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彩虹，踩著雨后的泥濘大道，桃子抱著剛滿百天的竹青，走向孔家莊。她身前，走著兩個穿黃制服的警察；身后，是三十多個敵兵，一個個吃得油嘴、喝得紅臉，郎郎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咧纸兄咧铝鞯男≌{(diào)。最后是騎在馬上的孔顯。<SPAN lang=EN-US>
拂曉之時，當(dāng)震海冒破屋頂沖出去以后，桃子聽著那喊聲、槍聲漸遠(yuǎn)，滿村亂成一片，她忘記了一切，心全隨著丈夫走了，孩子在炕上哭啞了聲，她也沒想著去管……直到敵兵返回來抓她，她的心才收了回來：這說明，震海逃出去了。她這才撲到炕上，把竹青緊緊抱在懷里。當(dāng)她被敵兵押出村子時，她仔細(xì)地尋視，沒有見公爹的影子，心又松下來……這時候，桃子懷著緊張的心情，預(yù)測著她要遭到什么樣的境遇，想著她怎樣應(yīng)付敵人的審問。<SPAN lang=EN-US>
過了渾濁的母豬河，又走了四里多路，敵人押看桃子進(jìn)了孔家莊鎮(zhèn)。<SPAN lang=EN-US>
街上好些人，見景停步側(cè)目，驚怖地向罕見的女犯人張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種場面，對桃子來說，打擊是異常巨大的。過去，閨女趕集也是緊跟她爹的呵!而現(xiàn)在的處境，她先是像掉進(jìn)冰窟，冷得全身麻木；接著又像身上著了火，血液都涌到頭上。她不由得將懷里的孩子捧得高些，使力悶著頭，掩住自己的臉面。<SPAN lang=EN-US>
長到二十一歲，桃子第一次進(jìn)區(qū)公所——連村公所、鄉(xiāng)公所她也沒進(jìn)過呵!敵人把她押進(jìn)大院，命令桃子站在房檐底下。四五個警察和兵，圍著她，這個一槍托，那個一巴掌；這個一腳，那個一拳，往桃子身上沒輕沒重地打。他們一邊打一邊罵：<SPAN lang=EN-US>"共匪婆，你他媽的害得老子受苦，挨了你男人一狠腳!夫債妻還，你媽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娘們!模樣挺俏，倒嫁個造反的石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叫你硬，臭娘們<SPAN lang=EN-US>!你圖什么，跟共產(chǎn)黨當(dāng)老婆……”<SPAN lang=EN-US>
臟話、罵話，和著煙、酒、蒜、蔥混合一起的令人作嘔的臭氣往外噴。<SPAN lang=EN-US>
桃子，從小受苦的閨女!桃子，羞怯好強(qiáng)的閨女!桃子，骨硬心軟的桃子!她使力站著，她使力咬牙，她使力忍淚，她使力抱著孩子!她一聲不出，一淚不滴，一動不動，站著，堅(jiān)強(qiáng)地站著。<SPAN lang=EN-US>
過了好長時間，這些打罵的家伙陸續(xù)走了，來了個警察，把桃子帶進(jìn)一間房子，指指角落的一條板凳，他背槍守在門口。<SPAN lang=EN-US>
對于敵人的作踐，桃子是有準(zhǔn)備的，所以身上這里那里的疼痛她都不覺得，而最使她焦心的是懷里的孩子，為使孩子不受驚嚇，敵人打她時，她使勁抱緊竹青，蓋住孩子的眼睛，使孩子睡著。這時，竹青那咽啞的聲音，哭一陣，睡一陣，又哭……桃子背著亮坐到凳子上，把衣襟掀起，將奶頭塞進(jìn)孩子嘴里……可是，桃子大半天沒進(jìn)食水，又受驚挨打上火，乳房沒有汁，竹青嚼了幾口，就又號開了。一百天的閨女，哪里能體貼她媽媽的處境啊!桃子無奈，抱著孩子，悄悄地走動，偷偷地抹了把眼淚。<SPAN lang=EN-US>
來了個黑瘦的警察。他對站崗的同伴說：“你吃飯去吧，我站。”<SPAN lang=EN-US>
那警察瞥桃子一眼，悄聲說：“他們真狠心，打個女人家，多可憐，帶著孩子!”<SPAN lang=EN-US>
黑瘦的道：“咱們是抽來當(dāng)差的，那幾個兵痞子……伙計(jì)，別對旁人說，各人憑良心吧!”<SPAN lang=EN-US>
那警察又看看桃子說：“當(dāng)共產(chǎn)黨的人也不想想，丟下老婆孩子受罪……”<SPAN lang=EN-US>
黑瘦的說：“各有各的打算，誰知道哪!你吃飯去吧。”<SPAN lang=EN-US>
黑瘦的警察走進(jìn)屋來，從懷里掏出兩個白面饅頭，遞給桃子。<SPAN lang=EN-US>
桃子驚異地看著他，沒有接。他說：“你別怕，我是丁家洼人，叫丁立冬，在這當(dāng)差。你娘家是桃花溝吧<SPAN lang=EN-US>?你村有個這村婆家叫鳳子的媳婦，街上見著你遭了事，托我關(guān)照你點(diǎn)。你吃了吧，大人好說，孩子受不住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感到一陣溫暖，感激地接過饅頭。丁立冬又道：“你盡管吃，他們都‘挺尸’去了，得一會子才來。你不吃，叫他們見著，我也得受連累。這年頭，遭上禍啦，像你剛才那樣硬性點(diǎn)，挺住勁，他們把你個婦道家，也怎么不了!”<SPAN lang=EN-US>
丁立冬又去對面屋倒了一大碗溫茶水，送給桃子。他臉朝外坐在門檻上。<SPAN lang=EN-US>
沒想到，好人到處都有。桃子的心實(shí)落了一些，像吞土一樣硬吃下饅頭，把水喝完——她是為了孩子吃的喝的呵!
