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二人,執(zhí)行兩個不同的任務(wù),能不約而同地相會在一個地方,實(shí)在是個巧事,是個喜事。<SPAN lang=EN-US>
小菊撲到桃子胸前,抱著她的脖子,跳著腳說:<SPAN lang=EN-US>“</SPAN>二姐啊<SPAN lang=EN-US>!你怎么也在這兒呀?這么好,這么巧<SPAN lang=EN-US>!你怎么來的?”<SPAN lang=EN-US>
桃子順理著小菊的亂頭發(fā),歡喜道:“先說自個兒,你怎么來的?”<SPAN lang=EN-US>
一個細(xì)高個、圓平臉的女子,端進(jìn)飯菜,邊向炕桌上放,邊笑著說:“先別說,吃著飯,一邊吃一邊說。”<SPAN lang=EN-US>
小菊放開桃子,幫著她擺筷子,說:“素香姐,你做么好吃的招待客呀?”<SPAN lang=EN-US>
崔素香笑道:“客?你還是客?你姐是客,你呀……菊妹,今兒我做了兩樣我們朝鮮菜,你可別怕辣;桃子,你也別嫌甜哪!”<SPAN lang=EN-US>
“咦,有誰還怕甜的<SPAN lang=EN-US>?”小菊道。<SPAN lang=EN-US>
“她呀,吃慣苦啦,對吧,桃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對不對,不都叫你說啦<SPAN lang=EN-US>?素香姐——”桃子微笑著說,“看你又瘦啦,快坐下,俺們自個兒動手……”<SPAN lang=EN-US>
素香住在城隍廟附近的一個四合院的東廂房,院內(nèi)都是些工人、店員,特委隨起義隊(duì)伍撤走后,她留下來在這工作,隱蔽在一個同志的大姐家里,這大姐白天在外幫人洗衣,做飯,是個苦命的寡婦。<SPAN lang=EN-US>
三個女子吃著朝鮮味道的飯菜。桃子告訴小菊,她是奉組織的指示,來威海取這里黨組織買的和收到捐獻(xiàn)的一批治傷藥品的;還有個任務(wù),一直掛念著萃女,為什么還沒從威海出來,組織上要她來打聽一下。<SPAN lang=EN-US>
“打聽到?jīng)]有?”小菊問。<SPAN lang=EN-US>
“沒有。俺在她嫂家洋樓門前,敲了半天才出來個看門閨女,說那個女的早不在這里了。再問她,她就搖頭,把門關(guān)上了。”<SPAN lang=EN-US>
“起義軍往外開那陣子,萃女怎么不和她哥一塊出去<SPAN lang=EN-US>?”小菊問。<SPAN lang=EN-US>
素香回答道:“這個我知情。起義的當(dāng)天晚上,萃女還來找她哥了。她說,她嫂還是不轉(zhuǎn)換心意,丈夫要抗日,她就和他分離。楊更新叫萃女不要再理會她媳婦,回鄉(xiāng)下去。萃女說她嫂一直和顏悅色地待她,她不忍心這么閃開她,再勸一勸,興許她能想得開,過幾天她再陪她來找他——多數(shù)女人的心軟呵,又是對自己的丈夫。”<SPAN lang=EN-US>
姊妹倆都默然了。住一會兒,小菊問:“那萃女能到哪里去呢?她是個能耐人,還會丟了不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神色黯然地說:“不會丟吧<SPAN lang=EN-US>?我吃了飯再去打聽,非打聽個水落石出不可。”<SPAN lang=EN-US>
素香說:“小菊,快說,你怎么來的?”<SPAN lang=EN-US>
小菊說:“俺跟起義軍在崔家口一帶鬧宣傳……唉,素香姐、桃姐<SPAN lang=EN-US>!聽說日本兵這幾天要占牟平城,咱們起義軍正在那練兵,想計策,理琪同志說,要去打哩<SPAN lang=EN-US>!這不,得趕緊印傳單,宣傳勝利消息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說你干么來的呀!”桃子催問道。<SPAN lang=EN-US>
“俺不是說了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說么來?”<SPAN lang=EN-US>
“來買油印用的紙、墨呀,好印傳單哪!兩個姐,俺昨兒叫菊花嶺聯(lián)絡(luò)員去交換情報,縣委負(fù)責(zé)人告訴俺到素香姐這來,交給她三十元經(jīng)費(fèi),再托她幫著買這些東西回去……”<SPAN lang=EN-US>
飯吃完了,三個女子也談好了時間安排。午后桃子繼續(xù)去尋找萃女的下落,崔素香和小菊去買好油印用品,再去幫助桃子找人。明早姊妹倆離開威海衛(wèi)。<SPAN lang=EN-US>
當(dāng)然,尋找萃女是毫無結(jié)果。萃女和于震興的去向,只有大海知道了,它那容量寬宏的懷抱,沒有把他們推上岸來,遂了他們的意愿,把他們帶進(jìn)無邊無底的太平洋里去了。對于這對夫妻的命運(yùn)的結(jié)局,事實(shí)真相,連死者本人,也不完全明白,更不用說局外人了。唯有一個人,楊更新的妻子最明白,然而她是會把謎底帶進(jìn)泥土也不會吐出一個字的。<SPAN lang=EN-US>
這位長得姿色、才干出眾的商會頭子的大小姐,內(nèi)涵的本領(lǐng)也是超群的。她不露聲色,溫良雅靜地對待萃女,實(shí)際上,她把這個小姑子恨得咬牙切齒。是這個風(fēng)韻俏麗的女人,來她家?guī)滋旃し颍汛笄囹押退_洋行的父親幾年籠絡(luò)住的年輕有為的丈夫,拉到抗日陣營。她丈夫和她父親要把財產(chǎn)發(fā)得更大,成為威海衛(wèi)的最顯赫的家族的指靠,成為泡影了,她丈夫跟共產(chǎn)黨走了。如果再和這樣的丈夫保持關(guān)系,不但日本人來了靠不上,生命財產(chǎn)也不保了。大青蜓極度的仇恨,恨共產(chǎn)黨,恨抗戰(zhàn),恨孫璽鳳,恨楊更新……最后,把一切仇恨集中到一個女人身上:這個戲子出身,使她對女人百般挑剔的大弟弟都著了迷的小白菜,禍端都起在她身上。<SPAN lang=EN-US>
公署里起義的當(dāng)晚,好心的萃女去找她哥,沒有聽從楊更新的勸告,憐憫心使她決定留下來,規(guī)勸、陪伴嫂子。可是,萃女哪里知道,她離開住宅的時候,大青蜒已經(jīng)下了決心,她要在她身上進(jìn)行報復(fù),痛快地報仇。本來,她想等楊更新跟起義隊(duì)伍一走,她和大弟弟設(shè)下圈套,叫大弟弟占有萃女,玩弄夠了,賣到大連當(dāng)妓女去……就在此時,于震興出現(xiàn)了。<SPAN lang=EN-US>
大青蜓這幾天才知道萃女苦戀著個共產(chǎn)黨員的長工哥哥。這是萃女這次從鄉(xiāng)下回來,為了打動大青蜓,才把自己和震興的關(guān)系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了她,當(dāng)時大青蜓聽了還落了淚……可是,鬼精的大青蜓,從于震興一來就向她試探萃女的近況,幾句話就發(fā)現(xiàn)他對她懷著深刻的猜忌……<SPAN lang=EN-US>
心里美的“百事找”,哪里是口蜜腹劍之人的對手!一切假話根據(jù)需要,現(xiàn)編現(xiàn)說就行了,從未見過男女一塊如此洗海澡的佃工。哪里還分辨出照片是從合影上剪下來的……<SPAN lang=EN-US>
當(dāng)時全樓只有萃女和傭人倆人房里有燈光,實(shí)際上沒燈的房間還有人。大青蜓巧妙地使震興相信了她潑到萃女身上的污穢,然后哄騙幼稚的女傭回娘家了。其實(shí)她躲在萃女房間的隔壁,聽著他們的動靜,如果于震興被萃女軟化下來,她馬上把放進(jìn)毒藥的茶水、點(diǎn)心送進(jìn)去;此計再不成,明天起義隊(duì)伍一離開,威海衛(wèi)的天下她父親就能說話算一半,通共窩匪的小白菜和于震海的哥哥一起活動,罪名也夠了……<SPAN lang=EN-US>
聰慧一世的小白菜,臨死前只知道自己身在狼窩;老實(shí)一生的于震興,在靜等著海潮將他和她的遺體卷走,還認(rèn)為自己的妻子是有過錯的,只是她還是愛他的,即便不愛他,他也不該害人啊……<SPAN lang=EN-US>
當(dāng)事的死者如此,害人的兇手不露痕跡,別人怎么能了解內(nèi)情呢!
