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SPAN lang=EN-US>
一九三六年膠東的春天姍姍來遲,但,畢竟還是來了。<SPAN lang=EN-US>
這里說的春天,不是時間的概念,按陽歷,已是五月份,陰歷<SPAN lang=EN-US> 今年閏三月,已是第二個三月了,確切地說,是指的春光來了,春色來了,昆崳山又被濃郁的春意陶醉了,露出它特有的千姿百態(tài)、黛眉雅妝。<SPAN lang=EN-US>
蒼蔥的赤松樹,不再孤單,它們身邊的一簇簇槨蘿叢,枝桿上綻開一串串毛茸茸的黃綠的嫩葉,嬌翠如滴。盤根錯節(jié)的各種山草,舊杈上抽出茁壯的尖芽,一場露水一層肥,簡直是看得見地往上長。更有山坡懸崖上,不論是朝陽或是背陰,一行行、一簇簇的山里紅花,紫紅似火,抖抖閃閃,遠近好看。而散落其間的青黑色的各種形狀的巖石,當?shù)厝怂追Q石硼,顯得莊重威嚴,堅不可摧。這一切,使橫亙百里的昆崳山,宛如一望無垠的翠綠如茵、點綴著花案的巨大的絨毯組成的海洋。這個時候,誰親臨其境,都會心曠神怡,大口吸氣,眼放神采。<SPAN lang=EN-US>
此時,正有一男一女,沿著山中溪澗的朦朧小路,從東向西迤邐而行。那女的,是小菊姑娘,身上還是那件褪了色的大姐好兒出嫁時穿的紅襖,冬天她穿著還大,這時掏出了里面的棉絮,成了夾襖,仍不顯得寬松,真是閨女過了十五六歲,像遇上適時雨的蘑菇,眼見著往上冒。那男子,就是理琪。他卻和在威海慶和樓判若兩人:分頭變成了光腦瓜,上面扣一頂當?shù)厍f稼人常戴的<SPAN lang=EN-US>"西瓜皮”帽,一身半舊的黑粗布褲褂,完全是個莊稼人的模樣。<SPAN lang=EN-US>
他們是從丁家庵往馮癡子的山庵去的。昨天,小菊從家里到桃子處送她母親、伍拾子媽等桃花溝的人,以及為突擊隊和傷員送縫補好的、新做的單衣去時,正趕上桃子在準備迎接新來的領(lǐng)導(dǎo)人,和要來開重要會議的人們。其實也不外乎預(yù)備一些地瓜干,泡點干菜,剜一些好吃的山菜……小菊馬上要回桃花溝,拉起她的閨女討飯隊伍,桃子擋住了,說馮開仁已在孔家莊哥家里尋法背點玉米面回來,如今又有了山菜,再用不著作那個難去了。小菊想,自己還能做點什么呢?在這樣大的事情上,無所作為,可怎么和小蓉那幫要飯的女友們說呀?一當她聽說二姐要去丁家庵接領(lǐng)導(dǎo)人,叫她在山庵看竹青,小菊怎么也不干,以種種充分的理由,到底把桃子說得沒話說了,終于讓她跑上去丁家庵的小路。<SPAN lang=EN-US>
小菊天一亮上路,二十多里山道,一溜緊走,離晌午還早,就到了丁家庵。她真想看看這個大凡她接觸到的革命人沒有不日日夜夜盼望的領(lǐng)導(dǎo)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像珠子<SPAN lang=EN-US>?像程先生?還是像先子、赤子他們<SPAN lang=EN-US>?但是,那領(lǐng)導(dǎo)人不在庵上。崔素香告訴她,他被高玉山伴著,昨天下午就下山去了,約好今兒中午回來。于是,小菊一邊幫素香做飯,一邊聽這個朝鮮女子輕聲慢語地敘說。