丁立冬把碗送過去，回來又小聲說：“聽去包圍你們家的人回來說，你男人跑得一點(diǎn)影不見，還傷了這邊四個人<SPAN lang=EN-US>!于之善的兒子都嚇病啦!孔秀才大發(fā)一陣脾氣……你寬心好啦!”<SPAN lang=EN-US>
“謝你啦，好心人!”像兩扇門打開，桃子的心敞亮多了。不知是飯水的作用，還是丁立冬的話的作用，抑或兩者兼而有之，桃子感到奶盤有些流動、飽脹，她急忙給饑餓的竹青灌開了乳汁。<SPAN lang=EN-US>
到了下午，敵人又來對付桃子。<SPAN lang=EN-US>
先進(jìn)屋的是臉如喪門神的孔顯，跟著的是赤松坡村長于令灰。這灰瘸狼四十多歲了，留著這一帶鄉(xiāng)下稀有的洋頭。于令灰進(jìn)門就裝著驚訝而又關(guān)切地對桃子說：“侄媳婦，你在這呀!吃飯了么?沒吃我給你買去。我一聽說，就跑來看你，想央求區(qū)長，把你領(lǐng)回家去。”<SPAN lang=EN-US>
桃子抱著睡去的孩子坐在那里，沒有抬頭。<SPAN lang=EN-US>
灰瘸狼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子，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說，就放你回去。區(qū)長和孔隊(duì)長，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會難為咱的。你說呀!”<SPAN lang=EN-US>
桃子抬起頭，道：“大叔，你是村長，俺正納悶要問你，為么抓俺哪?”<SPAN lang=EN-US>
孔顯喝道：“你裝什么傻!你男人犯了案，你不知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說：“他一個窮石匠，沒搶沒劫的，犯的哪樁案?”<SPAN lang=EN-US>
孔顯道：“快說<SPAN lang=EN-US>!常上你家里的，都是誰?”<SPAN lang=EN-US>
桃子說：“去俺家串門的人挺多，有德生嫂，永升媳婦，喜彬嬸，東街運(yùn)生他媽，西頭榮子家的，還有……”<SPAN lang=EN-US>
“不問這些個。”于令灰說，“是外地的男人，夜里來的。說，我見過好幾回啦!”<SPAN lang=EN-US>
桃子道：“他當(dāng)石匠，交往的人多，來借宿的，倒是有過。俺記不清是誰。”<SPAN lang=EN-US>
“家來的客，能不認(rèn)識?”孔顯追問。<SPAN lang=EN-US>
桃子說：“一年半載來一回的生人，沒親沒故的，俺怎能記得?大叔，你不是也見過好幾回?你認(rèn)得，就替俺說說嘛。”<SPAN lang=EN-US>
“我……”灰瘸狼嗓子像卡了塊骨頭，憋得答不上話。<SPAN lang=EN-US>
孔顯一拍桌子站起來，吼道：“臭娘們，耍滑頭<SPAN lang=EN-US>!快招，是誰<SPAN lang=EN-US>?不說，我揍你!”<SPAN lang=EN-US>
桃子低下頭，堅(jiān)定地回答：“俺不知道。”<SPAN lang=EN-US>
“你個鐵嘴娘們<SPAN lang=EN-US>!”孔顯的黑手，劈頭蓋臉地打下來。<SPAN lang=EN-US>
這打擊比剛才挨那些兵痞警察的打重得多。桃子左半個頭一陣昏暈，眼冒金花。她的發(fā)髻被打得松開，懷里的竹青尖利地哭。桃子兩眼直盯著腳前，把孩子抱得更緊。<SPAN lang=EN-US>
灰瘸狼向黑皮臉脹得發(fā)紫的孔顯遞個眼色，笑笑，說：“孔隊(duì)長，消消氣，窮門婦道，傻笨笨的少見識。你歇歇，我開導(dǎo)開導(dǎo)她。”<SPAN lang=EN-US>
“你他媽的再不老實(shí)，叫人把你掛梁頭上<SPAN lang=EN-US>!”孔顯惡狠狠地走過一邊，坐到椅子上抽香煙。<SPAN lang=EN-US>
于令灰跛著腿，在嬰孩的啼哭聲中，對桃子說：“你怎么這樣傻呀，好話不聽，這苦吃起來沒頭啦!你實(shí)說出來，秀才爺不會難為于震海。俺們都知道，你男人年輕，火爆脾氣，入了邪門，都是外人使的壞。你說出那些拉他入共產(chǎn)黨的人，就放你家去，震海也照舊做石匠活，今年入冬我就破土蓋南倒廳，有他一個工，你一家半年的吃食就有啦。不然，就是脫過這一遭，他當(dāng)共匪，官府怎能容得下<SPAN lang=EN-US>?早晚抓住，和孔志紅一個下場。丟下你娘倆，還有個癱子公公，怎么過活?我這都是體己話，一個村的，一個祖宗姓氏，為了你家好。一家太平，大家太平。你掂量掂量，哪頭輕?哪頭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自從知道她丈夫是共產(chǎn)黨了，桃子一直在不安中打發(fā)日月，也預(yù)料到有災(zāi)難降臨頭上。這些日子，她從丈夫身上，公爹身上，來她家開會的那些人：身上，汲吮了許多新鮮的精神，感受了不少力量，把對危難不幸的沉重負(fù)擔(dān)減了下去，她一心幫他們做事，希望他們的力量快快壯大，革命能順利的早日成功。直到今天，她被那一群大兵押著走在孔家莊街上，有那樣多目光注視著她這個女犯人，進(jìn)了森嚴(yán)的區(qū)公所，受到這樣的凌侮打罵，她才明白，這革命的真正意義，它不是那樣輕松順利。而且，她開始覺得，她不是那些革命的人旁邊的幫手，她也置身在革命的行列之中了。于是，更深一層的問題涌上了這個山村女子的心頭：革命的難處重重，何時能成功?能不能成功<SPAN lang=EN-US>?為什么要革命?不革命行不行?