桃子那習(xí)慣警覺生活的眼睛,一下兒發(fā)現(xiàn)上午來過的小洋樓的門口,有兩個男人在徘徊。她立時停下腳步,正好有位老太太挽著籃子從坡路上下來,她裝作熟人似地湊上前,和她說著悄悄話,相伴著通過了洋樓門口……<SPAN lang=EN-US>
夜里,四個女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擠在一鋪小炕上。有個同志來告訴崔素香,日本兵昨天開到牟平城,威海的公安局、商會,加緊了親日反共活動,要她提高警惕。她們商定,明天一早姊妹倆就啟程。<SPAN lang=EN-US>
出乎意外,早飯后,桃子和小菊帶著兩個結(jié)實(shí)的大包袱,桃子手里還提個山菜籃,走到離西崗區(qū)口不遠(yuǎn),只見出市的人被崗哨堵了回來。再一看,平時兩個警察站崗,今天增加了四個,還有個小頭目在帶班。被趕回來的人說,出去要公安局的通行證,還要搜身檢查,有可疑物品,連人帶東西押走。<SPAN lang=EN-US>
姊妹二人倒吸一口冷氣,她們不但沒有通行證,有通行證也不行,就這些東西也會被馬上識破的。兩個人只好往回走。桃子邊走邊尋思著說:“來時叫女的來,為的使敵人少起疑心。不想,城里變得這么快……”<SPAN lang=EN-US>
小菊道:“怎么辦<SPAN lang=EN-US>?要么回到素香姐那里,再想法子?”<SPAN lang=EN-US>
桃子說:“實(shí)在不行,只有找她……找她也是個為難的事。再說,咱起義軍要和日本兵打,準(zhǔn)打得苦,還不急著用藥?打勝了,也得快把消息傳出去,用紙也急啊!”<SPAN lang=EN-US>
她們回到市區(qū)邊上的一條河道處。這里沒有人家,是一個打谷場,一塊葡萄園。天陰得沉沉的,霧氣灰蒙蒙的,下起雪花來了。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大冷天,這么早,沒有急事,誰上路啊<SPAN lang=EN-US>!被崗哨堵回來的,也是幾個出去作買賣的人。<SPAN lang=EN-US>
這時候,從市區(qū)出來一輛大車。大騾子駕轅,趕車人跟著牲口走著。車上坐著一個人,袖著手,低著頭。<SPAN lang=EN-US>
桃子、小菊和大車相逢了。桃子立時認(rèn)出趕車人是赤松坡的鐵匠,寶田、寶川的父親劉福。她“嗯”了一聲,劉福一側(cè)臉,也認(rèn)出了桃子。桃子剛要張嘴,劉福“嗯”了一聲,向車上示意。桃子一看,車上坐的是赤松坡村長、地主壞地瓜于之善。她急忙悶下頭,和車擦邊而過。<SPAN lang=EN-US>
小菊問:“二姐,車上是誰?”<SPAN lang=EN-US>
“壞蛋壞地瓜!”<SPAN lang=EN-US>
小菊道:“那快躲開他……”<SPAN lang=EN-US>
“桃子。”有人從后面叫。<SPAN lang=EN-US>
她們一回臉,見劉福跟過來了。那大車停在河道里。桃子問:“大爺,你別顧俺們……”<SPAN lang=EN-US>
“沒事。”劉福說,“壞地瓜喝醉酒,睡著了。這老小子,前天雇人趕來威海辦貨,我為打刺刀缺鋼使,和江老師商量,跟他來了。昨兒到的,裝了半車布匹,我買了三百斤鋼。他妹夫是警察隊(duì)長,聽他說日本人來了,鄭維屏升市長,他升局長,請了一宿客.老小子也喝醉了,可他急著明天趕回去過
“俺們出不去。崗卡得緊了,大車能出去?”小菊問。<SPAN lang=EN-US>
劉福說:“這個還用愁?他妹夫不叫醉倒了,還要來送他吶,早給了他出去進(jìn)來的通行證,誰還敢擋他的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劉福訴說的同時,小菊的細(xì)眉黑眼皺了皺,眨了眨,向桃子做了個上車出去的動作,桃子點(diǎn)點(diǎn)頭。她們和劉福一起來到大車跟前。<SPAN lang=EN-US>
壞地瓜安坐車上打呼嚕流口水。劉福把她們的兩包袱東西綁到車后部。小菊靈活地躥上車轅。壞地瓜的手槍斜背著,皮套壓在大腿底下。小菊伸手去扒開他的腿,打開皮套,將槍掏了出來。不想,她身子一扭歪,左手抓住了壞地瓜的三開棉帽子,把他拉了個趔趄,壞地瓜忽然醒了,瞪著眼,吃驚地問:“干什么的?”<SPAN lang=EN-US>
“你說呢?”小菊用手槍指著他。<SPAN lang=EN-US>
壞地瓜的酒勁睡意全飛了,舉起了手:“斷道的!女的也干這個……”<SPAN lang=EN-US>
“胡說些么<SPAN lang=EN-US>?老鄰居啦,你不認(rèn)得<SPAN lang=EN-US>?”劉福道。<SPAN lang=EN-US>
桃子來到面前,壞地瓜一見,忙道:“你,是你在這<SPAN lang=EN-US>!你先前的男人教訓(xùn)過我……我抗戰(zhàn),抗戰(zhàn)到底<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說:“那頂好。你就方便方便,俺們搭你這個順路車吧。”<SPAN lang=EN-US>
壞地瓜連聲道:“這個——行,少要點(diǎn)車錢——不要也行。”<SPAN lang=EN-US>
桃子也上了大車,坐在壞地瓜身后。小菊坐在他旁邊,右手握著槍,從她的襖襟底下伸出去,槍頭正頂著壞地瓜的右腰眼,他老老實(shí)實(shí),一動不敢動,生怕槍響了。其實(shí)姊妹倆誰也沒打過槍。桃子拿過丁赤杰的手槍壯過膽,這支德國造的馬牌手槍還沒見過。劉鐵匠能把鐵軌打成針。可對這巴掌大的小玩藝毫無辦法。況且,槍膛里還沒有上子彈呢。<SPAN lang=EN-US>
大車起勁地向崗卡上滾動。桃子在壞地瓜的背后說:“到了崗上,就說俺們跟你一塊的。出來走親戚的,你要是使壞……”<SPAN lang=EN-US>
“不敢,不敢!”壞地瓜忙說,“你們盡管坐穩(wěn)當(dāng),連車都不用下,帶崗的都是俺妹夫手下的,誰也不敢多說咱一句話……”<SPAN lang=EN-US>
過了威海西崗,是海灘邊上的平坦大道,車走得很快,一會兒就出去十多里。兩姊妹都舒了口氣。于之善啼噓著朝天鼻,哭唧唧地訴說他過去對鄉(xiāng)親們干了許多壞事,對不起劉鐵匠和桃子兩家,都是他姐夫孔秀才出主意叫他干的,他現(xiàn)在愿意為抗戰(zhàn)出力,求她們別打死他,打傷他。<SPAN lang=EN-US>
劉福道:“你想出力抗戰(zhàn)<SPAN lang=EN-US>?你昨兒還和我說,眼見著是日本人的天下啦,石匠玉鬧抗戰(zhàn)歡不了幾天。孔秀才要當(dāng)文登縣長,和日本大官平起平坐。來時說好俺白給你趕車,你幫俺捎鋼回去,你昨兒就賴了,說我是給你抗戰(zhàn)村長出的官差,捎的鋼要三七分。這會兒你又變啦?”<SPAN lang=EN-US>
壞地瓜急忙說:“唉唉,大兄弟<SPAN lang=EN-US>!我那是——喝醉啦,滿嘴放臭屁的話,你也信?咱如今要說講統(tǒng)一抗戰(zhàn)的話……”<SPAN lang=EN-US>
“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能光說,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干。”小菊教訓(xùn)道,“只要你現(xiàn)在參加抗戰(zhàn),從前的罪可以不算賬;要不,還留你活到這時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是,是!老實(shí),我老實(shí)……你把槍頭遠(yuǎn)著點(diǎn)……”<SPAN lang=EN-US>
敵人離得遠(yuǎn)了,只壞地瓜一個人,他不老實(shí)也怎么不了。小菊把手槍遞給了桃子,跳下車,跟著車小跑,她的腳凍麻了。<SPAN lang=EN-US>
車走著,她們和劉福說著閑話。劉福一下想起件事,說:“桃子,我還忘說了,前些時震興來威海交給我一個包袱,叫我當(dāng)面給他兄弟,我一直沒有碰上震海。你見著震興沒有?”<SPAN lang=EN-US>
“震興哥哥回來啦?"桃子驚異地問,“他多會兒來威海的<SPAN lang=EN-US>?"
