說:“都好,好啦!只是孩子你、你……”<SPAN lang=EN-US>
“媽呢<SPAN lang=EN-US>?姐呢?妹呢?弟呢?”桃子搶著又問。<SPAN lang=EN-US>
“都旺盛。閨女你……”<SPAN lang=EN-US>
“哥,竹青離開媽,沒病?”桃子再問。<SPAN lang=EN-US>
震興抹著淚說:“先是喜彬嬸養(yǎng)著,到各家找口奶吃。后來嬸子接家去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道:“你媽調(diào)理著喂她,不算胖,倒結(jié)實……孩子正學(xué)話,不叫媽,光喚姥姥……”<SPAN lang=EN-US>
桃子把臉別過去。狹窄牢房里擁擠著的十多個女難友,都嗚嗚地哭起來。桃子再回過臉,那上面沒有淚水,沒有哀傷<SPAN lang=EN-US>!她的細黑的眉毛微微揚起來,一臉的剛氣,用清亮亮厚淳淳的聲音,說:“爹,哥,咱們見一面,我心里就敞亮啦<SPAN lang=EN-US>!回去告訴親人們,要放寬心,別再花錢保我,留著錢用到緊要的地方……我,他們樂意關(guān)多久就關(guān)多久,反正從小吃慣苦的身子骨,受得了,挺得住!爹,和俺媽說,一家大小的擔(dān)子夠她挑的啦,別再為她二閨女操心……”<SPAN lang=EN-US>
看守推張老三和于震興走開。這兩個三四十歲的莊稼漢,不顧有多少女人面前,哭喊著,一步一回頭,搶著說安慰桃子的話。<SPAN lang=EN-US>
桃子手抓住鐵窗欞,臉抵在它上面,微笑著看親人離去。只有同牢房的女難友,才知道她是怎樣伏在爛草上慟哭的……<SPAN lang=EN-US>
由于監(jiān)獄里的極端惡劣的條件,敵人的酷刑折磨,最近以來,桃子病得有生命危險。一直在設(shè)法營救她的黨組織,這次想利用萃女的關(guān)系,來做一嘗試。李紹先找到于震興,教給他去跟萃女說的話。萃女的思想活動正吻合了黨組織對她的分析。黨組織是這樣考慮的:萃女會答應(yīng)這件事,有三方面的原因。主要的是像她掩護于震海的動機一樣,為了她對震興的愛情,會挺身救他的親人;其次萃女是戲子出身,受過凌辱,父親被害,孔秀才他們也想欺侮她,她對敵人有仇恨;再次是桃子的英勇行為,能喚起她的同情心。另外,據(jù)威海衛(wèi)地下黨的報告,萃女的胞兄楊更新,身為專員的秘書,很得專員的重用,此人不是頑固的反動分子,有些開明見識,可以爭取利用。楊更新的唯一的親妹妹去求他保釋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垂危的家屬,估計他有可能出面活動。當然,關(guān)鍵還在萃女的努力程度,怎樣去說服她哥哥……<SPAN lang=EN-US>
冬季夜長晝短。天漸漸昏暗下來。圍著四華里城墻的文登城,已朦朧地呈現(xiàn)在眼前。<SPAN lang=EN-US>
黑叫驢打著噴嚏。萃女扶著震興的胳膊,邊走邊道:“走了這一程,腳可暖和過來了,出汗啦<SPAN lang=EN-US>!原先唱戲練功,我身子可不是這樣嬌……瞧,文登城,多年沒到啦!記得我十六歲那年,跟爹來唱戲,唱的是《杜十娘》。當時縣太爺發(fā)了脾氣,說戲太苦,他三姨太太心里難受……真是些混蛋羔子!咦,你怎么老是悶悶的,桃子妹眼看救出來,你還有什么解不開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興嘆道:“人沒到手,先別往美處想,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看你,我不是說過,咱從威海回來,不接出桃子妹,我替她坐牢去。”萃女安慰著他,面前已近護城壕。她又叮嚀他:“你少搭言,一切由我支應(yīng)。哎,那些當共產(chǎn)黨的也真膽大,偏偏在城里等咱……三合飯店,進了西門大街,一直走……”<SPAN lang=EN-US>
這古老的縣城,土路坎坷不平。在這寒風(fēng)徹骨的夜晚,街上幾乎沒有百姓走動,酊酩大醉的兵、警、公人,倒是屢見不鮮。<SPAN lang=EN-US>