孔顯這個作惡多端的禽獸，伍拾子他爹就為不讓他糟蹋人家的閨女，慘遭他的毒打，血淋淋地喪命，撂下一家老小。況且，作惡的豈止孔顯一人<SPAN lang=EN-US>?桃花溝，孔家莊，赤松坡，這三個桃子熟知的大小不一、山上平川的村莊，好過的只是大腳霜子——她也遭了災(zāi)，除孔秀才兄弟三個、于之善、于令灰這類少數(shù)人家，其他的那樣多的人，正像桃子她母親常說的，淚水、哭聲擺滿了日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世道怎么是公平<SPAN lang=EN-US>?窮人再怎么老實(shí)過苦日子也免不了遭欺受辱，橫禍飛身，家破人亡，怎么不該改改——革命<SPAN lang=EN-US>?只是她丈夫這一伙人——共產(chǎn)黨，人少，沒兵沒槍，才被人趕著跑，殺死殺傷，使她桃子落到這個地步。這毫無人性的孔顯和那幾個黑心肝的兵，她孩子剛滿一百天，就這么打罵作踐她的媽媽，這哪里是些人，分明是群惡狗!而那些夜里來她家的共產(chǎn)黨里的人，對她桃子是那樣敬重，親熱，大妹長、妹子短地叫；對她的孩子，這個抱，那個親!程先生熱心地為女孩子找名。瞧，他吃多了野菜少血色的蒼白的臉上，一副莊重表情，眼白特大的眼睛在鏡片里瞇瞇了半晌，才想出“竹青”兩字來!多好的人啊，程先生<SPAN lang=EN-US>!好人，李紹先!好人，丁赤杰!好人，高玉山!好人，那位雨夜中和公爹熱切相會的珠子!好人，本村的熟人和外地黑夜來的認(rèn)不清臉面、記不住姓氏的人們！好人，她第一次見到的共產(chǎn)黨員孔志紅！好人，她所接觸到的一切共產(chǎn)黨人<SPAN lang=EN-US>!為了他們，為了他們做的好事——革命，不管能不能成功，她，桃子，媽媽一再夸她是多志氣少淚水的閨女，能向禍害窮人、抓她丈夫、辱打她的仇人屈從嗎?不<SPAN lang=EN-US>!她怕只管怕，羞只管羞，悲只管悲，痛只管痛，但，害好人的事，桃子不但做不出來，她連想也不會向這上面想。<SPAN lang=EN-US>
于令灰瘸著腿，左右觀察桃子的表情。見她一直低著頭，順著眼皮，暗喜他們這軟硬妙劑，對付這個老實(shí)巴腳的鄉(xiāng)下女人，算是對上癥了。他躬身湊到桃子身旁，探頭問：“我的話，你都聽下去了嗎?”<SPAN lang=EN-US>
“你說完啦<SPAN lang=EN-US>?”桃子根本就沒有聽他的。<SPAN lang=EN-US>
“說完啦。侄媳婦，你尋思好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低聲道：“尋思好啦。”<SPAN lang=EN-US>
灰瘸狼得意地向孔顯點(diǎn)點(diǎn)頭，又朝桃子道：“我最清楚，你是個靈通人。說出那些共產(chǎn)黨，保你全家無事。”<SPAN lang=EN-US>
桃子仍是低頭低聲：“俺和懷里的孩子一樣，什么也不知道。”<SPAN lang=EN-US>
于令灰打個愣怔，咬咬牙，陰狠地說：“這么說，你不想回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依然沒抬頭，聲音提高一些：“有家怎么不想回<SPAN lang=EN-US>?你們不放，想回成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媽的!”孔顯向門外喊道，“丁立冬!叫人來，上大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丁立冬在門口回答道： “弟兄們累了一宿，還睡吶，怕叫不醒……”<SPAN lang=EN-US>
孔顯罵道：“混蛋<SPAN lang=EN-US>!誰不起來揍誰，快去叫!”<SPAN lang=EN-US>
“是!”丁立冬應(yīng)著，慢慢地走去。<SPAN lang=EN-US>
孔顯解下腰間的牛皮帶，掄著對桃子喝問：“說不說實(shí)話?”<SPAN lang=EN-US>
桃子緊緊護(hù)住懷里的孩子，咬著牙說：“俺說的沒假話。”<SPAN lang=EN-US>
孔顯一臉殺氣，皮帶正要抽下去，管家萬戈子疾步進(jìn)了門：“二爺，大老爺來啦!”<SPAN lang=EN-US>
孔慶儒走到門口，站住，大聲地呵責(zé)道：“你在做什么，顯二!”<SPAN lang=EN-US>
“臭娘們!一句實(shí)話不說……”<SPAN lang=EN-US>
“放肆<SPAN lang=EN-US>!”孔秀才嚴(yán)厲地喝道，邁進(jìn)門里，一小畜牲，還不給我滾<SPAN lang=EN-US>!走，都給我出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和于令灰順從地出去了。屋里一時靜悄悄的。<SPAN lang=EN-US>
萬戈子把椅子搬到桃子對面，孔慶儒坐下來，端量著亂發(fā)遮臉的青年媳婦。桃子沒動姿勢地抱孩子坐著，眼睛瞅著腳前的人影。<SPAN lang=EN-US>
屋里靜悄悄的。桃子的心在咚咚地跳。<SPAN lang=EN-US>
孔慶儒和氣地說： “閨女，我不在場，他們胡為，你受驚了，哦，還有個孩子，多大啦?”<SPAN lang=EN-US>
桃子不自覺地答道：“三個多月。”<SPAN lang=EN-US>
“哦……”孔秀才悲天憫人地沉吟著，口氣更加和藹，“唉，三個多月的孩子，也跟著受驚嚇，這是何等世界!不用害怕，閨女，有我給你承擔(dān)<SPAN lang=EN-US>!哦，你多會來的<SPAN lang=EN-US>?還沒用飯吧<SPAN lang=EN-US>?萬管家，快去辦份飯來，要面條，帶孩子的人，需湯水。”<SPAN lang=EN-US>
本來等著對付一只狼，一交手倒是一頭羊。如此突兀的變化，完全出乎桃子的意外。對孔秀才這位名聞四鄉(xiāng)的大人物，桃子從未見過面。在桃花溝做閨女時，她聽人傳說過孔秀才德高望重，是好心財(cái)主，壞事都是他家里人瞞著他干的。嫁到赤松坡，于世章講過血淚的身世，恨孔秀才入骨三分。震海他們，也說財(cái)主官府專門害人，殺不了窮漢肥不了富貴，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孔秀才是口蜜腹劍，畫皮蒙得嚴(yán)，吃人不吐骨頭。桃子相信這都是真情實(shí)話。然而，她畢竟沒有直接看到孔秀才的惡為。而這第一次的相遇，孔秀才竟是如此親切，不是他來，孔顯他們不知如何作踐她……但，桃子馬上告誡自己，不要上他的當(dāng)，要提防他耍狐貍手段，使她泄出共產(chǎn)黨的密……聽到孔秀才吩咐人辦飯，桃子立時說：“不用，俺不吃。”<SPAN lang=EN-US>