壞地瓜搶言道:“年前,就是鬧起義的那天……”<SPAN lang=EN-US>
“你胡說什么<SPAN lang=EN-US>?”小菊呵斥他,“你又不老實(shí)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劉福恍然道:“對,對,他不是胡說,他也見來著,震興跟他搭伴走的。”<SPAN lang=EN-US>
桃子對著于之善問:“你說實(shí)話呀!”<SPAN lang=EN-US>
“他說他要到威海市找女人——嗯,小白菜,我正好去威海辦年貨,路上碰上,一塊來的。他原說好回來還一塊走,幫我推大車……等了兩天沒見他找我,害得俺和外甥回來路上好受罪,那小子身子不孬,回家病了,他媽還找上門要藥錢,真不像話,這哪叫親戚?真氣人……”<SPAN lang=EN-US>
“俺震興哥的信息你再一點(diǎn)沒有啦?”桃子追問道。<SPAN lang=EN-US>
“沒有啦,沒有啦。”壞地瓜低下頭閉住嘴,心想可別因?yàn)樗麨榱死瓊€白干活的人推大車,編排萃女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出了岔子,惹火燒身。<SPAN lang=EN-US>
桃子又增加了對于震興的命運(yùn)的擔(dān)心。<SPAN lang=EN-US>
大車來到戚海和文登交界的三岔口,地名三家夼。這里有三家開小飯店的,遠(yuǎn)處來往過路的,鄰近打柴拾糞的,好在這里歇腳吃飯,喝水,聊天聽傳聞。時間已經(jīng)過午了,她們和劉福商量在這兒吃口干糧。于之善老實(shí)了一路,桃子和小菊在上茅廁時商議,吃了飯把她們的東西拿下大車,再教育、警告一番壞地瓜,把手槍也還給他,放他和大車回家去,劉福暫且到桃花溝躲幾天,看形勢再說。<SPAN lang=EN-US>
壞種瓜講了半天價錢,多要了飯店半碗白菜湯,和劉福蹲在大車跟前吃粑粑。<SPAN lang=EN-US>
兩姊妹正圍在飯店灶間烤火,喝熱水,吃崔素香送的火燒,忽聽對街房間里,有個粗壯的男聲,在述說起義軍攻打牟平城的故事,門里門外擁著十多個人,她們立時把注意力集中過去了。<SPAN lang=EN-US>
只聽那男人說:“……日本兵簡直不把國民黨兵當(dāng)活人看。前天他們坐著汽車開到牟平城,隨身帶著他們委派的漢奸縣長宋健吾,還有公安局長、秘書一堆大小漢奸。日本兵在縣政府大門口,把兩挺機(jī)關(guān)槍一架,那原先的縣長蔣健章,平常對老百姓吆五喝六的勁頭,一下嚇沒了,腿肚子轉(zhuǎn)了筋,恭恭敬敬讓了位,住到旁邊,等日本兵吩咐新‘差使’。東洋鬼子幫著偽縣長收拾起一批偽軍和商團(tuán),就開著汽車,耀武揚(yáng)威,回?zé)熍_去了。<SPAN lang=EN-US>
“小鬼子喜歡得太早了。咱中國不只有國民黨,還有共產(chǎn)黨;不只國民黨有兵,共產(chǎn)黨也有槍。咱們?nèi)姙榈氖强谷站葒糯蚱鹌焯柕模霉碜雍蜐h奸賣國賊腳跟沒有站牢靠,狠狠揍它一頓,鼓鼓老百姓的抗戰(zhàn)勁頭,殺殺日本人、舐它腚眼的人的威風(fēng)。<SPAN lang=EN-US>
“打牟平是咱三軍一大隊(duì),加上特務(wù)隊(duì)的人馬干的。三軍司令理琪自個兒領(lǐng)的頭。這可是打日本、漢奸頭一仗,只能勝,不許敗。為著打它個冷不防,咱的八十多人馬,昨傍黑從崔家口動身,避開大路走小道,曲曲彎彎,像條大白龍!為么像白龍<SPAN lang=EN-US>?每人左胳膊都戴白袖箍。為么<SPAN lang=EN-US>?夜里識別是自己人嘛<SPAN lang=EN-US>!就這樣,和風(fēng)刮的一樣快,一直跑了九十多里,天一亮,就來到牟平城下了。<SPAN lang=EN-US>
“你們誰去過牟平城<SPAN lang=EN-US>?有去過的。它在咱西面,一百多里地,從南面昆崳山往西瞅,山的盡西頭,隔著條大沙河,就是牟平城了。這個城池有來歷著吶,明朝時候叫寧海州,再早漢朝稱車牟,三國時候……古東西,咱不去管它了。城北幾里有養(yǎng)馬島,靠著海,西北六十里是煙臺,順著海邊的大道,從煙臺往東去威海、文登、榮城、石島,到咱東面這塊地場,非得路過牟平城不可。為這個,自來誰占煙臺,必得牟平,煙臺下雨,牟平必刮風(fēng)。它是個老城,倒不算大,衙門坐北朝南,占著大街中央,縣政府就在這里頭。城墻老厚老厚的,圍得結(jié)實(shí),早就有鐵打?qū)幒V莸拿麣狻?lt;SPAN lang=EN-US>
“興許那漢奸縣長、一伙大小頭目,以為城是鐵打的,又有東洋爹在煙臺有兵艦、汽車、飛機(jī)大炮撐著腰,城里有一百多偽軍、商團(tuán)和警察,還有誰敢來攪鬧他們的黃金夢不成?他們晚上張燈結(jié)彩,喝酒吃菜,慶賀完當(dāng)官發(fā)財以后,都上炕美美地睡大覺了。直到咱們的隊(duì)伍,跟著偵察員從三個城門攻進(jìn)來,消滅了一百多名商團(tuán)和偽軍,把這些日本人養(yǎng)著的肥豬、走狗從被窩里拉出來,他們還在夢里,以為那打仗的槍響,是放鞭炮吶!
“縣城可熱鬧翻翻啦<SPAN lang=EN-US>!牢房里放出好些抗日的好人,住家的都上了大街,又唾又罵那些還只穿著貼肉小衣裳的漢奸、走狗,他們跪在凍地上,直打哆嗦,又冷又害怕吶!咱起義軍的特務(wù)隊(duì)長,領(lǐng)著頭喊口號……有人滿街貼標(biāo)語,都是抗日救國的意思的。<SPAN lang=EN-US>
“接著就召開公審大會,把宋健吾幾個漢奸賣國賊,當(dāng)當(dāng)幾槍送回老家去了……<SPAN lang=EN-US>
“哈哈<SPAN lang=EN-US>!就半個頭午工夫,打了這么個大勝仗。往后啊,日子長啦,那勝仗啊,就老鼻子多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聽眾響起一片歡笑聲,興奮地議論著,隨著他們各奔自己的地方,起義軍攻克牟平城的勝利消息,也就不脛而走了。<SPAN lang=EN-US>
人們散開了,小菊眼尖,說;“那不是畢大叔<SPAN lang=EN-US>?呀,才說勝利消息的人,是他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說:“他非參加起義軍不可,當(dāng)了偵察員……畢大叔,畢大叔!”<SPAN lang=EN-US>
畢松林放下水碗,走出小店,沖著桃子和小菊,笑著說:“你們也在這兒。”<SPAN lang=EN-US>
“俺們?nèi)テ莺怼碧易诱f她們的情況,又道,“畢大叔,咱起義軍打得這么好,真喜人!你來得這么快……”<SPAN lang=EN-US>
“傻二姐,大叔不是飛毛腿嘛,比汽車還快哩!”小菊說。<SPAN lang=EN-US>
畢松林摸摸黑胡茬茬,笑道:“我的腿再快當(dāng),也飛不起來……我是坐著自行車‘飛’來的——咱得了好幾輛自行車,理琪司令叫會騎的偵察員分頭傳告勝利消息,我順便讓人帶到這。”<SPAN lang=EN-US>
小菊問:“你也來傳消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畢松林見沒有人在跟前,便小聲說:“我到南面找震海的二大隊(duì),告訴他們一大隊(duì)打勝的消息,轉(zhuǎn)告上級的話,要他們準(zhǔn)備集中西上。你們歇著,我得趕路了。”
桃子把火燒塞進(jìn)他背的小包袱里。轉(zhuǎn)眼間,畢松林就消失在山那面了。<SPAN lang=EN-US>
小菊看著他的后影,說:“多好的老人!真是飛毛腿……二姐,理大哥應(yīng)許俺,隊(duì)伍要西上,俺就參加走了。你說先對不對爹媽說呀?”<SPAN lang=EN-US>
桃子一怔,沉吟道:“先說有先說的好處,不先說有不先說的道理……”<SPAN lang=EN-US>
小菊急了:“看你,和大姐差不離了,沒個痛快勁。到底怎么著好呀?”<SPAN lang=EN-US>
“讓姐姐想想再說吧……咦!”桃子忽然揚(yáng)起頭,尋視著,“大車呢?”<SPAN lang=EN-US>
“啊!”小菊也一驚。<SPAN lang=EN-US>
劉福從店里出來,也不見了大車和于之善,氣惱地說:“這個老小子,方才他叫我進(jìn)店給牲口提點(diǎn)水喝,怎么……”<SPAN lang=EN-US>
“聽,沒跑遠(yuǎn),騾子鈴哨響!”小菊從桃子的山菜籃內(nèi)抽出手槍,撒腿朝西南去的大道追。<SPAN lang=EN-US>
桃子和劉福也跟著跑上來。</SPAN>
壞地瓜于之善趴在大車上,用鞭子打著騾子,順著丘陵中的大</SPAN>路猛跑。<SPAN lang=EN-US>
如果于之善得悉桃子和小菊在三家夼茅廁里商議馬上就要放他的決定,他就不會逃命了。實(shí)在說,壞地瓜并不為自己的生命擔(dān)憂,如今是抗戰(zhàn)時代,于震海就沒把他殺了,孔秀才也好好躲著的。無奈,作賊心虛,偷人膽怯,他心里有病,他的大車上布匹底下,藏著一麻袋子彈,這是鄭維屏捎給干親家孔慶儒的,還有一封密信藏在他懷里,不用問,是謀劃如何投靠日本人,對付共產(chǎn)黨老百姓的。于之善本不愿捎子彈捎信,怕路上出了差錯,可又一想不會有差錯,他身上沒有貼漢奸兩字,誰會對他怎么樣<SPAN lang=EN-US>?大白天,走大路,身上有槍,劫道的也不敢下手;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孔秀才會給他重重路費(fèi),白得一支嶄新的德國造的馬牌手槍,賣出去也得十幾塊大洋……不想,上路就不吉利,碰上了兩個帶色的閨女。壞地瓜愈想愈怕,叫她們查出底細(xì),當(dāng)漢奸辦了……逃,只有一條路,逃命吧<SPAN lang=EN-US>!
