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坡村的地主于之善，來到蹲石獅子的黑大門前。那門左邊開著一小扇，他卻不進，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等里面出來一個看門的，躬腰向內(nèi)禮讓，于之善才撩起棉袍前襟，邁過高門檻，通過寬敞的甬道，來到前院。背著手槍的管家萬戈子，迎上來，拱手招呼道：<SPAN lang=EN-US>"舅老子，大清早，踏雪來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之善沒有停步，向后院走著，問：“你大老爺沒出門<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萬戈子隨在他屁股后，說：“昨天從城里回來的。大老爺挺樂的，冬春樓上打一整宿牌……還在臥房里歇著。”<SPAN lang=EN-US>
“哦!有么喜事啦<SPAN lang=EN-US>?”于之善留心地豎起耳朵。<SPAN lang=EN-US>
“我不大清楚，興許是要……已經(jīng)吩咐下來，今晚冬春樓待客，八大桌<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都請的誰?”“縣里、地方的要人都送了帖子……”<SPAN lang=EN-US>
“怎么我不知道?”于之善沮喪地頓一下拐棍。<SPAN lang=EN-US>
萬戈子帶刺地笑道：“你還用請呀?”<SPAN lang=EN-US>
于之善嗤嗤鼻子，說：“我不是要人?赤松坡誰還比我地多……”<SPAN lang=EN-US>
“我是說，舅老子是自家人，不請也會自己來的。”<SPAN lang=EN-US>
“哼，這個還用說。”于之善的氣消了，“到底有么好事，你大老爺這么破費?”<SPAN lang=EN-US>
“俺們做下人的，不好多嘴，舅老子來了，一會兒自然知道。”<SPAN lang=EN-US>
說著話，二人通過五間磚瓦正房的邊廊，來到后院。這里又是五大間正房，東面還有個月亮門通到另外的院落。管家搶先一步，引于之善進了正間客廳，吩咐傭人看茶。<SPAN lang=EN-US>
于之善有些焦急地說：“我有事!我哥什么時候起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急么?要我叫醒大老爺?”<SPAN lang=EN-US>
“急是急，不過!”于之善挺作難，“我哥累了一宿，也不好驚動他。”<SPAN lang=EN-US>
萬戈子咧嘴一笑，道：“那就勞你多等一會兒，我也有事要忙，小的失陪。”<SPAN lang=EN-US>
于之善以主人的口吻吩咐說：“告訴家人，小聲動響。”<SPAN lang=EN-US>
“這是俺們的老規(guī)矩了。”萬戈子走去。<SPAN lang=EN-US>
“他姥姥的，一個看家的，還老大不小的……”于之善小聲罵著，坐到太師椅上，摸起茶幾上的水煙袋，貪婪地咕嚕咕嚕地抽起來，那對小雞豆眼，搜索著滿屋的物件。<SPAN lang=EN-US>
寬敞的三間大客廳，擺布著黑漆的家具，墻上掛滿頂天觸地的名家寫的條山、中堂；北墻正位，掛著家譜，它的兩旁，有副對子，寫著：“德仁傳家千秋不朽”；“詩禮滿屋文魁叢生”。下面的落款比一條對子還長：“圣人世家秀才孔諱正達”。<SPAN lang=EN-US>
于之善每每見到這副對聯(lián)，心里就笑道：“老滑頭，孔老二死了兩三千年，他硬說他老家是曲阜，秦始皇東游的那陣子，把他們給帶到昆崳山這地方來的，真能胡編排，和孔圣人扯上個掛拉，嚇唬鄉(xiāng)下人。嘿嘿，秀才，花錢買來個秀才帽子……”他又看著靠墻的一排排長條幾上，擺著一摞摞線裝的各種木刻本古書：“擺布得齊齊正正的，滿像回事。老家伙，大滑頭<SPAN lang=EN-US>!自小有算計，比我強，有能耐……”<SPAN lang=EN-US>
對于孔秀才的發(fā)家史，細心的小舅子于之善，是最知情不過的了。鄉(xiāng)間出了個秀才，那是遠聞百里的，百姓男女老少，再不叫、有許多人根本不知道這了不起的人物的本名，一律呼之秀才。至于這個稱號是尊是罵，是褒是貶，那就看當秀才這人的德行給人們的印象了。這孔秀才，乳名小果子，學號孔慶儒，字正達，——意孔子之正統(tǒng)也。孔慶儒的父親孔憲貴，鄉(xiāng)人給其綽號孔險鬼。這孔憲貴年輕時在縣衙門里當代書——訟師兼征糧員，發(fā)了一筆財，就在文登城開了個官司店。這官司店，是打官司的人進城住的地方，實際上是在這里先過第一堂。掌柜的都是兩面國人：一面人臉，一面鬼相，不辦人事，專干鬼差。誰要不住其店，不聽詐索，官司不僅打不贏，還會判上“誣告反坐”的重罪。因為官司店都和衙門有密切聯(lián)系。一般的官司店如此，孔憲貴更厲害一層，他熟通官場，有一伙翼膀，包攬訴訟，串聯(lián)合污，肆意訛詐，在他手里完全破產(chǎn)的打官司者不下二十家之多。這個代書——訟師、征糧員、官司店老板，腰包塞滿了民脂民膏，七年之內(nèi)，在家鄉(xiāng)孔家莊置起大片房產(chǎn)，真?zhèn)€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SPAN lang=EN-US>