孔秀才嘿嘿笑過幾聲，道：“你不要多心我是耍手段。閨女，你放寬心，吃了飯，你就回家。萬管家，辦飯去。”<SPAN lang=EN-US>
“是。”萬戈子退出門外。<SPAN lang=EN-US>
直到這時，桃子才慢慢抬起頭，望見孔秀才。他頭頂上盤著小辮，滿臉紅光，滿臉笑紋。<SPAN lang=EN-US>
“你不相信是不是?”孔慶儒摸著修剪整齊的八字胡，無限感慨地說，“他們背著我，把你抓了來。抓你干么呢?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就夠苦的啦。嗯，我的為人，你也許聽說一二。說我壞的有，說我好的也有。其實(shí)，我沒成心害過人，唉，家大業(yè)大，業(yè)大人雜，我一時照看不到，不聽話的家人，做下得罪鄉(xiāng)親的事，我知道會有，有人把賬記在我身上，也是正理——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嘛，誰叫我理家無方呢<SPAN lang=EN-US>!好事我做的也有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沒幫鄉(xiāng)鄰們大忙，只是我工夫多些，掛個公人名，想使大家都容事寧人，太平相處。咱這地方，雖說不是窮山惡水，可東走南去是海，北往西上是山，地少人多，日子不好過，每家都有為難之處。只不過有出路的，多出點(diǎn)力氣，搞得寬綽點(diǎn)罷了。你清楚我的話么?”<SPAN lang=EN-US>
如果退回兩年，這些話還可能使桃子半信半疑，被糊弄一陣子。可是現(xiàn)在，她面前這個六十多歲的人，綢緞滾身，肥頭胖腦，紅面油光，不禁使她想起她那四十多歲的駝背瘦骨的父親張老三，五十幾歲兩腿癱瘓的公公于世章：“哼，你說的窮富道理，句句胡謅<SPAN lang=EN-US>!我聽震海他們說過，也親眼見過，你騙不了人!”桃子心里暗道。她垂下睫毛，說：“俺什么也不懂。”<SPAN lang=EN-US>
孔秀才蔑視地笑笑，道：“大家要過太平日子，就不要傷和睦。你看，你男人不老實(shí)做工，養(yǎng)家糊口，惹得和官府作對，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你家去，能打聽他跑到什么地方，就告訴他一聲，是我區(qū)長孔慶儒親口許下的，他回家過日子，不再和那些邪黨來往，保他不再吃官司。”<SPAN lang=EN-US>
桃子應(yīng)道：“我能見著他，把你的話學(xué)給他聽。”<SPAN lang=EN-US>
“再說<SPAN lang=EN-US>!”孔慶儒加重了語氣，站起來，“和官府作對，那是惹火燒身<SPAN lang=EN-US>!這天下，已合定為一，各地有兵有勢的大大小小人物，都統(tǒng)一在國民黨蔣先生麾下。共產(chǎn)黨想倒行逆施，豈不是燈蛾撲火，自取滅亡<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一股冷氣吹進(jìn)桃子心間，她手一緊，懷里的孩子啼哭起來。桃子說：“你真有心放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吃了飯你就走。”<SPAN lang=EN-US>
“俺不吃。”桃子站了起來。<SPAN lang=EN-US>
“那也好。有空趕集過來串門。有為難之事盡管找我。”孔秀才一副誠懇的面孔，“哦，你是桃花溝的<SPAN lang=EN-US>?你爹租我家山巒放蠶，叫張老三的不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心一跳，遲疑地應(yīng)著：“是……”<SPAN lang=EN-US>
“嗯。”孔秀才笑道，“張老三這人不壞。對呀，說起來咱們還是親戚，是你姐，還是你妹，是我門里侄子居任的媳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姐……”桃子恨不得飛出門去。<SPAN lang=EN-US>
“噢。居任這東西不成器，用著什么不明講，倒合同他姑串連土匪綁這家你二老爺?shù)钠薄洗物@二去桃花溝抓他，也是瞞著我做的……唉，家里家外，這成何體統(tǒng)<SPAN lang=EN-US>!”孔秀才慨然說著，像突然發(fā)現(xiàn)桃子還在身旁似的，向門外揮揮手，“你走吧，早家去，也使你公公于世章放心。”<SPAN lang=EN-US>
桃子轉(zhuǎn)過身，緊抱著孩子，垂著頭，邁出門檻。她的眼睛盯著腳尖，穿過區(qū)公所的大院，來到大街，走出村口……當(dāng)她突然覺察到面前是條大河，這才站住，審慎地轉(zhuǎn)回頭，孔家莊已在煙波閃閃的視線之外了。登時，她全身被打的疼痛一齊襲來，無力地踉蹌著掙扎到橋頭，不是為了懷里的孩子，她會一頭栽倒——不能，做媽媽的本能的堅(jiān)韌，使她用最大力量，癱軟地坐到岸邊的青草上。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桃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對著母豬河的黃色的波浪，嗚嗚泣咽起來。<SPAN lang=EN-US>
“桃子，桃子。”<SPAN lang=EN-US>
桃子聽到有人喚她。可向四外看一眼，除了青青的蘆葦，沒有人影。她認(rèn)為是自己的錯覺，又要哭——可一看，那竹青瞪著對挺精神的黑眼睛，咧著嘴，沖她笑哩!桃子邊掉淚邊對孩子說：“人家哭，你倒好，笑哩<SPAN lang=EN-US>!敢情，他們打媽媽，罵媽媽，你有媽媽護(hù)著，在懷里吃，吃飽睡，是不是?媽身上疼，心里難受，掉眼淚，你不心疼啊<SPAN lang=EN-US>?傻閨女，你多會能知道疼媽媽、護(hù)媽媽就好啦<SPAN lang=EN-US>!這會，你么事也不懂。”<SPAN lang=EN-US>
竹青笑著笑著，又不知哪里難受，哇一聲哭了。桃子忙哄著她，擦著淚，說：“好閨女，媽不說你啦，俺竹青懂，么事都懂。噢，你不喜歡媽哭。好，媽笑，媽笑給你看……哎，懂事的丫頭，又笑啦!”<SPAN lang=EN-US>
“桃子，桃子!”又有人喚。<SPAN lang=EN-US>
這下桃子聽真了，叫聲是從她身下方的蘆葦叢中發(fā)出來的。她吃一驚，順聲音望過去，一張關(guān)注親切的臉正對著她。桃子失聲叫道：“鳳子姑!你……”<SPAN lang=EN-US>