壞地瓜的隱情兩姊妹當(dāng)然不知道,他要是單身或者不趕著他自己的大車跑了,她們也不追了。恰恰是,她們的寶貴的油印用品和藥物在車上包袱里,不索回來怎么行呢?追,拼命地追!
小菊順著彎曲的山間大道,撒開丫子跑。<SPAN lang=EN-US>
恐怕姑娘長這么大,還沒有這樣飛速地奔跑過。泥沙路上一層薄雪,打著滑,她不管;拐急彎碰到路邊石頭上,碰得腳疼,她不顧;飄著的雪花,迎著快速的臉擊打,她不覺。她只聽耳旁的風(fēng)呼呼響,周身的雪山在打旋,向身后躲閃……<SPAN lang=EN-US>
大車聲響越來越大。小菊跑著轉(zhuǎn)出一座崗,看見前面死命奔著的大車。她使勁地尖利地叫道:“站住<SPAN lang=EN-US>!你站住<SPAN lang=EN-US>!不殺你人,不要你東西!你站住……”<SPAN lang=EN-US>
壞地瓜在大車上,扭頭一看,帶色的閨女追來了,耳里只聽她喊的“站住”、“殺你”、“東西”……更慌了,向死里打騾子。一來是由于車上有上千斤東西,二來積雪路滑,又是山中彎道,再加上平時壞地瓜不舍得給騾子喂細(xì)料,到時候卻逼它拉著木轱轆包著鐵皮、又不是軸承滾珠的大車飛跑,談何容易!眼見得后面的人追近了,壞地瓜發(fā)瘋地語無倫次地喊起來:“來人哪!財主人家出來啊<SPAN lang=EN-US>!抗日救國自衛(wèi)團(tuán)出來呀!共匪閨女是漢奸,要害我抗戰(zhàn)村長啦!我姐夫是區(qū)長啊<SPAN lang=EN-US>!誰救我賞一匹洋布啊……”<SPAN lang=EN-US>
小菊帶著不會使喚的手槍,迫著喊:“快停下!停下!再不聽話,我放槍啦……”<SPAN lang=EN-US>
壞地瓜二聽,更慌了,正遇上爬坡,他使勁打騾子,鞭桿打斷了,他用腳朝騾子屁股狠踹……萬幸,大車總算爬上了嶺口,這里下去是個半里長大斜坡,大車下去一溜風(fēng)……<SPAN lang=EN-US>
小菊也氣喘吁吁費(fèi)力地跑上嶺口,她上氣不接下氣,剛要沖下去,面前的景象使她愣住了。<SPAN lang=EN-US>
木輪大車順著蓋著薄雪的冰凍路面的大下坡,瘋狂地顛簸著,飛也似的奔騰著,黑騾子跳躍著往前沖,壞地瓜跪在車上慘叫:“啊!啊<SPAN lang=EN-US>!救命啊……我沒命啦……”<SPAN lang=EN-US>
嘩啦啦一聲響,大車、牲口、人一齊翻進(jìn)了路邊的溝壑。<SPAN lang=EN-US>
小菊的雙手,忙捂上了眼睛……<SPAN lang=EN-US>
當(dāng)桃子和劉福趕上來時,小菊還坐在嶺口上,沒有緩過氣來。<SPAN lang=EN-US>
他們看著下面翻著的大車,一切明白了,劉福奔了過去。桃子蹲到小菊身前,從籃子里拿出一只豬皮底、黑粗布幫鞋,心疼地說:“看把你累的,臉和雪一樣白……”<SPAN lang=EN-US>
“歇一會兒,就上來血色啦……咦,你拿的不是俺的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已把妹的左腳扳過來,白粗線襪子成了泥團(tuán)團(tuán),給她擦著泥沙,穿著鞋,說:“自個兒跑掉的,都沒覺著?看看,你這頭發(fā)、汗水加雪水,從水里撈出來似的,身里面也濕透了吧……快讓姐摟摟,別涼著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哪能<SPAN lang=EN-US>?俺也不是泥塑的,見水就癱了。二姐,你快去看看,壞地瓜摔成么樣了。”<SPAN lang=EN-US>
“那好,你在這兒歇著。”<SPAN lang=EN-US>
“歇么<SPAN lang=EN-US>?俺猜那壞地瓜一準(zhǔn)摔得不成形了,怕見了臟樣惡心。把他蓋好,就叫我……”<SPAN lang=EN-US>
的確,壞地瓜和他的大車、騾子一樣,都摔得七零八落了。劉福和桃子用塊蓋貨舊布,把壞地瓜的尸體蓋好。<SPAN lang=EN-US>
小菊走上來,蹙著秀氣的細(xì)黑眉毛,沉思良久說:“壞地瓜明明知道咱不害他,俺又趕著喊了,他為什么不顧死活地跑呢?”<SPAN lang=EN-US>
桃子道:“我也這么尋思,莫非他有怕咱們的東西?這樣的人總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SPAN lang=EN-US>
“你們看,這是么?”劉福在整理翻車的東西,“一麻袋貨,子彈!”<SPAN lang=EN-US>
“這老壞種,敢情運(yùn)子彈打咱們的<SPAN lang=EN-US>!”小菊氣憤地說。<SPAN lang=EN-US>
桃子道:“只有子彈<SPAN lang=EN-US>?他妹夫是鄭維屏的人,鄭維屏和孔秀才是干親家,會不會有別的鬼花腸子?”<SPAN lang=EN-US>
小菊突然走到壞地瓜的遺體旁邊,動手要掀蓋他的布。劉福說:“我來吧,閨女,怪臟的……”<SPAN lang=EN-US>
小菊別過臉去,說:“大爺,仔細(xì)搜搜,里外的口袋都搜搜……”<SPAN lang=EN-US>
沒等她說完,劉福就把鄭維屏捎給孔慶儒的信,摸出來了。<SPAN lang=EN-US>
信用牛皮紙信封裝著,封得很結(jié)實(shí),寫著孔慶儒親啟。里面就一張紙,鋼筆寫了幾行問候的話,下面署名是鄭維屏的字號。小菊認(rèn)不全上面的字,但內(nèi)容能看明白,這用不著像對待玉水的信那樣,每個字都想認(rèn)識,理琪還主動給她標(biāo)上拼音字母哪!