人越富越貪。孔憲貴從自己的活動中得出經(jīng)驗，沒有官勢發(fā)不了大財。他供大兒子孔慶儒讀書，以便求取功名，做大官，把家產(chǎn)發(fā)得更大。“有錢能使鬼推磨”，鄉(xiāng)試中考官得了巨額銀子，便夸孔慶儒是孔圣人之宗脈，賞了個前名秀才。孔憲貴父子正盤算著如法炮制，舉人、進士的上榜，不想朝廷動亂，科舉再不會試。然而，這張秀才的畫皮，幫了孔慶儒大忙，加上他老子的官場經(jīng)驗，他更會生財，更會做兩面國人。他從清末當村長，又做鄉(xiāng)長，后升區(qū)長，中間經(jīng)歷過辛亥革命，南北對峙，袁世凱上臺下臺，軍閥混戰(zhàn)，北伐革命，國家的動亂如此之大，唯獨孔慶儒的地方勢力，穩(wěn)穩(wěn)當當，毫不動搖。他利用宣統(tǒng)二年(一九一零年)春當?shù)厥笠吡餍械臅r機，制造假藥，高價出售，窮人尸橫遍野，他卻搜刮大量錢財，白骨堆中筑起顯赫四方的冬春樓。一九二八年秋，牟平段家村的段敬齋，率數(shù)萬饑民暴動，平推牟平城，地方貧民趁機響應(yīng)，燒了冬春樓，把八旬還健在的孔險鬼扔進憤怒的火焰中。從此，孔慶儒又得了教訓(xùn)，非有兵權(quán)不行。他管轄的幾個鄉(xiāng)，鄉(xiāng)丁比別的地方多，槍比別的地方足。其他區(qū)里，一般規(guī)定公安分局的武裝是三十人，配有十匹馬，十輛自行車。而孔慶濡當區(qū)長之后，他區(qū)里武裝增至五十多人，由他二兒子孔顯掌管，充當區(qū)隊長，連管家也槍不離身。<SPAN lang=EN-US>
孔慶儒弟兄三人。大弟孔慶儐，人稱孔二先生，洪源號錢莊老板，兼管德源號絲坊，二弟孔慶儔，執(zhí)掌冬春樓——這冬春樓比燒前更加氣派，不僅是高級飯店、客棧，還操縱著糧米副食方面的價格，招待過往官吏顯貴。孔慶儒還有個大兒子孔赫，在天津衛(wèi)負責三間門面的綢緞行，張老三的大兒金貴就是在那里當差的。秀才本人是這個區(qū)最大的中心小學的校董和校長。<SPAN lang=EN-US>
就這樣，孔慶儒壟斷了這一地區(qū)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權(quán)利，比他老子孔憲貴——孔險鬼，真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SPAN lang=EN-US>
于之善的貪婪的小眼睛滿屋搜索著，忽然，被兩個躺椅式的新奇東西吸住了。他走了過去，在那新奇的東西上坐下——立刻彈跳起來，拍著屁股驚訝道：“好家伙，有發(fā)條!他姥姥的，倒是想得周到，感情比坐板凳舒服。”于是，他重新坐到沙發(fā)上，同時發(fā)現(xiàn)茶幾上新擺設(shè)的白凈凈的茶壺、茶杯。他的朝天鼻快湊到上面，念著瓷器上的字：“江西景德鎮(zhèn)……”他向門口掃了一眼，隨手抄過茶壺揣進羊皮馬褂里。<SPAN lang=EN-US>
正在此際，萬戈子闖進來，牛蛋眼巡視著。于之善剛要發(fā)話，萬戈子驚叫起來：“啊，那把茶壺少啦<SPAN lang=EN-US>!這可是個大貴人才送給大老爺?shù)拿F禮品，丟了要報官追贓的呀!”<SPAN lang=EN-US>
于之善駭然，不得已地從懷里掏出瓷壺，搭訕著說：“嘿嘿<SPAN lang=EN-US>,有我在這，怎么會丟東西?我聽人說，名貴水器，人的血溫能暖熱水，想拿它試試。”<SPAN lang=EN-US>
萬戈子恭敬地接過壺放回原處，道：“舅老子的心眼倒挺花花的。不瞞舅老子說，我這管家的難當，那些賊也乖巧，每逢趁舅老子來，家里總少點什么。”<SPAN lang=EN-US>
于之善裝作聽不懂對方的含沙射影，不在意地說：“大家大戶的，丟三少四些小東西，不稀罕。”<SPAN lang=EN-US>
“舅老子放寬心，俺們往后用上精神，哪怕少根針，也是有數(shù)的!”<SPAN lang=EN-US>
于之善嗤嗤兩聲鼻子，話題一轉(zhuǎn)：“我哥起來沒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還得一會子。”<SPAN lang=EN-US>