“別下來，防備有人盯你<SPAN lang=EN-US>!”鳳子隱在蘆葦叢中，身邊有個剜菜籃子。“叫你好幾遍，你不應(yīng)。一聽，不知你又和誰說話，嚇我一跳……原來和你閨女，她聽得懂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小姑娘似的，稚氣地笑了：“她真像懂事了似的，我哭，她笑給我看；我一笑，她倒哭了……”<SPAN lang=EN-US>
“那叫懂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笑著說：“人家要尿尿，我沒把她，看尿我這一懷……不叫這么折騰，俺竹青從來不往身上尿……”<SPAN lang=EN-US>
“尿一身，把你喜的，該拉你身上，你不更歡起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喜出望外地說：“這么巧，在這碰上你!”<SPAN lang=EN-US>
鳳子道：“先子吩咐我，在這等你大半天啦。”<SPAN lang=EN-US>
“他怎么知道得這么快?”<SPAN lang=EN-US>
“他們有他們的看門狗，咱們有咱們的看狗人。”鳳子說著，從籃子里拿出一包東西，“給你，干糧。”<SPAN lang=EN-US>
“我吃過啦，是個姓丁的兵給的，他說認(rèn)得你。”<SPAN lang=EN-US>
“我知道，好人有的是。”<SPAN lang=EN-US>
桃子是機(jī)敏人，經(jīng)過這一年多的風(fēng)雨，又長了不少見識，她明白了丁立冬是什么人了，就不再打聽。鳳子也只能說到這，丁立冬這條線，除了她，丁赤杰、李紹先，只有特委幾個主要負(fù)責(zé)人知道，有的還不知道具體的人名。<SPAN lang=EN-US>
風(fēng)子同情地說：“桃子，大伙都疼你，你受苦啦!”<SPAN lang=EN-US>
桃子說：“我以為他們對待我比這還要歹毒，可孔秀才放了我……”<SPAN lang=EN-US>
風(fēng)子聽完桃子的被捕受審經(jīng)過后，囑咐道：“桃子，心眼得放靈活點(diǎn)。孔秀才的花招挺多，你不怕他們硬的，又沒上他軟的當(dāng)，他才放你，想引逗震海和咱們的人上鉤。你回家，和村里黨內(nèi)的人，誰也別走動。先子早料到孔慶儒的這一手啦。”<SPAN lang=EN-US>
桃子恍然道：“你不說，我只想到他假作善人，攏絡(luò)人心，再沒想到這一層，好歹毒的黑心!”<SPAN lang=EN-US>
鳳子又說：“你家的門封了，世章哥被打傷，在你喜彬嬸家。世章哥傳話說，要你回桃花溝媽家住些天。你身上挨打重不重<SPAN lang=EN-US>?痛得兇不?”<SPAN lang=EN-US>
桃子說：“沒怎么的，你放心，全好啦……”<SPAN lang=EN-US>
“不重不痛是假的。是不是讓你閨女一泡尿，給沖好啦……”<SPAN lang=EN-US>
二人中間隔著幾步遠(yuǎn)的青青的蘆葦叢，看不真面孔，可是卻相對地咯咯笑起來。笑過之后，鳳子又說：“就這樣吧，革命是咱自個兒的事，遭罪遭難，受驚受嚇，挨打挨罵，被抓被殺，像有河就有水一樣平常。我走啦，桃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注視著鳳子貓著腰，提著野菜籃子，順著長滿蘆葦?shù)牡虊危杆俚厥湃ァＫ耄P子也是個比自己才大幾歲的青年女子，可人家不管遇到什么事，硬硬實(shí)實(shí)，爽爽朗朗，相比之下，自己感到臉燒。<SPAN lang=EN-US>
桃子將孩子放到草地上，她下到水邊，捧著水洗幾把臉，綰好了發(fā)髻，打掉褂子褲子上挨槍打腳踹留下的污泥印痕，理平衣褲，上來重新抱起竹青，心里說：“人家不怕，我也不怕。爹受著傷，我不能撂下他回娘家。我得回赤松坡，守著他，有兇有險(xiǎn)，一塊頂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爹，怎么把她給放啦<SPAN lang=EN-US>?”孔顯又驚又氣地叫道。<SPAN lang=EN-US>
孔慶孺陰沉著臉面，沒好氣地說：“不放留在這做什么<SPAN lang=EN-US>?你管她飯?”<SPAN lang=EN-US>
于令灰道：“大哥，這媳婦性子硬是硬，也經(jīng)不住刑罰。你瞧她，一直不敢抬頭。”<SPAN lang=EN-US>
孔秀才坐到椅子上，萬管家遞上水煙袋，點(diǎn)上火。抽了幾口，秀才冷笑一聲，胸有成竹地說：“你們只知懵頭硬撞。一個鄉(xiāng)下婦道，把她折騰了大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諒她也許真的不知道什么。共產(chǎn)黨的作為，鄢子正講過，密事上不告父母，下不透老婆兒女，這是其一。把她放回去，使她明白有當(dāng)共產(chǎn)黨的男人日子不好過，她會拉男人的后腿；如果把她折磨狠了，她死上心記下仇，就更不好辦，知道了也不說，這是二。其三，她回家去，于震海不會不戀媳婦、孩子、老爹，共產(chǎn)黨也會派人去關(guān)照他們，你們監(jiān)視得好，不僅能捉住石匠玉這個混世魔王，還有別的外快好撈。”<SPAN lang=EN-US>
“啊呀，大哥真不虧是圣人之后，滿肚子的計(jì)謀啊<SPAN lang=EN-US>!”于令灰連忙奉承道。<SPAN lang=EN-US>
孔秀才吐一口濃煙，躊躇滿志，洋洋自得地說：“不管是當(dāng)家還是理政，都要德威并施，不這樣還能有所作為?”<SPAN lang=EN-US>
于令灰忽然想起什么，說：“哎，我之善哥今早上叫我把于世章的門封了，能用的東西，他都往家拿……”<SPAN lang=EN-US>
“之善只知圖財(cái)，不識大局，結(jié)下仇人，他又收拾不了。”孔慶儒生氣地說，“昨夜他發(fā)現(xiàn)于震海家去了可疑人，他只叫你和守業(yè)來報(bào)告，自己卻不去監(jiān)視，只顧放他地里的水……真真的蠢人!”<SPAN lang=EN-US>
萬戈子插言道：“舅老子上次來，把茶壺揣在懷里……”<SPAN lang=EN-US>
“放肆，不用你多口<SPAN lang=EN-US>!”孔秀才瞪一眼管家，命令于令灰，“你快回村，把于世章的門封揭了，抄走的他家的東西，原數(shù)退回。”<SPAN lang=EN-US>
“是。只怕之善哥不肯。”<SPAN lang=EN-US>
“我的話!”孔秀才光火了，嘭一聲，把水煙袋頓到桌上，“事情都叫你們這些豬腦子的人辦糟的<SPAN lang=EN-US>!三十多個槍炮兵警，抓不住一個赤手空拳的于震海<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令灰小心地申訴道：“我和守業(yè)來的時候就發(fā)兵去，準(zhǔn)能抓<SPAN lang=EN-US>