她說,這個領(lǐng)導(dǎo)人來了十多天啦,先到天福山下一個叫溝于家的小村,在一位縣委負責人家里住。一住下,他就找來各地的負責人打聽情況,接著就有人陪著,沒黑夜沒白日地到咱各聯(lián)絡(luò)站、點去,和同志們見面說話,和可靠的群眾拉家常……來丁家庵四五天,夜里高玉山和他出去活動,白天回來,挨炕沒暖上兩個時辰,到庵下泉水溝洗了頭,要么找人來開會,要么就趴在炕里窗臺上往本子上寫字,再不就看書。那看書寫字時,眼睛都快觸到字上了。她問他怎么回事,他說眼睛近視,過去戴眼鏡,現(xiàn)時在鄉(xiāng)間做地下工作,戴著眼鏡敵人會懷疑,同時戴著眼鏡老百姓不習慣,不好和群眾接觸。這近視眼鏡要么老戴,要么不戴,戴戴摘摘眼睛更壞,也會留下印子,讓人看出來。就為這,他索性不戴了。他是外省人,講話有的聽不懂,他就慢慢地說,輕悠悠的聲音,挺舒耳朵的。崔素香又說,這個領(lǐng)導(dǎo)人在上海黨中央干過事,還會“打電臺”,又能說外國人的話。這次來膠東為著保存好隨身帶的秘密重要文件和能印字的機器,住在威海大客店里,成天和敵人碰面,一點事沒有……<SPAN lang=EN-US>
小菊聽著,覺得這位新來的領(lǐng)導(dǎo)人,有的地方像珠子,有的地方像程先生,又有時候和先子、赤子相仿佛,有時簡直像于震海……嗬,他誰都像,又誰都不像。真是個神奇的人呀!姑娘真想早見到他,和他說說話……然而,中午見到了,可還沒看仔細,他就和高玉山、劉寶田、伍拾子一干七八個人,擠在廂房小草屋邊吃飯邊議論事。接著眾人分頭出門,小菊著山菜籃——里面有兩只丁老成捉來的兔子,領(lǐng)著他上路。他只向她點點頭,大概看也沒看<SPAN lang=EN-US>
清晰他的向?qū)У哪樋祝踔吝B她是男是女也沒分辨出來,因為小菊知道他是近視眼。他僅僅向她望了一眼,就跟他上路了。至于她想跟他說說話呢<SPAN lang=EN-US>?瞧吧,走出丁家庵有二三里了,他還一直悶著頭,一句話沒有,像想心事,又像盯著路面上的石頭,慢騰騰地走著……慢就慢吧,不怕慢,就怕站。哎呀呀,他索性不走了,坐在溪邊石頭上,從懷里掏出一個大本子,又抽出支黑桿子鋼筆,抵在膝頭上,寫一陣字,又把鋼筆頂?shù)较掳蜕希鲩_神了。<SPAN lang=EN-US>
走在他前面的女向?qū)В緛硎菐撞揭换仡^,這時見他坐下了,只得停下腳,等吧,誰叫他是領(lǐng)導(dǎo)人,自己是向?qū)Я四?lt;SPAN lang=EN-US>?看看,他走路也在忙吶!小菊爬上路旁的高巖石,向四周了望,凈是高低不一樣的山峰,除了蠶場上有零星的放蠶人之外,什么人影也不見。這個季節(jié),除了放蠶人,誰還到深山來干什么呢?柴沒得打,覓山菜的女人、孩子,用不著進深夼來,農(nóng)人們都在靠外邊的山地、平川上,忙著下種、栽地瓜哩。那些壞人們,不是大隊人馬,也沒有膽量敢進來搗亂的。就為這個緣故吧,桃子才放心地讓妹妹來頂替她,完成這個小菊完全能勝任的任務(wù)。小菊當時也是用這些理由來說服姐姐的。可是現(xiàn)在,她卻不這樣認為了,她感到自己的擔子很重,不能出一點差錯:她護送的不是一般的共產(chǎn)黨人呵<SPAN lang=EN-US>!是個頂重要的領(lǐng)導(dǎo)人哩!