“那快把我的飯端上來!”于之善仰起地瓜臉．拿出身份，擺出架子。<SPAN lang=EN-US>
萬戈子故作吃驚地問：“啊，舅老子在家沒吃早飯?”<SPAN lang=EN-US>
于之善光火了：“廢話<SPAN lang=EN-US>!我到這家每次都趕飯，你沒記性啊?”<SPAN lang=EN-US>
“是，怨我不會辦事。”萬戈子躬著身退去。<SPAN lang=EN-US>
“他姥姥的<SPAN lang=EN-US>!奴才相，看人下碟兒。不抖一抖，抓我的大頭欺負，哼<SPAN lang=EN-US>!”于之善怒悻悻地罵著，那茶具白亮亮的老刺他的眼。他很敏捷地抓起兩個杯子，深深地塞在肚皮上面。<SPAN lang=EN-US>
黑皮長臉的孔顯，進了門，猛坐到椅子上，說：“舅，你有事?”<SPAN lang=EN-US>
“唉，急事!遭啦，顯子……”于之善剛出口，孔顯就吆喝：“萬管家，上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萬戈子應(yīng)聲跑進來，向孔顯使眼色：“二爺，你也在這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沒好氣地喝道：“啰嗦么!就在這吃，多燙酒——好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哎!”萬戈子顛著屁股跑出門。<SPAN lang=EN-US>
“顯子，我遭啦<SPAN lang=EN-US>!我……”于之善說著，又卡住了，他走上前，見孔顯一臉惡氣，耳前劃破一長溝，紅腫著，就顧不上說自己的急事，關(guān)心地問：“顯子，和誰打架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狠狠地抽幾口煙卷，罵道：“他媽的，變得越來越硬<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誰?誰敢這么大膽!”于之善抓起棗木拐，“欺負到咱家頭上，說，有舅給你做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一個女人，媽的!”<SPAN lang=EN-US>
“那她一準是個瘋子，傻子……”<SPAN lang=EN-US>
“你十個綁在一起，也抵不上她一個機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到底是誰<SPAN lang=EN-US>?我去掐死她<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白菜。”<SPAN lang=EN-US>
“哦，那戲子，寡婦……”于之善見傭人端上酒菜，慌忙坐到飯桌前，不等碗盤擺齊，他就斟滿杯，吃喝起來。他一面忙乎著向嘴里打點，一面滿足地說：“生氣做么個，有酒有肉，喝，吃……”一塊雞胸脯噎住了食道。<SPAN lang=EN-US>
孔顯狂飲幾口酒，惱喪地說：<SPAN lang=EN-US> “這女人，真他媽的不識抬舉<SPAN lang=EN-US>!早先還能一塊打打牌，吃吃酒，唱個戲聽聽……如今越來越不像話。夜晚我派人去請她冬春樓打麻將，怎么也不來，答應(yīng)給什么也不來，我親自上門找她，竟動起手來……他媽的!”<SPAN lang=EN-US>
于之善好容易咽下卡嗓子的那塊雞肉，望著外甥臉上的傷，說：“顯子，這怨你自己，為女人．值不得……”<SPAN lang=EN-US>
“你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發(fā)財，刮地皮。”<SPAN lang=EN-US>
“誰不為這個呀，傻小子!”于之善異常自負，“年輕人，喜點色，也犯不哪去。孔家莊街上娘們有的是，何必單去找她呢<SPAN lang=EN-US>?要么，赤松坡有兩個，一個快五十了，老點，一個二十幾，跟她媽在煙臺窯門住過，你想要，跟我去，花不了一塊錢。”<SPAN lang=EN-US>
“你只知刮錢，什么也不懂。唉，小白萊……”<SPAN lang=EN-US>
“算啦，算啦!白菜再好沒肉香……”于之善胡亂吃著，打個飽嗝，肚子被那兩個瓷杯硌了一下，“還有菜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喊道：“來人<SPAN lang=EN-US>!再加菜上來，快……”<SPAN lang=EN-US>