一窩。可大哥你不在家，顯子又醉了……”<SPAN lang=EN-US>
“我是公事累了，歇在冬春樓……嗯!”孔秀才截住于令灰的話，轉(zhuǎn)對兒子，“顯二，往后少貪杯，是你誤我大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道：“縣局（注：縣局：縣公安局。）的馬隊(duì)直怪罪咱區(qū)的警察不管事，抱住腿還叫犯人跑了。我看他們的兵才是飯桶，從房頂上叫石匠玉踢下來。”<SPAN lang=EN-US>
孔秀才皺皺眉頭，道：“這是他們局長和我不順當(dāng)，由我對付……可遇上共產(chǎn)黨的急務(wù)，不能意氣用事，要親密合作。送他們的禮物都備好啦?”<SPAN lang=EN-US>
萬戈子忙答道：“按大老爺?shù)姆愿溃桥砰L二兩煙土、五棒子酒，兩個班長一人兩棒酒、五塊錢，每個兵五包香煙。”<SPAN lang=EN-US>
“嗯。”孔秀才點(diǎn)點(diǎn)頭，“再把前些日子從天津捎來的進(jìn)口花綢子，拿一匹托排長捎給他們局長。向你大奶奶要去。”<SPAN lang=EN-US>
“是。”管家答應(yīng)著。<SPAN lang=EN-US>
“一會兒他們回縣，我親自去送。”秀才又道。<SPAN lang=EN-US>
“是。”萬戈子去了。<SPAN lang=EN-US>
孔顯不滿地說：“他們自來一趟，還這么厚待。”<SPAN lang=EN-US>
“一個電話，他們就趕來了，要不然，再遇上事，十個電話也搬不動兵啦!”孔慶儒心緒煩躁地說，“要緊的是抓住共黨<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令灰道：“說也怪，那石匠玉跳房跑到村里，就不見了。他再有武藝，變?nèi)革w了，還有影，變老鼠鉆了，也有個蹤。可是無影無蹤的，人卻不見啦!”<SPAN lang=EN-US>
“赤松坡一定還有他的同黨<SPAN lang=EN-US>!”孔慶儒捻著胡子梢，狠狠地瞪著發(fā)紅的眼睛，“你回去和之善說，沉住氣，暗中盯住石匠媳婦和癱子于世章，不愁沒魚來上鉤。在我孔家的天地里，存不下發(fā)紅的苗。有一個姓共的，叫他當(dāng)一個孔志紅；有兩個姓共的，就是孔志紅一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隔壁電話鈴響。片刻，值班員跑來報(bào)告：“區(qū)長，電話，鄢主任的，要你親自接。”<SPAN lang=EN-US>
孔慶儒去了十多分鐘，就聽呼喊：“顯二<SPAN lang=EN-US>!令灰!”<SPAN lang=EN-US>
二人跑過去，只見孔秀才滿臉惱怒，在地上急速地轉(zhuǎn)圈，狠狠地說：“修公路的窮鬼們，為公路多占了他們的地，和監(jiān)工的警察、鄉(xiāng)丁打了起來。不改道，他們就不干，縣上只好權(quán)且答應(yīng)。”<SPAN lang=EN-US>
“那不要占咱們的地啦?”于令灰驚叫。<SPAN lang=EN-US>
孔顯道：“反了<SPAN lang=EN-US>!把鬧事的抓起來。”<SPAN lang=EN-US>
孔慶儒說：“找不到鬧事的頭子，你能抓幾千人?據(jù)鄢子正分析，有共黨操縱，不然，幾十個村子的老百姓，心不會這樣齊。我猜想，這是大行動，和夜里于震海家去的生人有關(guān)。有人認(rèn)出，里面有于震海，他一人奪走警察兩支槍。”<SPAN lang=EN-US>
“啊，他跑到那去啦，好快!媽的!”孔顯向門外跑，“集合隊(duì)伍……”<SPAN lang=EN-US>
“回來<SPAN lang=EN-US>!人家老老實(shí)實(shí)等你去抓<SPAN lang=EN-US>?”孔秀才雙手叉在胸前，眼睛瞇瞇了好一陣，問于令灰道，“于世章傷的重不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輕。”<SPAN lang=EN-US>
孔秀才陰冷地笑道：“哼，于震海，共產(chǎn)黨不會不叫他要老子!”<SPAN lang=EN-US>
“抓他<SPAN lang=EN-US>?”灰瘸狼隨時準(zhǔn)備邁動瘸腿。<SPAN lang=EN-US>
“不，把于世章砸成醬，他也改不了罵我們的口。你回村去……”秀才的聲音逐漸小下去，小得只有村長灰瘸狼一人聽得見。<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三嫂端小油燈的手顫抖起來。她那雙精明的眼睛，失神地看著面前的人：他，高大的身軀，草帽壓得低，看不清臉面；及至他摘下草帽，露出光光的大腦瓜，三嫂才叫出聲：“海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搶上一步扶住岳母，熱切地說：“嬸子<SPAN lang=EN-US>!你過得好哇<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把燈放到桌上，拉二女婿坐到炕沿。她的手抖動著，不停地在他肩臂上撫摸、捏扯，又仔細(xì)看一遍他的全身，輕聲問：“孩子，你身上沒有碰著?”<SPAN lang=EN-US>
“沒有，嬸，挺結(jié)實(shí)。”<SPAN lang=EN-US>
三嫂點(diǎn)點(diǎn)頭，又懷著巨大的關(guān)注和深切的不安，忍了又忍，終于，顫聲同道：“我閨女她，她在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她在家……”<SPAN lang=EN-US>
三嫂突然松開手，揩了揩濕眼睛，又急又氣地說：“震海<SPAN lang=EN-US>!這你就不對。事到如今，還瞞著我啊!小菊叫二妞閨女送回家那天，再怎么裝著，她畢竟是孩子，經(jīng)不住做媽的盤問……往常你背我瞞我是好心；再瞞下去，難道死了人，也不報(bào)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急忙道：“嬸子，你聽我說!她如今真的沒啥，和我爹、孩子呆在家里。”<SPAN lang=EN-US>
三嫂疑惑地問：“多少錢保出來的?”<SPAN lang=EN-US>
“沒用保，敵人放了她。”<SPAN lang=EN-US>