少女機靈地把近山遠峰審視了一番,見領(lǐng)導(dǎo)人還坐在那里,她就找活干了:瞧,這里的掃帚花,淡紫色的花瓣剛剛張開,又肥又嫩,一串串的,順手捋了一會兒,籃子就盛不下了。于是,她把兩只兔子用棉葛藤綁好,空出籃子,繼續(xù)往里采好吃的掃帚花,不大工夫,又滿了。她扭頭一看,他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小菊想叫一聲,又怕驚擾他,也不知稱呼什么好。她如今不是黃毛頭上扎兩鬢鬏的女孩子,臉對臉地對著金牙三子瞅他的大嘴了,而是背后有條柔黑的大辮子的大閨女了,不論走到哪里,都吸引青年男子的目光了,總不能喊他“領(lǐng)導(dǎo)人”吧?可除了這三個字,桃子和崔素香都沒告訴她,這個人叫什么呀!怎么辦<SPAN lang=EN-US>?時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姐姐他們要擔心……有辦法,小菊踩活了一塊石頭,腳向前一踢,石頭咕咕咚咚滾到小溝里。<SPAN lang=EN-US>
奇怪,他還是沒反響,原樣姿勢坐著。不怕,機靈閨女還有辦法,走到他面前,故意打個“阿嚏”。出乎小菊的意料,本想到他會立時抬起頭望著她,她就裝著不在意……但,偷偷一瞅,他仍是毫無反應(yīng)。小菊的眼睛睜大了,黑黑的水靈靈的眼珠,專注地端詳他。<SPAN lang=EN-US>
他,這個領(lǐng)導(dǎo)人,原本方圓的臉形,因為兩腮塌陷,成了瘦長的。嘴唇癟癟著,像老太太似的,眼窩向里凹著,閉上的眼睛卻是向外凸出的。這眼球的突出,是長期戴近視鏡子的結(jié)果,這個鄉(xiāng)下閨女小菊當然不明白。<SPAN lang=EN-US>
“媽呀,看瘦成這模樣,臉色像蠟……”小菊心里叫道,抿著稍厚的紅嘴唇,皺緊端莊的好看鼻子,瘦腮上的酒窩,一動一顫的,使眼淚沒涌出來。“他睡著了<SPAN lang=EN-US>!都是累的,熬心血熬的!讓他睡吧,這不冷不熱的天,青青綠綠的山,吸口氣也是鮮的……俺放哨,讓他睡吧,多苦的領(lǐng)導(dǎo)人!你睡吧……”<SPAN lang=EN-US>
“咣咣咣咣……”突然,對面山上傳來一陣高亢的響聲。<SPAN lang=EN-US>
理琪陡地站起來,右手伸進懷里摸出短槍,緊張地向四周觀望。<SPAN lang=EN-US>
小菊瞅著他,哧哧哧地笑,把剛才眼里的淚水都笑了出來。理琪茫然地看著向?qū)А?lt;SPAN lang=EN-US>
“還不懂哩,不是響槍,是放蠶的,敲洋鐵桶,嚇唬雀的。”小菊邊說邊手指遠處山坡的蠶場。<SPAN lang=EN-US>
理琪少血的臉皮泛上血色,把槍收了,窘迫地搖搖頭。<SPAN lang=EN-US>
小菊忙去拾起他剛才起身掉落地上的鋼筆和紙本子,揩去泥臟,雙手遞給他。<SPAN lang=EN-US>
“謝謝。”<SPAN lang=EN-US>
“你說么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謝謝你啦<SPAN lang=EN-US>!”理琪把本子、鋼筆收起來。<SPAN lang=EN-US>
這回小菊的嫩臉蛋,騰一下飛紅了,急忙低頭跑到籃子跟前,挽起菜籃,抱起兔子。理琪趕了上來,說:“來,張小菊同志,給我一樣?xùn)|西。”<SPAN lang=EN-US>
小菊一下愣住了。“張小菊”,還有“同志”,她長到十七歲多,第一次有人這么稱呼她啊<SPAN lang=EN-US>!咦,他這是第一次見她,剛開始說話,怎么知道她的名和姓了呢<SPAN lang=EN-US>?還有——<SPAN lang=EN-US>
山村少女紅著臉,躲開他來拿兔子的手,鼓起勇氣問:“哎,你怎么知道俺的名,還有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怎么,還保密?”他笑容可掬,聲音可親。<SPAN lang=EN-US>
“嗯,不,俺還不是‘同志’,俺是同志的妹妹哩!”<SPAN lang=EN-US>
“那好,我就叫你‘同志妹妹’吧!”<SPAN lang=EN-US>
“嘻嘻,同志妹妹——還有把同志放前頭的?”<SPAN lang=EN-US>
“有。比如南方,就有叫‘同志哥’,而不叫‘哥同志’的。”<SPAN lang=EN-US>