“天哪<SPAN lang=EN-US>!你個刀殺火燒的呀!你個狼心狗肺的喲!拿刀殺了我啊<SPAN lang=EN-US>!用槍崩了我吧……”女人的扯破嗓子的哭叫吵罵聲，猶似倒了一面墻。<SPAN lang=EN-US>
于之善吃驚。孔顯摔掉筷子奔到屋門口，大聲叱罵：“你媽那個混蛋，還有完沒有啊!”<SPAN lang=EN-US>
哭罵的女人，飾金穿緞，披頭散發(fā)．站在院當間<SPAN lang=EN-US>,沖著孔顯，嗓門更高：“要完你槍崩了我，刀殺了我!我死了的鬼也要索你這黑心肝的命<SPAN lang=EN-US>!你成天縣里跑城里住，回到村來家門不進，去尋那小白菜大白菜黑白菜白白菜……”<SPAN lang=EN-US>
孔顯沖上去動打。萬戈子和幾個家人攔住。于之善上前對那女人說：“顯子家的，這成何體統(tǒng)，讓人家笑話。顯子事情多．來家少些，你別七猜八疑的。”<SPAN lang=EN-US>
孔顯媳婦沖著于之善道：“你是他舅舅，一鼻孔眼出氣，欺負俺呀!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俺忍著，給他留臉：豈知是狼縱不得，他宿娼睡妓我權(quán)當沒長眼，跟前這個小白菜，把他的魂都勾去啦，恨不得拉她來家炕上和我作伴……”<SPAN lang=EN-US>
“我斃了你個母狼!”孔顯拔出了手槍。<SPAN lang=EN-US>
那媳婦見好多人攔住孔顯，就毫不示弱地撲上來：“歹心毒腸的你，做得出來呀!你打死我吧，我留個清名；你為非做歹，看閻王爺饒得了你!”<SPAN lang=EN-US>
于之善兇狠地喝道：“顯子家的<SPAN lang=EN-US>!咱是什么人家，你亂嚷亂喊，讓窮鬼們聽見，給不給你公公留臉啦!”<SPAN lang=EN-US>
孔家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十多口子，圍在這里，插不上嘴，不敢惹這個有名的小母狼二少奶奶。孔顯媳婦在眾目睽睽中，更拿出威風，惱怒中也顧不得言語輕重，拍著手嚷道：“留不留臉由他們自己，不由我。哼，俺家也不是窮的，欺負得別人，我可不聽這一套。秀才公爹本事大，也不能一手遮住天。何況你們老的少的，上行下效，要不要臉，自個兒清楚!”<SPAN lang=EN-US>
于之善簡直要撲上去，威嚇道：“你公公出來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出來怎么樣<SPAN lang=EN-US>?我腳正不怕鞋歪，有什么怕的……”突然，這母狼似的女人的聲音小下來，小得聽不見，閉嘴了。她怔在那里，目光惶驚地望著東側(cè)的月亮門。<SPAN lang=EN-US>
她聽到的是一聲咳嗽。與此同時，所有在場的人，都啞言斂聲。萬戈子疾步趕到月亮門旁，身成弓形。<SPAN lang=EN-US>
又是一聲不高的帶有顫音的咳嗽，從月亮門里響起來。萬戈子打拱道：“大老爺，你起來啦。”<SPAN lang=EN-US>
孔慶儒，頭戴筒子式水獺皮帽，長方臉，胖乎乎的，略見皺紋，上唇有八字黑胡，下巴刮的光滑。他穿著褐色緞子面皮襖，又肥又厚的氈靴子，背剪手，腆著肚子，慢慢地踱出月亮門。他那浮腫的眼皮稍向上一翻，輕聲慢氣地問：“在這吵鬧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眾人屏息無聲。于之善迎上前，仰著笑臉說：“哥，你起啦，上客廳歇吧。年輕人，吃飽撐的，嘿嘿。”<SPAN lang=EN-US>
孔慶儒轉(zhuǎn)過臉：“之善，你在這。”<SPAN lang=EN-US>
于之善緊應(yīng)道：“一大早來的，有事找哥說……”<SPAN lang=EN-US>
“嗯——”孔慶儒沉吟道，“都各干各的去吧。”他踱向客廳。<SPAN lang=EN-US>
家人們散開。孔顯媳婦忽然嗚咽出聲。孔慶儒回過頭，問：“哭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沖到媳婦跟前，揪住她的頭發(fā)，罵：“還不住嘴，母狼……”<SPAN lang=EN-US>
“住手<SPAN lang=EN-US>!”孔秀才嚴厲呵叱兒子，“滾，孽障<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顯啐了一口，進了客廳。秀才緩下口氣，藹祥地對兒媳婦道：“有委屈對我講，爹給你做主。唉，兒子不軌，老子訓(xùn)導(dǎo)不力，責由我負。你回去歇著，一會兒我教訓(xùn)他。”<SPAN lang=EN-US>
媳婦被家人扶著，抽噎著上前房去了。孔慶儒重咳一聲，邁步走進客廳。<SPAN lang=EN-US>