震興牽著驢,和萃女來到三合飯店門口。有個店伙計迎出來,問道:“住店的吧<SPAN lang=EN-US>?店家店家,到了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興問:“有個李先生在這?”<SPAN lang=EN-US>
店伙計打量著他二人,道:“你是來送他表妹去威海的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回答:“我就是他表妹,請你帶俺們?nèi)ヒ娝!?lt;SPAN lang=EN-US>
店伙計小聲對震興道:“你在這稍候,我領(lǐng)她進去,就來招待你。”<SPAN lang=EN-US>
萃女跟著店伙計,通過門面柜房,穿過前院正廳,來到后院。伙計指那亮燈的東廂窗戶,道:“李先生在屋專候。我去招呼你的伙計和牲口,一會兒來上飯。”<SPAN lang=EN-US>
萃女推門進去,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子,清瘦臉面,穿著長棉袍,正從地上八仙桌子旁邊對著她站起來,招呼道:“你是萃女吧?快請坐<SPAN lang=EN-US>!我叫李紹先。”<SPAN lang=EN-US>
萃女邊點頭,邊走過來,拉下圍巾,坐在紹先對面,說:“讓你等急了,李先生!”<SPAN lang=EN-US>
紹先給她倒一杯熱茶,說:“我不急。路上的風(fēng)硬,凍壞了吧<SPAN lang=EN-US>?喝杯茶暖和暖和。”<SPAN lang=EN-US>
萃女喝了茶,身上熱起來,脫掉了外面的羊羔皮襖。聽到大街上一陣碎亂的馬蹄聲,她有些緊張地說:“在你們對頭的鼻子底下,你不害怕<SPAN lang=EN-US>?出不了事?”<SPAN lang=EN-US>
“你放心,這里挺保險。像你這樣臉面打扮的人,在小村小店里和我會面,倒會引起懷疑。”紹先說著,口氣變得嚴肅了,“首先,我代表我們的組織,對你見義勇為,救護我們的親人,真誠感謝!你這次去找你哥幫助救人,不外乎兩種結(jié)果,一是楊更新被你說服,答應(yīng)你的要求,通過專員釋放桃子;二是他拒絕你的要求,仇視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放桃子。”<SPAN lang=EN-US>
萃女馬上說:“俺哥這人的來歷你們都清楚。去年我去看他,他精神很苦悶,埋怨過蔣介石只剿共,不抗日,丟了東三省……我去和他說,勾起他想到俺爹死的仇,告訴他孔秀才父子的惡劣行徑,求他救個女人,不會不出力氣。只是怕威海的專員管不了文登縣的事。”<SPAN lang=EN-US>
紹先道:“這個我們也想到了。威海這個特區(qū)不管縣份,可它有外國勢力,兵多槍好,進口洋貨,周圍縣里的頭目,都去投靠鉆營發(fā)財。只要你哥肯活動,向文登縣保釋個人,沒有大的阻礙。只是要快辦,防止孔慶儒從中使壞,說桃子是共產(chǎn)黨的人,就會麻煩。你打算怎么和你哥講?”<SPAN lang=EN-US>
“按照你們要震興傳給我的路子,我是這么編排的。桃子一直沒承認給你們辦事,他們的把柄只是她的傷藥和血被子。這好頂。就說是她丈夫受傷跑回家,藏一陣又跑了,那藥品也是他早備在家里,桃子鄉(xiāng)下女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利害,要拿出去變錢,正碰上來搜的人。你看行不行?”<SPAN lang=EN-US>
紹先點點頭,說:“這樣說行。可你要記住,不管你哥的態(tài)度多么親,也不要說是我們知道你來的,只說是你家伙計求你救他弟媳的。”<SPAN lang=EN-US>
“我記下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紹先從懷里掏出一個錢袋,放到桌子上:“這是一百塊大洋,請你收下。”<SPAN lang=EN-US>