桃子聽說信上沒寫什么,也就放了心。可小菊拿著信,眉頭不舒展,瞇瞇著黑眼睛,望著西面的雪山,耳邊響著路旁河溝冰下山泉叮咚的潺流聲……陡地,說:“二姐,來。”她先奔到河溝:“來呀,把冰砸開,砸開……”<SPAN lang=EN-US>
桃子砸開冰,小菊將信紙在清水中潤濕了,明礬寫的字跡出現(xiàn)了。小菊一面看一面琢磨,反復(fù)看,反復(fù)考慮,總算把意思弄懂了:“這是鄭維屏告訴孔秀才,叫他別跑到威海來,這幾天文登縣的叢鏡月和石島的王興仁,集合起四百多人的隊(duì)伍,預(yù)備在孔家莊北山的秦楚口南夼,打起義軍二大隊(duì)的埋伏。要他使勁配合,事成之后,日本兵來了,保舉他當(dāng)文登縣長。”<SPAN lang=EN-US>
“啊!”劉福一驚。<SPAN lang=EN-US>
桃子說:“這些壞人,不干壞事一天活不成!”<SPAN lang=EN-US>
小菊說:“信上還說,情報很可靠,三軍要往西上,于震海的二大隊(duì)在山南活動,這幾天就會往西調(diào),非走這條山路不可。”<SPAN lang=EN-US>
“敵人知道的這么清楚!”桃子驚異地說,“準(zhǔn)有人泄了密……”<SPAN lang=EN-US>
“孔霜子死了,奸細(xì)不會絕。”小菊把信收起來,整理著亂頭發(fā)。<SPAN lang=EN-US>
桃子說:“得趕快想法告訴起義軍……咱不知道他的準(zhǔn)地方,到處找怕誤了時間,可惜畢大叔剛剛過去了……”<SPAN lang=EN-US>
“走了飛毛腿,還有大腳嫂吶<SPAN lang=EN-US>!”小菊說著,立時變得嚴(yán)肅起來,“放心,這一路的聯(lián)絡(luò)站俺都熟,俺趕緊找,出不了明天早上,管保讓起義軍得到消息,叫孔秀才當(dāng)縣長的美夢,菜籃子打水一場空!大爺、二姐,你倆在這兒守著,山那面就有個聯(lián)絡(luò)點(diǎn),我去找李大叔,他一會兒就會帶著人來幫你們收拾。這個老壞地瓜,活沒好活,死沒好死。大爺,你買的這鋼打出的刺刀,一準(zhǔn)風(fēng)快,看,鋼還沒成刀,就把壞地瓜的腦瓜砸成爛泥,俺寶川哥、二妞姐聽到,準(zhǔn)喜歡!壞地瓜當(dāng)了漢奸,死了白死,東西沒收抗戰(zhàn)。你倆等著,一會兒就來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看著一面說一面扯衣襟、理亂發(fā)的妹妹,心里熱辣辣的,她幾次想說自己替她去,但感到好像沒有商量的余地。她把籃子給小菊說:“妹,帶上干糧,那槍也在里頭……”<SPAN lang=EN-US>
“不用槍,俺也不會放它。”小菊接過山菜籃子。<SPAN lang=EN-US>
“壯壯膽子,也好啊<SPAN lang=EN-US>!”桃子眼圈有些紅了。<SPAN lang=EN-US>
小菊把著姐姐的胳膊,笑出兩個酒窩,說:“看你,還是當(dāng)姐姐的呢,三年前,你對俺怎么來的?放心,俺山里來山里去,現(xiàn)成大腳嫚子,還怕翻山越嶺<SPAN lang=EN-US>!回去告訴爹媽,俺耽誤不了到家過十五<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快步走了,挎著姐姐的菜籃,披著一身雪花走了。桃子看著她的背影,聽著她的話,也禁不住聯(lián)想到三年前她的這個小菊妹妹,同她作伴找暴動隊(duì)伍時,一步也離不開姐姐,每句話都得聽姐姐的;而現(xiàn)在,桃子覺得她和小菊換了位置,姐姐是妹妹,妹妹是姐姐了<SPAN lang=EN-US>!
在三家夼,畢松林宣傳起義軍攻克牟平城的勝利的時候,是公元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三日下午一點(diǎn)多鐘,即<st1:chsdate Year="2009" Month="2" Day="8" IsLunarDate="True" IsROCDate="False" w:st="on">陰歷正月十四日</st1:chsdate>的午飯過后,張家兩姊妹和圍聽的人群興高采烈的同一時刻,百里之外的牟平城南雷神廟,正發(fā)生一場悲壯的戰(zhàn)斗……<SPAN lang=EN-US>
這是牟平戰(zhàn)斗的延續(xù)。<SPAN lang=EN-US>
上午十時許,起義軍在槍決了宋健吾幾個民族敗類之后,派走畢松林幾個偵察員分赴各地向其余部隊(duì)和黨組織傳達(dá)命令和戰(zhàn)斗情況,教育釋放了大部分俘虜,指定一個中隊(duì)在城外通煙臺的公路橋處警戒,其余人員,押著幾個知情的俘虜,帶著繳獲的槍支、彈藥等戰(zhàn)利品,開到城南的雷神廟休息,吃飯。<SPAN lang=EN-US>
這個雷神廟,離城三里,挺大的一個四合院,正殿、東西廂、南大廳,一色磚石墻,不過只有正殿有雷神的塑像,南大廳、東西廂早做了小學(xué)校。現(xiàn)在老師、學(xué)生全放了假。隊(duì)伍之所以要開到這個地方,估計是要避開情況復(fù)雜的縣城,也免得煩擾群眾。起義軍還沒有自己的政權(quán)和根據(jù)地,吃穿靠向群眾攤派和募集,人民的自愿支援。在此也便于審問俘虜和開會研究問題。<SPAN lang=EN-US>
隊(duì)伍一到雷神廟,派上門崗,戰(zhàn)士們一宿急行軍,半天戰(zhàn)斗,都又累又餓,分頭進(jìn)到各間屋子,找地方休息。干部們有的開會,有的審問俘虜,有的去聯(lián)系飯吃……還沒有等他們走到半里外的村里去,一伙一伙的老百姓,挑的,抬的,的,提的.陸陸續(xù)續(xù)送飯來了。許多老鄉(xiāng)送來的是過年留下的麥面大餑餑.還有粉條燉豬肉。戰(zhàn)士們一邊吃,一邊和歡欣若狂的群眾講打仗的經(jīng)過,歡聲笑語,此起彼伏……<SPAN lang=EN-US>
理琪在南大廳,用一把刺刀,在課桌上裁白粉連紙.裁成三十二開大小,他又一沓一沓整齊地放好。桌上放著一碗菜,三片餑餑。伍拾子端著碗進(jìn)來,邊吃邊說:“你、你怎么還沒吃<SPAN lang=EN-US>?都涼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吃,吃,不吃飯還行?”理琪隨手抓起一片餑餑,咬了一口,放到桌上,又用刺刀把紙裁成一條條。<SPAN lang=EN-US>
伍拾子憐惜地看著他,說:“看你越來越瘦,你累垮了,誰來領(lǐng)導(dǎo)俺們革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理琪白他一眼,把紙條捻成細(xì)繩,說:“誰領(lǐng)導(dǎo)革命?黨啊!你、我,咱們所有革命的人,都是黨領(lǐng)導(dǎo)的。不要說咱們這樣平常人,就是偉大人物,馬克思死了,恩格斯領(lǐng)導(dǎo);恩格斯死了,列寧領(lǐng)導(dǎo);列寧死了,斯大林領(lǐng)導(dǎo)……這是不會斷頭的,因?yàn)樗麄兌际菍儆谌嗣竦模h的。要不的話,我一個陌生人,跑到你們膠東來,別說聽我領(lǐng)導(dǎo),認(rèn)識我是老幾?同樣,我不來,照樣會有人領(lǐng)導(dǎo)膠東的革命斗爭。你說對不對?”<SPAN lang=EN-US>
“你的話,沒錯。”伍拾子誠實(shí)地說,“那你不吃飯,只干工作,也不好吧?”<SPAN lang=EN-US>
“那就吃。”他又抓起餑餑片咬著,忽然把眼鏡對上餑餑片,“這是麥面的!怎么來的?”<SPAN lang=EN-US>
“老百姓送來的,過年吃的……”<SPAN lang=EN-US>
“大家都吃這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都差不離……”<SPAN lang=EN-US>
“你手里怎么不是白的?”<SPAN lang=EN-US>
“我吃那細(xì)干糧不抗饑,樂意吃粑粑。”<SPAN lang=EN-US>
“你呀……告訴寶田同志,請政治部主任,中隊(duì)以上干部,吃完了飯來開會。還有,請幫我找個錐子用用,釘子也行。”理琪等伍拾子一走,隨即端著碗,拿看餑餑片,擠到戰(zhàn)士們吃飯的圈子里去了。<SPAN lang=EN-US>
起義軍飯還沒全吃完,陰霾的天空響起嗡嗡聲。一架雙翅膀的飛機(jī),先在縣城上空轉(zhuǎn)了一圈,接著從雷神廟頭上飛過,向煙臺方向去了。這不祥之兆,當(dāng)時卻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仍是繼續(xù)吃飯,談笑。干部們在南大廳開會,研究部隊(duì)如何開到蓬、黃、掖去,誰留下在東面昆崳山堅持開展抗日游擊戰(zhàn)爭……<SPAN lang=EN-US>
不到一小時,飛機(jī)又回來了,這次在雷神廟上空不斷地低空盤旋,翅膀下的太陽旗,清清楚楚。大家都躲進(jìn)廟內(nèi)隱蔽著。飛機(jī)一走,理琪馬上叫一個中隊(duì)干部領(lǐng)著大多數(shù)隊(duì)伍,帶著戰(zhàn)利品,押著俘虜,向東南山上轉(zhuǎn)移。但他們主要領(lǐng)導(dǎo)干部,和特務(wù)隊(duì)的戰(zhàn)士,總共二十余人,仍在這里,因?yàn)闀h沒開完。他們認(rèn)為煙臺的敵人不會這么快就知道牟平的情況,還有一個中隊(duì)擋住通煙臺的路,步槍聲也不會傳到六十里之外。他們沒有想到,縣城里的壞蛋們會用電話向日本軍報告,而且,警戒煙臺方向的那個中隊(duì),見雷神廟有部隊(duì)向外轉(zhuǎn)移,自以為是地認(rèn)為全都轉(zhuǎn)走了,就自動撤離了崗位……多么幼稚的起義軍啊!沒法子,他們多數(shù)是第一次打仗的,<SPAN lang=EN-US>
即使有寶田、伍拾子少數(shù)“一一·四”暴動時的老紅軍戰(zhàn)士,同現(xiàn)代化日本侵略軍打交道,也是第一次啊!