桌上的殘盤剩盞都撤了，擺上精細的茶點。秀才對兒子說：“顯二，再不許和媳婦胡吵。”<SPAN lang=EN-US>
“都是她，小母狼……”<SPAN lang=EN-US>
“吵的什么我都聽到了。”秀才板著面孔，“你這么個大人，還老叫我替你操心<SPAN lang=EN-US>?創(chuàng)業(yè)百年，敗家一天。我年過花甲的人，精神有限。這個家業(yè)，往后全靠你兄弟二人維持。為女人的事，傷風敗俗，失去咱書香門第的體統(tǒng)。”<SPAN lang=EN-US>
于之善一旁幫腔道：“是哩。顯子，你爹像你這么大，可比你強老鼻子啦!你媽——我那命如紙薄的姐下世后，我勸他多次，他不續(xù)弦……”<SPAN lang=EN-US>
“喪夫不嫁，逝妻不續(xù)。這是孔家門族的禮法。不然還成什么圣人之后<SPAN lang=EN-US>!”孔秀才儼然地說，正襟危坐在椅子上。<SPAN lang=EN-US>
于之善忙道：“就是啊!哥保住這清名，發(fā)大了家業(yè)。”<SPAN lang=EN-US>
“一派胡言，唬外人去吧。不娶老婆，更自在，哪次他進城，一個人過夜的<SPAN lang=EN-US>?冬春樓的密房，給我備下的?我哥在天津三個小老婆，大嫂在家為么不鬧騰，說啥是啥，只差讓我明著叫她媽了……對小白菜眼紅了幾年上不了手，至今也不死心……”孔一濕心里憤憤不平地說，嘴上沒有出聲。<SPAN lang=EN-US>
孔慶儒也沒有要兒子回話的意思，吩咐道：“去，到冬春樓看看鄢子正起來沒有，請他來。”<SPAN lang=EN-US>
孔顯走后，于之善討好地說：“哥，別生孩子的氣啦。”<SPAN lang=EN-US>
秀才摘下水獺筒帽，他那盤著的辮子，像攤牛糞似的，結(jié)結(jié)實實堆在頭頂上。孔慶儒捻著胡梢，笑道：“生氣做什么<SPAN lang=EN-US>?嗯，之善，<SPAN lang=EN-US> 看你鼻涕流哪去啦。”<SPAN lang=EN-US>
于之善急忙雙手齊動，又抓又抹流到前襟上的兩股清鼻涕，嘿嘿笑道：“是才在院里凍的。”<SPAN lang=EN-US>
“看你穿戴的，和個叫花子差不多。咱這等人家，犯得上這么寒酸?你這人，名副其實的守財奴。”<SPAN lang=EN-US>
“我家業(yè)小，經(jīng)不住折騰。我還是來哥家才穿上這身衣裳，平常日更將就。這也有好處，昨兒還虧得……”于之善說不下去了，眼像銅鈴，吞了口唾沫。<SPAN lang=EN-US>
孔慶儒拿起塊焦黃的蛋糕，慢慢地吃著。于之善又咽一口涎水，吸著大鼻孔，吞吞吐吐地說：“哥，你早上不吃暈腥，我也學著試來，不行……嘻，糟子糕這玩藝，抗饑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吃吧。”秀才端起燕窩湯，喝著。<SPAN lang=EN-US>
于之善一手抓起兩塊蛋糕，大口大口地咬著，一邊說：“我剛吃過酒飯，嘗幾口……嘿，到嘴就化啦，滿香……哥，顯子為萃女的事氣惱。這個唱戲女人，敢欺負到咱頭上，要教訓(xùn)教訓(xùn)她，再不聽話，栽個罪名，送她縣大牢里。”<SPAN lang=EN-US>
孔秀才連連搖頭說：“萃女見過世面，不是好惹的，鬧嚷出去……家丑不可外揚。再說，如今她哥在威海給專員當差……”<SPAN lang=EN-US>
“那楊更新當初還不是你扶起來的<SPAN lang=EN-US>?怕他作么!”<SPAN lang=EN-US>
“你少見識，好花不好折呀!之善，往后說著點顯二，再不準去找萃女。他媳婦不是個熊人，嘴上厲害——聽聽，她剛才把我都罵上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于之善連忙應(yīng)諾。他感到肚子發(fā)脹，就松外面的腰帶，那兩個茶杯跟著滑到肚臍眼處——幸好，里面的褲帶給擋住了，掉不出去。他不由得盯著新茶壺道：“哥，你這新添的壺多少錢?我家常來客，想……”<SPAN lang=EN-US>
“這是鄢子正送我的，還有那套沙發(fā)。”<SPAN lang=EN-US>
“他是大財主?”<SPAN lang=EN-US>
“一個光棍漢。”<SPAN lang=EN-US>
“那你交往他干么<SPAN lang=EN-US>?沒便宜……”<SPAN lang=EN-US>
“老弟，如今天下是他的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比膠東王劉大人還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劉珍年的膠東王當不成啦。”孔慶儒用茶水漱了口，接過于之善遞上來的水煙袋，深吸幾口，說，“中國亂了多年，末了國民黨的蔣介石算把江山坐定啦。”<SPAN lang=EN-US>