萃女臉紅了:“這是怎么的<SPAN lang=EN-US>?我是為了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別誤會,不是給你的。你把錢交給你哥,說是伙計保弟媳的費用。這樣做,對你的努力有好處。”<SPAN lang=EN-US>
“你們想得真周到。可你們都是窮的……”<SPAN lang=EN-US>
“你原先也不富啊!”紹先懇切地說,“想想看,當戲子的人,在財主眼里,都是玩物。你長得好看些,就有人來欺負……你爹為此喪了命!你哥想報仇,卻是小雞求救找到黃鼠狼子窩里,他不但報不了仇,當上官,弄得不好,會幫助仇人,禍害更多的受苦人!”<SPAN lang=EN-US>
“俺哥要是助封為虐,那真使我含冤九泉之下的爹,可不恨死他了<SPAN lang=EN-US>!”萃女眼淚盈眶,痛苦不堪地說,“唉,這世界,做人,做個好的,真難呀!”<SPAN lang=EN-US>
“是的,人要是不光想為自己活著,更為窮人謀解放活著,比方說當共產(chǎn)黨干革命,的確是難,吃苦受罪不說,還有坐牢殺頭的風(fēng)險。不過像你說的這種難做的好人,哪怕是做一天,也比做壞人長命幾百歲、幾千年都要值得,都有意義<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的話我都聽在心里。你們這些人,確是好樣的!可我沒自由,守節(jié)文契在他們手攥著,俺哥也沒法子幫我……”<SPAN lang=EN-US>
“你哥即使能把你的文契從孔秀才手里要過來,他能答應(yīng)你嫁給一個窮伙計,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哥哥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臉上一層烏云,接著抽泣起來,掏出手絹捂住眼睛,說;“那我怎么辦啊?我眼前一點光亮沒有……”<SPAN lang=EN-US>
紹先懷著深沉的同情,說:“怎么辦<SPAN lang=EN-US>?你應(yīng)當看清楚,你的不幸,不是一個人的事,是整個社會造成的,是這個制度害了你。為此,你應(yīng)當像桃子那樣,積極地參加革命斗爭!”<SPAN lang=EN-US>
萃女激動地說:“等革命成功,我那終身守節(jié)文契就沒效力啦,對不對?我跟震興就能……”她猛地意識到對方是第一次接觸的陌生男子,紅著臉垂下頭。<SPAN lang=EN-US>
紹先卻像沒有看到她的羞赧似的,一面給她倒茶,一面說:“推翻了孔秀才他們的這個社會,就是一個專為好人謀幸福的世界啦!”<SPAN lang=EN-US>
萃女急速地揩干眼睛,抬起頭,喜氣盈盈地說:“你、你……我早該認識你<SPAN lang=EN-US>!我眼前有光亮啦<SPAN lang=EN-US>!我、我真盼世界早翻個過!”可是,她臉上的喜色漸漸淡下去:“只是,你們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抓的抓,這血腥的日子,多會是個頭?”<SPAN lang=EN-US>
紹先望了她一會兒,道:“一個人,走上革命的道路,不是那么輕易。我盼你做事多想想別人,想想那些比你受苦多得多的人,為他們,為自己,做個難做的好人<SPAN lang=EN-US>!這樣吧,你和震興住在這個店里,我已安排好了……我等你的信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今夜還走?吃了飯走吧,我請你……”<SPAN lang=EN-US>