午后一點(diǎn)多鐘,日寇飛機(jī)第三次飛到雷神廟上空,不斷地盤旋著。<SPAN lang=EN-US>
站崗的起義軍戰(zhàn)士竟為躲避敵機(jī)退到門后。所以,當(dāng)四周都是平地一片的雷神廟,被乘汽車來的日軍用飛機(jī)吸引去注意力而包圍了,還是一位老百姓慌張地跑來報告:“日本兵來了!”<SPAN lang=EN-US>
起義軍崗哨這才發(fā)現(xiàn)穿藍(lán)呢軍裝、戴鋼盔、提著帶刺刀的步槍的日本海軍士兵,出現(xiàn)在大門口了。哨兵立即向日軍開槍……<SPAN lang=EN-US>
理琪指揮二十幾個干部、戰(zhàn)士,從墻頭、窗口、門縫,向包圍上來的敵人射擊。<SPAN lang=EN-US>
敵人的火力很猛,打得廟瓦、磚石亂飛,南大廳起火了。<SPAN lang=EN-US>
起義軍干部有幾個負(fù)了傷。理琪掂著匣子槍,在院內(nèi)跑來跑去,指揮同志們戰(zhàn)斗。<SPAN lang=EN-US>
日偽軍不斷地增兵,有三百多日軍和偽軍.但由于廟外是雪地平原,他們沒有障礙利用,廟里的反抗激烈,寶田、伍拾子幾個老戰(zhàn)士,百發(fā)百中的神彈,不斷使日本兵倒斃,因此敵人很難沖近廟墻,即使幾次沖到跟前,都被打退了。<SPAN lang=EN-US>
一顆燒夷彈飛來,南大廳全著了,火勢洶洶,不一會兒,屋梁燒斷,嘩的一聲,全塌了。這樣,南面成了大豁口,日偽軍叫喊著沖上來。起義軍一陣排槍,敵人死傷一片,退回去了。<SPAN lang=EN-US>
三軍特務(wù)隊(duì)長犧牲了<SPAN lang=EN-US>!
又有幾個同志負(fù)傷了<SPAN lang=EN-US>!
理琪大喊道:“同志們!節(jié)省子彈,準(zhǔn)準(zhǔn)地打<SPAN lang=EN-US>!堅持到天黑,我們就能沖出去……”他的話突然卡住了,他站立不穩(wěn),一頭撲在院墻上。<SPAN lang=EN-US>
幾個干部圍上來。伍拾子急叫:“理琪同志<SPAN lang=EN-US>!你……”<SPAN lang=EN-US>
理琪用力扶著墻挺起身來,費(fèi)力地說:“同志們……”嘴里吐出一口玉米、豆面粑粑,倒下了。<SPAN lang=EN-US>
寶田上來抱住他。理琪的腰部直流血,腸子打斷了,那憔悴的臉上,眼睛緊閉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突圍時把別的同志遺體帶走……別管我的,把我身上的皮包拿走就行了……那里面有……”<SPAN lang=EN-US>
那舊皮包——特委書記、三軍司令的唯一遺物,有什么呢?一本厚厚的賬簿,記的是烈士們和他們的親屬的地址、姓名,再就是他剛剛釘好的四個白紙本,三本皮上寫著大牛、二牛、小牛,一本皮上寫的馮竹青,看樣子那“馮’’字是寫好竹青之后又加上的……<SPAN lang=EN-US>
理琪的犧牲,使雷神廟的戰(zhàn)斗更加激烈。三軍戰(zhàn)士吞著苦淚,狠狠地準(zhǔn)準(zhǔn)地向日寇射擊。墻頭、窗口、屋頂,都向仇敵噴出討還血債的灼熱的子彈。這二十幾人的小小的起義軍,憑借彈丸之地的雷神廟,竟使日軍海軍倒下四五十名士兵,喪失一架飛機(jī)(注:雷神廟戰(zhàn)斗日寇的一架飛機(jī)墜毀到附近山上,有說是被起義軍擊落的,有說敵機(jī)飛得太低,能見度不好——時飄雪花,自己撞山的。依據(jù)當(dāng)時各種情況判斷,后種說法可能性大。),直到天發(fā)黑了,也沒攻進(jìn)去。日本天皇的武士道們可能認(rèn)為這是座窩藏千軍萬馬的神廟,又怕黑夜東面山區(qū)有救援的兵馬來,指揮官無可奈何地下令抬著死傷的部下,邊射擊邊向后撤退。<SPAN lang=EN-US>
二十幾名起義軍,抓緊時機(jī),背著領(lǐng)導(dǎo)者和戰(zhàn)友的遺體,攙著受傷的同志,打著沖出去了。<SPAN lang=EN-US>
這就是打響膠東人民抗日戰(zhàn)爭第一槍的牟平雷神廟戰(zhàn)斗<SPAN lang=EN-US>!
就是這支部隊(duì),在牟平崔家口掩埋他們的司令理琪的時候,舉行了誓師大會,隨后,組成了“山東人民抗日救國軍第三軍”。一路縱隊(duì),高舉著從“一一·四”暴動、天福山起義、威海起義直至牟平雷神廟戰(zhàn)斗中樹起的血染的紅旗,跟隨中共膠東特區(qū)委員會,西上到蓬萊縣、黃縣、掖縣,建立起根據(jù)地,領(lǐng)導(dǎo)膠東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不久,三軍的二路、三路、四路縱隊(duì),又在蓬萊、文登、牟平、榮成、威海、黃縣發(fā)展起來,同時,掖縣、即墨縣等地的人民抗日武裝先后建立。到
昆崳山的革命烽火,終成燎原之勢。<SPAN lang=EN-US>
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SPAN lang=EN-US>
歷史還得回溯到<st1:chsdate Year="1938" Month="2" Day="14" IsLunarDate="False" IsROCDate="False" w:st="on">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四日</st1:chsdate>,也就是
幾年了,小菊山里山外,城市鄉(xiāng)下,平川海邊,風(fēng)里來雨里去,雪天走霜天歸,她身子長高了,她臉形變俊了,她腳板走大了。只是她只愛干凈不愛妝扮,不喜露面老怕羞,瞧,即便在無人的深山行走,她也把瘦窄的雙肩向前塌著,生怕飽滿的乳房顯出形來,她多次向母親發(fā)脾氣:“都是你這媽,生俺哪都瘦,偏偏兩個這,鼓突突的,比別人都顯……”<SPAN lang=EN-US>
她從小拾大姐的衣裳穿,因?yàn)閶屪钐劾洗螅蠼阕詡€兒也好打扮,總是最先給大姐做衣裳,二姐從不管穿好穿壞,一件褂子兩三年。她是老三,改巴改巴就一年。就是現(xiàn)在,她都是十八九歲的大閨女了,還穿著大姐出嫁時的紅棉襖,褪了色不說,袖子短得連手鐲子也蓋不住呀!不過現(xiàn)在她身上套著一件紫色的碎花褂子,倒是新的,這是過年了,大姐幫她做的,過了年就脫下來了,這次出遠(yuǎn)門,才又套上的,顯得挺新氣。<SPAN lang=EN-US>
小菊順著山間小河畔的朦朧小路,慢慢地走著,其實(shí),不是常走的人根本看不出這是路來。她走得慢,因?yàn)槟菛|面的日頭說明,時間還挺寬裕,離晌午還早呢,要接的人,正午才到地點(diǎn)的。再是,她實(shí)在也是累乏了,不管怎么練出的大腳嫚吧,腳總還是骨頭肉長的,不是鐵打、木頭做的呀!昨天和桃子、劉福在三家夼南嶺分手后,小菊一溜小跑,從昆崳山北坡,通過青莊口來到南懷,到了八個聯(lián)絡(luò)站,挨個地交代,起義軍的人來了,通知他們重要的情報。當(dāng)她沿著母豬河往南走,天亮前叫開赤松坡武術(shù)房的門,一頭扎進(jìn)江鳴雁的懷里……<SPAN lang=EN-US>
江鳴雁看著枕著雙手側(cè)躺在炕上睡去的姑娘,從鍋里盛了碗疙瘩湯.耍十五斤三兩重的大刀猶如拿一根木棒的武術(shù)教師的大手,這時抖動得連一碗面湯也端不住了!老人白胡子上滴著淚珠,心下道:“冰天雪地.一個閨女,穿溝越嶺,一夜上百里啊……唉,她比她姐桃子,一個賽一個,又像又不像……累壞了.讓她睡一天吧!”<SPAN lang=EN-US>
然而,剛吃過早飯,孔家莊鳳子派人送來口頭指示,聯(lián)絡(luò)站上接到通知,特委機(jī)關(guān)有人來,今天正午到菊花嶺接頭。小菊馬上說她對那里最熟悉,任務(wù)由她來完成。江鳴雁本不答應(yīng),可是想到他要把重要情報及早轉(zhuǎn)給起義軍,準(zhǔn)備對起義軍的支援工作,小菊干這個是老差使了,也沒有什么危難,就同意了。小菊臨出門幫他把鍋、碗刷得干干凈凈,翹著腳跟,嘴貼著老人的耳邊柔聲說:“大爺,你別難受……咱三軍打的勝仗,都有寶川哥、二妞姐一份力氣在里面,理琪同志的皮包里面,記著他倆的名哩<SPAN lang=EN-US>!大爺,你要想閨女,就想俺好了,俺跟二妞姐一個心眼待你……”<SPAN lang=EN-US>