“那五色旗不用留著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撕了做尿布吧。馮玉祥都倒了臺，下野上泰山風涼去了。韓復(fù)榘成了姓蔣的人，前年當上山東省政府主席，替蔣家賣力，劉珍年拗不過，不得不服貼韓老粗。”<SPAN lang=EN-US>
于之善欽佩地說：“哥，你真有遠見，前幾年你叫顯子參加國民黨，我惜幾塊手續(xù)費，沒跟著……唉，如今晚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晚。國民黨也正在擴充勢力，用人之際，鄢子正和我交往挺厚，一切好說。一會兒他來與我共商謀策，搞好地方治安。”<SPAN lang=EN-US>
“是啊，地方不太平，我正為這事來找你……”<SPAN lang=EN-US>
萬戈子跑進來：“大老爺，鄢主任到啦!”<SPAN lang=EN-US>
“請!”孔慶儒忙迎出院子。<SPAN lang=EN-US>
麻桿似的鄢子正，在孔顯陪同下走進來。<SPAN lang=EN-US>
孔慶儒一拱手，寒暄道：“鄢兄親躬寒舍，兄弟有失迎迓，罪過。”<SPAN lang=EN-US>
鄢子正躬身還禮，道：“哪里話。世翁在上，晚生怎敢起動。”<SPAN lang=EN-US>
于之善正欲上前相見，人家已攜手并肩進了月亮門。一片熱情讓坐的聲音。<SPAN lang=EN-US>
于之善好生氣惱，又著急，如同被關(guān)在門外的狗，在院里亂步顛晃了一會兒，就整理一下破羊皮馬褂，扶正氈帽頭，闖進月亮門。<SPAN lang=EN-US>
萬戈子守在院門里，擋住道：“大老爺有話，不讓外人進去。”<SPAN lang=EN-US>
于之善火了：“舅老子是外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自然不是。可你要進去，大老爺怪罪下來，小的擔待不起。要么，我給你通報一聲。”<SPAN lang=EN-US>
“那，那不用啦。”于之善反過來拉住他，見孔顯從屋里出來，忙道：“顯子，我想聽聽他們說的事。”<SPAN lang=EN-US>
孔顯尋思一剎，說：“你輕點，在外間聽聽，我一會兒就回來……”<SPAN lang=EN-US>
于之善躡手躡腳來到臥室外間，聞著大煙味，豎起耳扇，聽見孔慶儒在說：“……頂住這多年的亂世風險，費去我不少心血，瞧瞧，兩鬢見霜啦<SPAN lang=EN-US>!辛亥革命，孫中山號立民國，我盤起辮子，跟著革命黨鼓搗一陣。可是南方在動，北方還是老樣子。后來，那北伐軍打得很兇，我都要加入農(nóng)民協(xié)會了……不想，北洋政府的頭頭腦腦，一個一個地倒了，孫文和共產(chǎn)黨也沒勝，倒叫蔣中正得了手……好，子正弟，局面總算定啦，我對蔣先生真是五體投地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鄢子正一面抽大煙一面笑道：“世翁算得上識時務(wù)的俊杰!蔣先生確是當世英雄<SPAN lang=EN-US>!曾幾何時，他取得孫文信任，掌緊軍權(quán)，等他一死，就槍口一轉(zhuǎn)，殺共產(chǎn)黨和同伙分子一個回馬槍，使之措手不及。”<SPAN lang=EN-US>
“雄才大略，了不得<SPAN lang=EN-US>!”孔秀才贊道，“共產(chǎn)黨如何，我還沒打過多少交道，單就膠東這地方，一直是司令如毛，各據(jù)一方，互相混戰(zhàn)，不是蔣先生的國民黨，誰能治服<SPAN lang=EN-US>?連韓老粗都聽命麾下了。”秀才深深吸了口煙，又給鄢子正遞上煙泡。<SPAN lang=EN-US>
“韓復(fù)榘是為了當官，才靠上我們。”縣黨部主任得意地說，“他是個雜牌子出身，開始蔣先生派人監(jiān)視他，不想被韓老粗拉了過去，蔣先生氣極，又派人剪除了那叛逆，把韓的兩個主力旅拉了過來，換上黃軍裝（注：韓復(fù)榘的地方部隊穿灰軍裝；蔣介石的中央軍穿黃軍裝。），調(diào)江西剿共去了。韓老粗沒了兵力，如陷囹圄，不得不服貼。膠東二十一縣王劉珍年，還有點刺頭，不久也將南調(diào)參戰(zhàn)。如此一來……”<SPAN lang=EN-US>
“噢，高招<SPAN lang=EN-US>!高招!”<SPAN lang=EN-US>
“這是蔣先生收拾局勢的一個例子。”<SPAN lang=EN-US>
“一斑可見全豹<SPAN lang=EN-US>!小小共產(chǎn)黨，哪里是蔣先生的對手……”<SPAN lang=EN-US>