“我吃過干糧啦。”紹先把舊禮帽戴到頭上,和她緊緊握手,再說一遍,“我們等你的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這天晚上,在丁家山庵,珠子正跟于震海和金牙三子談話。珠子臉上又黃又瘦,胡髭雜蕪。他激動、嚴肅地說:“咱們的組織有了大發(fā)展,武裝暴動的準備工作,正在加緊進行。這是同志們和革命群眾的鮮血換來的成績<SPAN lang=EN-US>!玉子、三子同志勇敢的犧牲精神,威喪敵膽,是我黨的光榮。革命勢力的大發(fā)展,反革命也全力以赴加強鎮(zhèn)壓。敵人為捉你們兩個,更想盡一切辦法,登報、通緝、懸賞,畫圖、繪影,到處張貼,無所不至。鑒于情勢嚴重,為避開敵人鋒芒,保存革命力量,全力投人秘密發(fā)動群眾的工作,現(xiàn)在決定,暫停你們武裝小組的活動,玉子、三子同志,立即去東北,和早去的同志取得聯(lián)系,隱蔽待命。何時回來,大約要一年,等通知吧。看看你們有什么意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金牙三子立時說:“正好端端地準備暴動,我倆可逃跑了,這是怎么回事?”<SPAN lang=EN-US>
珠子道:“是為了保存力量,有計劃地隱蔽一時,怎么是逃跑?你們?nèi)|北,也有發(fā)動群眾的任務(wù)。”<SPAN lang=EN-US>
金牙三子氣呼呼地說:“反正,有槍不往敵人身上打,我不情愿!”<SPAN lang=EN-US>
一旁的李紹先,這時說:“這是斗爭形勢的需要,黨為了你們的安全,為了以后的暴動勝利,有計劃的安排,去年也有幾個在本地太紅的同志,去了遼東半島。”<SPAN lang=EN-US>
沒有人說話了。只有金牙三子呼哧呼哧地喘氣聲。紹先望著震海緊板著的臉孔,走上前,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聲問:“玉子,你有話說?”<SPAN lang=EN-US>
震海低沉地反問道:“組織決定了?”<SPAN lang=EN-US>
紹先道:“決定了。你可以說說自己的想法。”<SPAN lang=EN-US>
石匠玉將拳頭猛砸在炕席上,震得炕桌上碗里的水都濺了出來。他憤然道:“最危險的時候讓我離膠東,還沒有叫我跳到海里好受!”<SPAN lang=EN-US>
珠子嚴厲地說:“你這是什么話!我剛才說的,你一句沒聽進去<SPAN lang=EN-US>?同志,你要想到大局,整體<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揪心剖腹般地對珠子和紹先說:“領(lǐng)導(dǎo)同志<SPAN lang=EN-US>!我是粗人,不識字,道理懂得少,你們的話,我知道對,可是……你們也清楚,俺們這兩年,走的地方多,見的人經(jīng)的事多!耳聽的不算,眼見的說不完。走到哪里,哪里是哭聲,血灘<SPAN lang=EN-US>!一天天,一夜夜,一村村,敵人都在行兇作惡,逼債抽捐,奸淫搶奪,對咱們的同志和群眾,更是慘無人性<SPAN lang=EN-US>!群眾哭,同志們恨;群眾打聽,同志們問:何時動手<SPAN lang=EN-US>?哪天暴動?同志啊,領(lǐng)導(dǎo)同志!我爹死妻傷的仇不報還可,一個共產(chǎn)黨員,能丟下人民的死活不管,自個兒躲安全地方去嗎<SPAN lang=EN-US>?我央求珠子同志,收回決定,組織的情我領(lǐng),為這,我更該留在膠東,和同志們一起挺險<SPAN lang=EN-US>!珠子,先子<SPAN lang=EN-US>!留下俺倆吧,留下吧<SPAN lang=EN-US>!留下吧<SPAN lang=EN-US>!”震海的淚水簌簌流下來,最后竟發(fā)出顫抖的嗚咽。<SPAN lang=EN-US>
三子跺著腳哭叫道:“我隨海哥,生死不分家<SPAN lang=EN-US>!留下俺倆!留下俺倆……”<SPAN lang=EN-US>