三嫂更加懷疑，說：“居任搶了他們，還抓走你叔你姐，賣了驢才贖回人的。你當(dāng)共產(chǎn)黨，倒這么輕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知道嬸的為人，不騙你……”<SPAN lang=EN-US>
“你騙我!”三嫂不等震海說完，焦灼、委屈、揪心，使她變得異常激動，那浮腫的臉，淚水浸紅的眼睛，都發(fā)出憤怒的光亮，“我從根認(rèn)定你是本分人，依靠得牢，才把桃花似的閨女，陪著嫁妝送給你。實(shí)指望你們成家立戶，苦熬苦煎，平平順順過一輩子。哪想到，世上這么多人，都受得住窮，吃得了苦，就你窮迷了心，苦瞎了眼，拿著雞蛋碰石頭，和官府兵馬作對。到如今，你成了‘黑人’，被人攆得東奔西顛，大黑天的還草帽遮住臉，頭在手里提著走。你，身強(qiáng)力壯，一走了事，可家有癱爹、媳婦、孩子，你叫他們怎么活<SPAN lang=EN-US>?那些惡狼似的人，怎么饒得了他們老的女的小的啊<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宛如一座冰山倒下來，壓在于震海身上。他面對嬌小細(xì)瘦的岳母，后退一步，打個寒戰(zhàn)。他抓起草帽，向外就走。<SPAN lang=EN-US>
三嫂搶上拉住：“你哪兒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憤然道：“別累贅你家……”<SPAN lang=EN-US>
三嫂渾身一震：“我的話都是錯的?”<SPAN lang=EN-US>
震海悲憤地咬咬牙，說：“不錯<SPAN lang=EN-US>!怨我有眼無珠，今天才見人心<SPAN lang=EN-US>!真沒想到，你是……”<SPAN lang=EN-US>
“啊!我、我是私心的……”三嫂痛叫一聲，松開拉女婿的手，眼睛直瞪了一剎，漸漸閉上，淚水清泉般地往下流。她全身顫栗，向后顛躓，傾身欲倒。<SPAN lang=EN-US>
震海大驚，慌忙上前扶住她，攙到炕沿坐下，焦急地叫道：“嬸子<SPAN lang=EN-US>!嬸子……”<SPAN lang=EN-US>
小菊背著兄弟狗剩進(jìn)屋，見母親昏厥，哭叫著撲上去：“媽媽<SPAN lang=EN-US>!媽媽……媽手都涼啦!哥呀，你快救救俺媽啊……”<SPAN lang=EN-US>
震海給岳母挑捏了幾個穴位，小菊給媽喝下幾口水，三嫂才緩過氣來。她掙扎著說：“我沒什么……小菊，狗剩留給我，你領(lǐng)你哥到廂房，歇息歇息去。我自個兒清靜一會兒，就好啦……”<SPAN lang=EN-US>
來到廂房，震海悶頭坐著，心里非常難受。這革命的道路啊，難關(guān)一重重，比昆崳山的峰頂還要多<SPAN lang=EN-US>!敵人的抓、殺他不怕，可親人的牽扯實(shí)在多，好容易妻子理解了他，跟他站到一起了，又遇上岳母這一關(guān)。她本是個心地好、性子硬朗的人呀，怎么也會變得軟弱膽小，私心重了呢?更不用說那個岳父張老三了。組織決定他在桃花溝建立聯(lián)絡(luò)站，掩護(hù)特委負(fù)責(zé)同志的工作，看來這家是不行了，只能依靠伍拾子家了。<SPAN lang=EN-US>
“哥，你喝水。”小菊捧來一碗熱水，坐在他身旁，“俺桃姐沒有事啦?俺大爺傷好啦?”<SPAN lang=EN-US>
對著單純的小姑娘，震海默默點(diǎn)點(diǎn)頭。<SPAN lang=EN-US>
小菊道：“這就好啦<SPAN lang=EN-US>!哥，你別埋怨俺，把事和媽說了。那天我跟二妞姐回家，一路走一路哭——不叫哭，淚自個兒往下掉，真恨死人啦!末了眼都腫得看不見東西啦……在俺家，俺爹厲害，我不怕他，俺媽不厲害，從不打我，可在媽跟前，我從來撒不了謊，真怪<SPAN lang=EN-US>!哥，俺媽可擔(dān)你的心啦!她問了又問，一遍又一遍讓我學(xué)，你身上有血印沒有<SPAN lang=EN-US>?衣裳有破地方?jīng)]有?你怎么出村的……怕俺爹嚷嚷，媽一直不告訴他。俺媽幾天吃不下，夜里狗一叫，她就到院里聽動響，天天叫我到村頭望著，等你來家。她正盤算著，明兒去赤松坡打聽信息。俺媽為保俺大爺和桃姐出來，要賣那二畝半地——都暗里托人啦……”<SPAN lang=EN-US>
小閨女只管說自己的，她哪里知道，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火，燒著震海的身，燒著他的心<SPAN lang=EN-US>!震海霍地站起來，一拳打在自己腿上：“我、我對得起誰呀!”<SPAN lang=EN-US>
當(dāng)三嫂一手抱著小兒子，一手端著個大砂碗走進(jìn)屋里時，她臉上非常平和，跟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一樣。她把孩子遞給小菊，吩咐道：“抱他門口玩去。”<SPAN lang=EN-US>
小菊說：“我閂的門，外面黑咕降咚的，沒人來……”<SPAN lang=EN-US>
三嫂瞅女兒一眼，小菊明白了，忙接過小弟。小狗剩卻賴著不想走，扭著身子伸著手，渴饞地指著冒熱氣的大碗，喃喃道：“媽媽，俺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SPAN lang=EN-US>
“聽話，跟三姐去等你爹，抓個螞蚱回來燒燒吃。”三嫂又扯一下小女兒，“小菊，快抱走他。”<SPAN lang=EN-US>
小菊急抱狗剩出了門。<SPAN lang=EN-US>
震海望著岳母手中碗里的雞蛋面條，眼淚撲撲掉下來。他上前一步，咚一聲跪在她身前，泣聲說：“嬸哪<SPAN lang=EN-US>!你打我兩巴掌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忙放下碗筷，扶女婿起來。她心疼地說：“海子，快別叫嬸子心疼<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我屈了嬸的一片心!”<SPAN lang=EN-US>
“不，是我遇事糊涂，傷了孩子你的心<SPAN lang=EN-US>!”三嫂理把鬢邊，深切地說，“海子，你的話，我尋思過啦<SPAN lang=EN-US>!你說的對，我的心偏啦，光瞅著自個兒的骨肉啦……”<SPAN lang=EN-US>
“不是，嬸不是……”<SPAN lang=EN-US>
“你聽我說。我沒經(jīng)過事，只知桃花溝的天多么大。共產(chǎn)黨我不認(rèn)得，可你們干這個，最苦不過，倒不是為自個兒<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道：“我知道，像嬸子這樣受苦的精明人，懂得道理會風(fēng)快!共產(chǎn)黨的主張，就是要改變這吃人的世道，害人的天下……”<SPAN lang=EN-US>