“滅共當然不成問題。不過共產(chǎn)黨不同雜牌勢力。”鄢子正臉色嚴肅起來，“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不像陳獨秀那時聽擺布了。他們拉起軍隊，建立根據(jù)地，搞什么土地革命。不瞞老兄說，江南幾省的紅軍越鬧越厲害，特別是江西井岡山一帶，我們數(shù)次圍剿，次次失利……”<SPAN lang=EN-US>
“啊……”<SPAN lang=EN-US>
“老兄，對共產(chǎn)黨切不可掉以輕心，就像救火，有一點點火星，也要無情撲滅，不然等火燒大起來，我們就……這次省里黨部訓(xùn)令，要趕快擴展地方武裝，加強聯(lián)莊會（注：聯(lián)莊會，反動地主武裝。）、公安局，修通青(島<SPAN lang=EN-US>)威<SPAN lang=EN-US>(海<SPAN lang=EN-US>)公路，便利地方治安。這當務(wù)之急……”<SPAN lang=EN-US>
里間的聲音時小時大，一會兒高幾句，一會兒笑幾聲。外間的于之善，有的聽得見，有的聽不清，有的聽見了也不懂，有的聽得懂又聽不清了。直急得他在心中悲嘆：“馬無野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人家孔慶儒仗著官勢，幾十年這般興旺。可我，光啃百十畝地皮，和窮光蛋競爭，鼻子都差點叫于世章砸沒了影，家業(yè)總起不了大色。眼下這國民黨最吃香，慶儒又靠得緊，我再不能錯過良機，過這個村可沒那個店啦，說什么也要鉆里頭，鉆里頭……”<SPAN lang=EN-US>
于之善精神振奮，迅速地整理裝束，砰砰兩聲，褲帶上的兩個瓷茶杯落了地。<SPAN lang=EN-US>
“誰?”孔慶儒嚴厲地喝道。<SPAN lang=EN-US>
“我、我!”于之善慌亂地闖進里屋，大聲叫嚷，“哥，主任大人<SPAN lang=EN-US>!我鉆里頭，我鉆里頭……豁上啦，十塊……”<SPAN lang=EN-US>
孔慶儒生氣地喝道：“上言不搭下語，你混說些什么<SPAN lang=EN-US>?鉆哪里頭?”<SPAN lang=EN-US>
于之善嘴一咧，拍著腦瓜說：“唉，我急昏頭啦!我是要，要鉆到國民黨里頭。”<SPAN lang=EN-US>
鄢子正輕蔑地打量他：“這位是——”<SPAN lang=EN-US>
“賤內(nèi)的胞弟。之善，見過黨部鄢主任。”<SPAN lang=EN-US>
于之善摘下帽頭，深深一鞠躬：<SPAN lang=EN-US> “主任大人看在俺姐夫面上，千萬千萬抬舉兄弟，拉俺一把。”<SPAN lang=EN-US>
白骨架子似的鄢子正抽足了上等煙土，精神很佳，皺起笑臉說：“既是正達兄的股肱，當然義不容辭。我黨歡迎之善兄相助。”<SPAN lang=EN-US>
前面的一句沒聽懂，后面的于之善卻明白了，痛心地說：“十塊，不少了吧?再多了，我家……”<SPAN lang=EN-US>
“之善<SPAN lang=EN-US>!”孔秀才打斷他的話，“到別屋坐去。”<SPAN lang=EN-US>
鄢子正拿起呢帽告辭道：“我要到區(qū)上辦理黨務(wù)，世翁歇著吧。”<SPAN lang=EN-US>
“我一會兒也去忙公事，晚上冬春樓專候主任賞光。”<SPAN lang=EN-US>
孔慶儒把鄢子正送出門，回來后，斥責小舅子：“你這個人，土里土氣，人都讓你丟盡啦!張口錢，閉口十塊，你眼里只認識個錢字!”<SPAN lang=EN-US>
于之善理直氣壯地說：“光我認個錢字<SPAN lang=EN-US>?別人認個什么字?公人見票，牲口見料，誰不知道?”<SPAN lang=EN-US>
“你還說下去!”秀才光火了，“不看場合的蠢貨。”<SPAN lang=EN-US>
于之善傻了眼，悄聲地咕嚕道：“我是心里著急，想聽到你們說的事，別撂下我……”<SPAN lang=EN-US>
孔慶儒抽完一袋水煙，緩下氣來說：“你這人，就是只認小利，不見大益。我們談?wù)摰氖乱矝]背你之處。鄢子正要咱們注意共產(chǎn)黨的活動。”<SPAN lang=EN-US>
“咱這地方，共產(chǎn)黨不是殺了嗎?”<SPAN lang=EN-US>
“第二個第三個……孔志紅，還大有人在!”<SPAN lang=EN-US>
“啊，這么厲害。哥，我想問你聲，俺村永升從關(guān)東跑回來，說日本人占了全東北，不管窮富人家都搶都殺，東北隔咱一條窄海，那國民黨蔣先生有那大本事，他不來管管?”<SPAN lang=EN-US>
“共產(chǎn)黨是咱們的最大對頭，先對付完了它，再說日本人的。”<SPAN lang=EN-US>