紹先掣著這兩條鐵漢子,眼睛潮濕,悲結(jié)哽喉,說不出話。珠子皺著痛苦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激奮地說:“玉子,三子,二位同志<SPAN lang=EN-US>!你們的革命志氣旺,是共產(chǎn)黨員的骨頭<SPAN lang=EN-US>!同志們,我再說一遍,革命有進有退,退是為了更快地前進。因為目前形勢險惡,你們留下活動下去,實在是太危險。保存你們,不單是為你們個人的安危,也是為革命的整體利益。你們?nèi)チ藮|北,主要任務(wù)是隱蔽,也做些群眾工作。一年之后,估計我們武裝暴動的力量會準備得差不多了,那時候,我們的軍事猛將,你們再回來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這對革命有利有害<SPAN lang=EN-US>?我的好同志,想一想吧!”<SPAN lang=EN-US>
震海擦干了淚水,使了很大氣力,聲音還是很低:“沒說的,聽組織的話。”<SPAN lang=EN-US>
“我跟海哥走。”三子耷拉下腦袋。<SPAN lang=EN-US>
珠子和他二人一一地緊緊地握手。紹先一手一個將他二人拉住,說:“你們過海后,到大連港紅房子,找一個叫李根生的搬運工人,他是我們?nèi)サ耐荆抢锏墓ぷ饔伤撠?zé)。你們務(wù)必要在大年三十前趕到,因為那里有幾個海陽的同志想回來,敵人正在等著抓他們,要他們千萬不要回膠東。你們和先去那里的同志一樣,任務(wù)是隱蔽,不要輕易活動。敵人已控制海外的來信,你們不要主動聯(lián)系……”<SPAN lang=EN-US>
“那家里暴動,千萬別忘了叫我們啊!”三子插上說。<SPAN lang=EN-US>
“放心,決丟不下你。”紹先喜愛地使勁擰了下三子的胳膊,“到時候,我們會設(shè)法通知你們回來。”<SPAN lang=EN-US>
三子憨憨地笑了,說:“這還差不離。反正孔秀才的狗頭等著我給他搬家,誰也搶不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屋里氣氛變得松快些了。紹先又對震海說:“玉子,你自從暴露后,有一年七個多月沒和媳婦見面啦!桃子妹出獄一個來月,你一直在海陽那邊活動,也沒能看看她。臨走了,赤杰先去了桃花溝看動靜,盡量安排叫你們夫妻見一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心里一陣熱浪翻騰。他抬眼望著李紹先。這位他走上革命道路的領(lǐng)路人,在蔥郁的樹林里把他石匠玉的名字寫上小紅本子的人黨介紹人,油燈光下,細瘦憔悴,可他的胸懷裝著海一樣深的情誼啊!紹先的媳婦孩子死在敵人刀下有幾年了,他自個兒從不提及,而對別人,他震海自己都記不準的夫妻分離了多少個月,紹先卻記得這么準<SPAN lang=EN-US>!為救同志的妻子他費盡心機、冒險進城安排,現(xiàn)在又想得如此周到,這樣仔細……<SPAN lang=EN-US>
紹先卻沒有注意震海的表情,端起碗喝口清水,說:“看看珠子還有什么話說,沒有,你們就早上路吧。”<SPAN lang=EN-US>
珠子再一次和他們握握手,說:“沒有了。見著桃子,好好安慰安慰她,替我問候她!”<SPAN lang=EN-US>
紹先送震海、三子出了山庵。路旁閃出個雪球樣的人,正是赤杰的朝鮮妻子、中共黨員崔素香。這使震海悠然想起他去威海接程先生的情景,也是這樣的雪夜,崔素香也是這樣出現(xiàn)的——已經(jīng)整整兩年了啊<SPAN lang=EN-US>!素香把個手巾包塞給震海。<SPAN lang=EN-US>
“不用干糧啦。”震海說。<SPAN lang=EN-US>
素香熱切地說:“這次不是干糧啦。是二斤白面,捎給桃子妹的。你把我的心也捎給她——盼她早早養(yǎng)好病! "
震海不收不行,把小包揣進懷里。<SPAN lang=EN-US>
于震海和金牙三子,冒著飛雪,踏上崎嶇的山路。雪夜并不黑,那一道道險山峻嶺,白得耀眼,對這兩個早就習(xí)慣了夜間活動的漢子,簡直覺得是在白日行走,毫不費力,看,再過三個山口<SPAN lang=EN-US>.就是桃花溝了。<SPAN style="COLOR: white"> (馮德英文學(xu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