“窮腳,那么不經(jīng)使,要偷懶怎么的<SPAN lang=EN-US>?再不使勁走,看我不拿大石頭揍你……哦,腿也替腳說情了,腰也為腳說話了,埋怨小菊太不愛惜你們啦,都愿歇息歇息啦……好吧,咱就慢一點(diǎn)走,可不走不行,不怕慢,就怕站,能早不能晚,能等人不叫人等。走吧,走吧,過了曬字河,再過五條小不丁點(diǎn)的溝流子,再翻過系馬山,冉爬一、二、三、四……七道坡,六道崗,可不就到了!到了青石崗菊花嶺了<SPAN lang=EN-US>!接上咱的同志,送到他要到的聯(lián)絡(luò)站,把他安頓好了,就一溜跑,跑回家過十五,你腳、腿、腰,咱們一齊歇著了,媽管么不會叫咱動了,躺在熱炕頭,舒舒服服,給爹述說牟平城大勝利的消息,爹一準(zhǔn)會‘媽媽的’,真痛快,喝一盅又一盅,不擔(dān)心媽奪他的酒盅啦……可先不能告訴爹媽我要跟上三軍走了,那樣,他倆會……咦,來的這位同志是誰<SPAN lang=EN-US>?是特委機(jī)關(guān)來的。呀,會不會是理琪大哥<SPAN lang=EN-US>?要是他才好吶,前年俺接他,也從這條路走的……當(dāng)時看他累的,坐著寫著字就睡過去了……如今他是三軍大司令,擔(dān)子更重,事更忙了,一準(zhǔn)又瘦了……要是他來了,不論多大事,俺先拉他回家去,過十五,好好歇歇,爹又多個口實(shí)要喝酒了……真笑人,那年清明節(jié),爹還請他的‘鬼’喝酒。真是的,理大哥那樣好人,有大本領(lǐng)的人,多會也活得好好的,領(lǐng)咱鬧革命,怎么會死呢<SPAN lang=EN-US>?俺膠東怎么能沒他呢!是他來吧,來家過十五吧……唉,傻丫頭,糊涂啦!要是他來,還不帶著大隊(duì)人馬嗎<SPAN lang=EN-US>?還用得著我來接嗎?那會是誰呀?啊,該不是他吧<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在西面黃縣地方,是不是回來了?他回來干嗎<SPAN lang=EN-US>?有么事呀!怎么,沒有么事就不興回來看看啊<SPAN lang=EN-US>?看看爹,看看媽,也看看表姐同志……是啊,一年多沒見他啦,他坐監(jiān)獄,受刑罰,一只胳膊彎彎啦,額頭上落下疤,會不會難看啦?不會的,像玉山哥,下巴上落個傷疤照樣不丑啊<SPAN lang=EN-US>!若是難免受傷,頂好還是別傷了臉,要是我,先把臉捂起來……又傻啦,你是你,人家也和你一樣<SPAN lang=EN-US>?你管人家臉上有疤沒疤吶,有疤也能人黨,干革命呀!那個叫花生皮子的同志,老黨員,犧牲得多英勇!你呀,真是,臉上好看不好看,跟好人壞人沒有么關(guān)連,也不叫你相女婿……媽呀,真?zhèn)€的,那年在煙臺,跟他不逛梨花會,為藏傳單,俺撲到他懷里……他真壞,特務(wù)走了他還不把俺分開,還那么一起挨著……那夜去煙臺,俺還和他一炕上睡——有爹在中間,那也……那時小,眼下可大了,他一準(zhǔn)又粗又壯了,不再駝背了。見了他,可不能再和那時一樣,我得有個小表姐的樣,把他的玉鐲還給他……哎,人家難為情干么?表弟送表姐點(diǎn)東西,還不是常情?再說,這么大個閨女,手脖老長老長的,沒個鐲子戴著,光禿禿的,多不順眼?大姐送的銀鐲我‘給了’二妞姐,再叫媽和姐為難不成……好吧,留著戴吧,見了面,就說:‘玉水兄弟同志,謝你啦,送俺的鐲子,等表姐有了合適的物件,也送給你。’對,這么說挺好……挺好個么呀?怎么會是玉水來呢?他來,不會直著到桃花溝,還是到別的聯(lián)絡(luò)站,用得著找人接嗎?呆丫頭,真是亂想一氣……那,那來的人是誰<SPAN lang=EN-US>?管他呢,反正是自個兒的同志,只要他不緊急,就把他領(lǐng)家去過十五。三十里,用不了擦黑,就到家了……啊,看到青石崗啦,到了菊花嶺啦!”小菊右胳膊上挽山菜籃,邊在心里數(shù)叨著,邊在山中路上穿行,太陽離正南還有一竿子遠(yuǎn),她就來到了。<SPAN lang=EN-US>
是她當(dāng)交通員罕見的情況,被接的人先到了。自然,不是理琪——這時候,在文、牟交界的崔家口,一位老人捐出自己的壽材,三軍司令的遺體正在人殮;也不是高玉水——他在黃縣西北二十里的村子,寫歡迎三軍西上的標(biāo)語傳單;不過來的這個同志小菊也是認(rèn)識的,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特委的政治交通員。<SPAN lang=EN-US>
“黃同志,是你<SPAN lang=EN-US>!”小菊迎上前去,熱情地說,“真對不住,讓你挨凍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黃白坐在青巖石的邊邊上,腳下揉搓了一堆爛雪,丟了四五個煙頭,對小菊不耐煩地說:“你怎么才來?”<SPAN lang=EN-US>
“我……不是說好晌午到的嗎?”小菊解釋著,站在他對面,看著他戴著的大皮帽子,“冷吧,你到哪兒去<SPAN lang=EN-US>?就快走吧!”<SPAN lang=EN-US>
“不忙,把我凍得夠嗆!”黃白又掏出一支煙卷,點(diǎn)著抽著。<SPAN lang=EN-US>
小菊退到他旁邊,沒有坐,腳踏在積雪里,把山菜籃挪到身前,怕對方生氣,也為自己剛才的解釋后悔:自己沒來到前面,叫同志等了,不管有多少理由,也是內(nèi)疚的。<SPAN lang=EN-US>
“都是這懶腳!”小菊心里說,嘴上道:“黃同志,是俺走慢了……你吃干糧嗎?俺籃子里有。”<SPAN lang=EN-US>
“不不,不吃。你是好同志,沒有錯誤,是我急了!”黃自露出笑容,看看她,“張小菊同志,特委這次叫我來,是了解一下這一帶聯(lián)絡(luò)站的分布情況,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要重新安排一下。你來接我正好,你是老交通,情況熟,又能干,你先說說你知道的各站的村名、負(fù)責(zé)人,然后再去檢查。”<SPAN lang=EN-US>
“好……”小菊剛要匯報,忽然又改口說。“黃同志,我才去了這一溜的站,都說敵人這幾天監(jiān)視得挺緊,是不是過些天再去檢查<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哦……”<SPAN lang=EN-US>
“我看是和敵人設(shè)下的詭計有關(guān)聯(lián)。”<SPAN lang=EN-US>
“什么詭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哦,你還不知道。俺們得了份鄭維屏給孔秀才的密信……”<SPAN lang=EN-US>
黃白霍地站起來,臉上驚慌,緊張地問:“什么密件<SPAN lang=EN-US>?寫的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放下籃子,手伸進(jìn)棉襖襟里面的口袋里,摸出密信,竟給了黃白。黃白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紙看著,看著……<SPAN lang=EN-US>
小菊一開始并沒特意留心,但她習(xí)慣地向周圍警覺地環(huán)視一遭,把目光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她見黃白雙手直抖,小菊和桃子一樣尖利的目光,又一下發(fā)覺,黃白皮帽底下向外流汗。<SPAN lang=EN-US>
“適才他嚷冷,一看信就出汗,這是怎么回事?”小菊生了疑心,“興許是他氣壞了,恨敵人,有這個毛病。”她自圓其說地想。<SPAN lang=EN-US>
那么,她告訴他放心好了:“黃同志,你別氣,也別急,這信沒用了。俺把這一帶的聯(lián)絡(luò)站都跑到了,咱二大隊(duì)這會兒也會知道啦,敵人打埋伏的算盤落了空,你放心好了!”<SPAN lang=EN-US>
“啊,啊!好,好<SPAN lang=EN-US>!你很能干,能干……”黃白偷著擦把汗,
把信裝進(jìn)口袋,轉(zhuǎn)回身,坐下,掏出鋼筆、本子,“那你先說說,各站的村名,負(fù)責(zé)人,我記下來。”<SPAN lang=EN-US>
“嗯,讓俺想一想。”小菊皺緊了細(xì)眉黑眼睛。<SPAN lang=EN-US>
“你常去的還用想?”<SPAN lang=EN-US>
“不瞞你說,俺熟路、熟門、熟人,可那村名、人名,俺不清楚。”<SPAN lang=EN-US>
“那你怎么找到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只知道哪個村哪條路,村里哪條街上哪個門,有的叫李大叔,有的叫張大伯,還有的叫大媽大嬸,大哥大姐。”<SPAN lang=EN-US>