于之善突然驚呼：“啊!不好，還有土匪哪!哥，我一大早來，就是告訴你，我遭綁票的啦!”<SPAN lang=EN-US>
“什么時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昨兒……”<SPAN lang=EN-US>
“怎么沒抓走你?”<SPAN lang=EN-US>
“你聽我說<SPAN lang=EN-US>!”于之善余驚未消地說，“昨兒我和伙計進北山去看看柴火垛，走在嶺口子上，一伙土匪搶上來，不由分說把伙計抓起來，嘴塞上手巾，押山里去啦。他們吩咐我回村送信，明早送一千塊到三瓣石贖人。你說嚇不嚇人啊?”<SPAN lang=EN-US>
秀才笑道：“你成天破衣爛衫，這次倒救了你。”<SPAN lang=EN-US>
“就是的。起初我也摸不著頭腦，后來才醒悟，準是土匪有內(nèi)線，探得我要上山，揀穿好點的抓沒錯，再想不到，我比伙計穿的還破爛……哥，你說咋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有什么<SPAN lang=EN-US>?他們知道抓的是長工以后，自然就放他回來。”<SPAN lang=EN-US>
“哥，準又是孔居任串通人干的，他對咱有仇。”<SPAN lang=EN-US>
孔秀才捻著胡子梢，沉思片刻，說：“這小子跑了半年多不知去向。這個干大事惜身，見小利而忘命之徒，倒有身好武藝。”<SPAN lang=EN-US>
“好不好的，是土匪。”<SPAN lang=EN-US>
“土匪也總比共產(chǎn)黨好。”孔慶儒強調(diào)說，“今后多留心，注意窮鬼們的活動。你回去和令灰說，你們赤松坡，窮人多，容易出亂子，多加提防。”<SPAN lang=EN-US>
于之善連連稱“好”，說：“先把于世章父子殺了吧，準是共產(chǎn)黨!”<SPAN lang=EN-US>
“怎見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反正不老實，咱們的對頭!”<SPAN lang=EN-US>
“沒有一點根由，亂安共產(chǎn)黨的名，反而會鬧大它的風聲。不過，于世章父子這號人，是要特別提防。”<SPAN lang=EN-US>
于之善忽然想起來，問：“哥，聽說你有大喜事，今晚請八大桌，么喜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慶儒得意地笑笑，說：“你的耳朵不短哪——什么喜事，身上的擔子重啦<SPAN lang=EN-US>!原先區(qū)上的聯(lián)莊會長我推給別人當?shù)模译m是區(qū)長，可是個文人，不愿拋頭露面的。不料昨天在城里，縣長、主任非要我干不行，壯丁要擴大，原先每百畝地抽一丁，現(xiàn)在五十畝一個，看看，全區(qū)多大的隊伍!”<SPAN lang=EN-US>
“哎呀，又是區(qū)長又是會長，又管文的又帶武的，真是大喜事呀!該請客……”<SPAN lang=EN-US>
“請客<SPAN lang=EN-US>?要各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來同謀滅共大計<SPAN lang=EN-US>!”孔秀才臉上橫肉搐動。<SPAN lang=EN-US>
這時萬戈子提著個小皮箱進來，對孔慶儒小聲說：“這是大少奶奶給你要的貴重藥物、她的首飾，剛從煙臺捎來……”<SPAN lang=EN-US>
“先放到我臥室里，夜里再說。”<SPAN lang=EN-US>
萬戈子剛要出門，孔秀才叫住：“顯二媳婦沒看見?”<SPAN lang=EN-US>
“沒有……”<SPAN lang=EN-US>
“留心些，那是個……”<SPAN lang=EN-US>
于之善觀察著他二人的動靜，體貼地說：“哥，你沒個家里的，由粗手大腳的管家照料，真不成個樣子。我看你，還是續(xù)弦吧，俺姐在地下也安心……”<SPAN lang=EN-US>
“住嘴<SPAN lang=EN-US>!我是秀才，圣人之后，再說這渾話，往后就別登我孔家的門<SPAN lang=EN-US>!”孔慶儒咆哮過之后，走到門口，站在青石臺階上，望著前后左右一片蓋雪的青灰房宅，野心勃勃地說：“人生在世，不干一番事業(yè)，枉為人啦!之善，我的家業(yè)太小了，再過幾年，不叫它翻上一個過，我對不起祖宗<SPAN lang=EN-US>!哼，我秀才帶上兵，如虎添翼，共產(chǎn)黨想來碰碰，好，我孔正達就是只好斗的公雞.咱們就較量個你死我活吧<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