三嫂用心地聽著二女婿講的革命道理。最后，她說：“能把這世道翻翻過，誰不稱心!孩子，只是當(dāng)老人的心，想得多，一下轉(zhuǎn)不過彎來……如今你就住在這家，咱這地方山高皇帝遠(yuǎn)，村里也沒財(cái)主，官府的人，除去每年收兩次捐稅，平常到不了。”<SPAN lang=EN-US>
“我不能老在一個地方藏著……我叔呢?”<SPAN lang=EN-US>
“眼下蠶場忙，他宿在山上，夜里不來家。”三嫂從懷里掏出一小卷票子，遞給他，“這是我織布賺的幾個錢，你帶身上。”<SPAN lang=EN-US>
震海忙擋住說：“我一個人好說，這家挺艱難……”<SPAN lang=EN-US>
“還過得去。你好兒姐身子好點(diǎn)了，昨兒回孔家莊紡絲去啦，自個兒掙得出口吃的。”三嫂硬把錢塞進(jìn)他衣袋里，“過兩天，我到你家看看去，你爹殘身子，又遭了打……”<SPAN lang=EN-US>
門外小菊的聲音：“俺媽在家。你是誰?”<SPAN lang=EN-US>
有人答道：“我是七兒的親爹，放牛的……”<SPAN lang=EN-US>
“找我的。”震海趕忙迎到院子，叫道，“老畢，快進(jìn)來!”<SPAN lang=EN-US>
畢松林進(jìn)了院子，他身后還有個黑影。震海問：“那是誰?”<SPAN lang=EN-US>
那人走上一步，叫道：“兄弟，不相識啦?”震海仔細(xì)一看，詫異道：“你?!”<SPAN lang=EN-US>
三嫂也吃驚地說：“居任，你來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進(jìn)屋說話。”畢松林說，又轉(zhuǎn)對三嫂，“大妹，你在門口站站。”<SPAN lang=EN-US>
三人進(jìn)了廂房。畢松林向震海道：“居任是同志，組織決定，要他和你一塊活動。他的代號叫中子。”<SPAN lang=EN-US>
于震海更加愕然，見那孔居任頭發(fā)、胡子好長時間沒剃，一身破舊骯臟的粗布衣裳，一副倒了運(yùn)的樣子。因問：“你這一陣子在哪里<SPAN lang=EN-US>?怎么入上黨的?”<SPAN lang=EN-US>
孔居任道：“兄弟，不瞞你說，自從你救我出去，結(jié)伙一幫子朋友，還是打家劫舍，搶了棲霞姓莫的大財(cái)主，被兵拿住，下了牢。在牢里，認(rèn)識了你們黨里的‘花生皮子’，我們一塊越的獄，還打死兩個站崗的<SPAN lang=EN-US>!我聽他的話，覺得共產(chǎn)黨的章程不壞，這年頭非走這條道不可啦，就入上啦<SPAN lang=EN-US>!現(xiàn)在和兄弟你一起干，我打心眼高興。何時咱拉起武裝，攻進(jìn)孔家莊，宰了孔秀才這條老狗，我才算解氣!”<SPAN lang=EN-US>
震海說：“成了黨內(nèi)的人，是得好好干；咱不是為個人解氣，是為窮人解放。”<SPAN lang=EN-US>
“說的是……”孔居任見三嫂端進(jìn)飯來，就問，“她不在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兒昨兒回的孔家莊，在絲坊做活。”三嫂答道。<SPAN lang=EN-US>
孔居任說：“不湊巧！吃過飯我回去看看……”<SPAN lang=EN-US>
“先不回去吧!”震海道，“敵人這些天盯得緊。”<SPAN lang=EN-US>
“怕它怎的?”孔居任一掀農(nóng)襟，拍著腰帶上的手槍，“這也不是吃素的!”<SPAN lang=EN-US>
畢松林道：“還是先穩(wěn)一穩(wěn)。你遇上敵人打了脫身，敵人就拿咱家里的人殺氣<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仍然氣沖沖地說：“哼，革命就得豁出去!孔秀才放了桃子妹算便宜了他，要不然，我今夜就去把他的狗頭搬搬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吃過飯后，孔居任睡下。畢松林扯于震海走出院門。天色很黑，月牙尚未出山，二人面對面站著，嘴里的熱氣往互相臉上撲，但卻看不清相互的面目。<SPAN lang=EN-US>
“先子指示<SPAN lang=EN-US>!”畢松林悄聲說，“除我以外，中子暫且只和暴露了的同志接頭，不能告訴他沒暴露的關(guān)系。”<SPAN lang=EN-US>
于震海道：“我也正尋思，這人窮是窮，可根子不正，怕有意外。”<SPAN lang=EN-US>
畢松林說：“先子要你帶著他，就為你熟悉他。他對孔慶儒家有仇，被逼得走投無路，參加革命，也合情理。花生皮子同志帶他來時介紹說，中子膽量大，有武藝，挺猛的，多說著他些，時間長了，老毛病能改好。你多上些心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要真能這么的，那敢情好……”<SPAN lang=EN-US>
“唉!”畢松林口氣沉重起來，“震海啊，對你說了，你可別著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天塌下來地頂著!”于震海預(yù)感到有不幸的事，“你說吧!”<SPAN lang=EN-US>
老牛倌難過地說：“孔秀才為抓你，親自帶兵去你家作害；并傳出話，你回去沒事，不回去要害死你爹!你震興哥到處打聽你，找你回家!”<SPAN lang=EN-US>
于震海一句話沒說，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倏地，從懷里抽出他在反修路斗爭中奪來的匣子槍，疾步?jīng)_出去。他走的是那樣快，使號稱飛毛腿的畢松林，直追到桃花溝村邊的石頭河，才趕上了他。畢松林拉住震海，邊走邊說：“這消息是我來的路上知道的。我得去報(bào)告組織。你……<SPAN lang=EN-US>"
于震海沒有回答。實(shí)際上，身邊有人沒有他也不清楚。他只顧向東南方向的山嶺奔跑。因?yàn)椋瑬|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那邊，就是赤松坡<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其實(shí)，一場激烈悲壯的搏斗.在白天就展開了<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xu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