黃白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要想好了,準(zhǔn)確了,這個可不能搞錯。目前斗爭十分復(fù)雜,不能給敵人可乘之隙。要特別提高革命警惕性……”<SPAN lang=EN-US>
黃白滔滔不絕地說著的同時,小菊在認(rèn)真地想,但她想的不是聯(lián)絡(luò)站的村名、人名,這個用不著想,她想的是這面前的黃白,會不會是個叛徒和內(nèi)奸<SPAN lang=EN-US>?剛才他那么緊張、驚慌干什么<SPAN lang=EN-US>?有生氣出汗的人嗎?他會不會就是透情報給敵人的壞蛋<SPAN lang=EN-US>?不會吧,他是個老同志,當(dāng)過政治交通員,在特委工作。不行,在煙臺,還不是在特委工作的人叛變自首了嗎?有的地方負(fù)責(zé)人還當(dāng)了叛徒吶<SPAN lang=EN-US>!理琪同志不是教育過她,看人不能看說的好聽,負(fù)的責(zé)任大小,要看他做的事怎幺樣嗎?他這么著急追問聯(lián)絡(luò)站,是不是不懷好意?也許,是上級派他來的,也許是他有生氣出汗的毛病,也許……是這樣更好,反正不能告訴他聯(lián)絡(luò)站的地點(diǎn)、人名,他不是壞人,事后知道,他不會生氣的。而萬一他壞了,那……小菊慢吞吞地說:“黃同志,俺想好了一些,你聽著……”<SPAN lang=EN-US>
黃白高興地記著,總共十一個地方,這時,小菊從籃子里拿出壞地瓜那支手槍,黃白一驚:“你要……”<SPAN lang=EN-US>
“俺不會放它——”小菊笑道,“黃同志,你教教俺吧。”<SPAN lang=EN-US>
“好,這是馬牌手槍,很好使。”黃白接過手槍,里面有一梭子彈,擺弄著給她看,“多打死幾個敵人。”<SPAN lang=EN-US>
小菊看會了,試了一遍,放進(jìn)籃子里,說:“謝你啦。咱們走吧。”<SPAN lang=EN-US>
黃白收起筆和本子,問:“上哪去?”<SPAN lang=EN-US>
“你不要去檢查聯(lián)絡(luò)站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不是說敵人搜查緊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那先到俺家!”<SPAN lang=EN-US>
“干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過
黃白連連搖頭,說:“不麻煩你們了,我得趕快走。”<SPAN lang=EN-US>
“你到哪去<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到特委……”<SPAN lang=EN-US>
“你到漢奸賣國賊那兒去<SPAN lang=EN-US>!”小菊突然大叫一聲,“你是個叛變分子!”<SPAN lang=EN-US>
黃白一驚,臉又流下汗來,驚慌地說:“你開什么玩笑<SPAN lang=EN-US>!小小姑娘,敢對上級胡說話……”<SPAN lang=EN-US>
“呸!你是向漢奸透情報的壞蛋,你套去聯(lián)絡(luò)站的地名,好去報告<SPAN lang=EN-US>!”小菊怒眉仇目,狠狠地說。<SPAN lang=EN-US>
“你胡說八道!我沒工夫理你,等通知你們組織,好好教育你。”黃白撒腿要走。<SPAN lang=EN-US>
小菊哈哈笑了,勝利地說:“你去報告假情報,主子要?dú)⒛愕念^呀!”<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黃白站住了,回頭盯住她。<SPAN lang=EN-US>
小菊笑得更開心,說:“那些人名、地名都是瞎編的,五家壞地主的名,三家漢奸的地址,三家流氓的大號……”<SPAN lang=EN-US>
黃白面紅耳赤,沖到小菊身前,拔出手槍,惡狠狠地說:“你個膽大的女共產(chǎn),膽敢欺負(fù)我。快說老實(shí)話,我不打死你<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不笑了,可是更加得意地說:“真好,原來拿不準(zhǔn),試試你,總算你自個兒招了!”<SPAN lang=EN-US>
黃自在六天前單獨(dú)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時過威海崗卡被敵人抓走。只一天的時間,這個開書店出身的人,就投降了鄭維屏,又回到特委機(jī)關(guān),成了敵人的內(nèi)奸……<SPAN lang=EN-US>
他見小菊不說真話,又逼著她跟他到山外孔家莊區(qū)公所去。小菊輕蔑地說:“俺要不去呢?”<SPAN lang=EN-US>
“我就打死你!”黃白亮著手槍對著她。<SPAN lang=EN-US>
“你要打不準(zhǔn)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打得準(zhǔn)<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要打不死呢<SPAN lang=EN-US>?”小菊說,“俺二姐就來啦<SPAN lang=EN-US>! "
黃白兇惡地朝她連開兩槍。<SPAN lang=EN-US>
小菊一下倒在身后的青巖石上,山菜籃子滑落到她腳邊。<SPAN lang=EN-US>
槍聲在雪山里激起巨大的連續(xù)的回聲,一群老鷹和山雞,從附近山上驚起,急叫著,呼呼地飛著。<SPAN lang=EN-US>
黃白過來用手在小菊嘴上捂了一下,見她沒有氣了,就慌慌張張地向山下跑去,但因心慌和雪滑,剛跑出幾步就摔倒了……<SPAN lang=EN-US>
小菊沒有死,打進(jìn)心臟的子彈從前面穿了出去,血液泄出一些之后,她緩過氣來,疼痛地睜開眼,面前的黑影在雪地上爬。她伸出手摸著山菜籃,摸著了冰涼的東西——手槍,兩只手推上了子彈,朝黑影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見黑影倒下了,不動了,她的手槍掉到雪地上。<SPAN lang=EN-US>
青巖石的朝陽面,雪層被陽光融化了,溫和的雪水,灌潤進(jìn)它的縫隙,那里生長著一簇簇的山菊花,噢,怪不得它們能健旺地生長呢!現(xiàn)在,它們都枯萎了,根須在積蓄著養(yǎng)分,等待春風(fēng),等待秋霜,等待九月九,等待重陽菊花盛。<SPAN lang=EN-US>
小菊就靠在石縫的一簇菊花枝上,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去年重陽節(jié)她在這兒等著接領(lǐng)導(dǎo)人時挽起的菊花圈。現(xiàn)在,姑娘的胸正抵在它上面,不知是為傷口疼——子彈從她的左乳房底下出去的——還是為害羞怕人看到那結(jié)實(shí)飽滿的乳峰。<SPAN lang=EN-US>
血在不停地流,從青巖石流到菊花根上,小菊的手,還在動,在動,她蘸著石頭上的血,想在石頭上面寫字,可怎么寫,也不成形。是閨女不會她想寫的字,還是手發(fā)僵,沒法寫復(fù)雜的字劃,還是她知道生命不多了,得趕快寫完<SPAN lang=EN-US>?也許三種原因都有吧,她的涼手指,蘸著熱血,在青石崗上山菊花根邊的雪水滌凈的石面上,寫下了歪歪扭扭兩行漢文和拉丁文拼音字母間雜的血字:
小</SPAN> ju sha di
die ma 不</SPAN> ku
它們是:小菊殺敵,爹媽不哭。<SPAN lang=EN-US>
血字剛寫完,她就撲身趴在青巖上,一動不動了,宛如睡在媽的身邊熱炕上,又似伏在爹的駝背脊梁上,姿態(tài)是那樣溫馴,神韻是那么嫣然.連瘦臉頰上那對淺酒窩也沒有改模樣。<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體;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馮德英文學(xué)館)
一九七九年五月——一九八一年十一月<SPAN lang=EN-US>
寫于乳山、蓬萊、青島、濟(jì)南、北京<SPAN lang=EN-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