“咳,也好聽!”小菊咯咯笑起來,“哎,你說話的口音,和俺不一樣。”<SPAN lang=EN-US>
“咱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么呀?”<SPAN lang=EN-US>
“我們河南說‘咱啦’,和你們膠東說‘么呀’,是一個意思。”<SPAN lang=EN-US>
“嗬!你是河南人,可老鼻子遠啦<SPAN lang=EN-US>!”小菊說,不知什么時候,
她手里的兩只兔子到了他手里,“哎,俺說……”<SPAN lang=EN-US>
“你咱不叫我的名字<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不知道。”<SPAN lang=EN-US>
“我叫理琪,是道理的理,不是李子樹的李。”<SPAN lang=EN-US>
“這個名?”<SPAN lang=EN-US>
“原先我叫王其,我又把個‘理’字分開,加到上去了,就成了這個名字。”<SPAN lang=EN-US>
“嗯。俺明白,是黨里化名。俺對你這樣的人,不叫名。”<SPAN lang=EN-US>
“都叫什么呀?”<SPAN lang=EN-US>
“有的叫大哥,有的叫叔。”<SPAN lang=EN-US>
“那你就叫我理大哥,中不中,同志妹妹?”<SPAN lang=EN-US>
小菊高興地笑道:“中,中,中!”她像個小山羊,靈巧地跑上了一座山崗。<SPAN lang=EN-US>
“……你千萬別瞅這小溝流不起眼,它的根長在九龍池上面——九龍池,嗬,俺見過,就在西山后,它可比俺龍泉口的黑龍泉景致多啦。一拉溜里多長的大白石條,掛在山夼里,石條上天生九個大水池,那水,像水晶石一樣透明,一個勁兒流。對啦,聽說從前有九條龍臥在這里,如今不見了。對啦,有三個池子是在最陡的山洞里,山羊也上不去的地方,是天上的龍女來洗澡的地場。一天,有個放羊倌少了一只羊,他找哇找的,一下找到那三個龍池邊上,看見一群仙女在池子里洗得正歡……哎呀,羊倌一下變成石頭的啦<SPAN lang=EN-US>!至今,他還站在那,都叫他羊倌石……你笑了,笑俺瞎說,是不是<SPAN lang=EN-US>?反正俺沒見著,聽人說的,學給人聽,信不信由你,理大哥,對不對?”小菊活龍活現(xiàn)地說著,不拘謹了,旁邊的領(lǐng)導(dǎo)人,已變成熟悉的親人了。<SPAN lang=EN-US>
理琪暢快地笑著,拭把額上的汗水,饒有興味地說:“別的不可信,那九龍池的美景你可說對了,它是昆崳山的二十四大景之一。每年古歷<?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
“你這么快就知道啦<SPAN lang=EN-US>?”小菊驚訝地問,不等回答,她又說,“還說這條小不點的河。它呀,一直流進東南面的曬字河。理大哥,你猜為么叫曬字河<SPAN lang=EN-US>?曬,是曬東西的曬,字,是你剛剛用筆寫字的字。你猜吧!”<SPAN lang=EN-US>
理琪搖搖頭,道:“快說給我聽啊。”<SPAN lang=EN-US>
“那是唐僧取經(jīng),過這河的當兒,正碰上發(fā)大水,把經(jīng)書沖濕啦!他就蹲在這河邊,把那經(jīng)書攤開放在石頭上曬,曬字……你又好笑<SPAN lang=EN-US>?是啊,唐僧和尚的三個徒弟,頂數(shù)那孫猴子的本領(lǐng)強,怎么連經(jīng)書都保存不干凈?再說,唐僧打沒打這走?為么走咱這山溝里來了?我看,大伙是窮瘋啦,想過好日子,才編排出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又說到過這來啦。對不對?大哥?”<SPAN lang=EN-US>
理琪聚精會神地聽完,說:“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唐僧到外國去取經(jīng)書倒是真事。但他取的那個經(jīng),救不了窮人的苦楚。只有咱們共產(chǎn)黨取來的‘經(jīng)’,才能使窮人過好日子,才是真正管用的‘經(jīng)’,這就是馬克思、列寧那些窮人的革命領(lǐng)袖寫的書,合起來叫馬克思主義。咱們就是要按這個主義去做。”<SPAN lang=EN-US>
小菊用心地聽著,沒有說話,默默地向前趕路。<SPAN lang=EN-US>
他們來到一座山跟前。這里有些特別,路挺陡,用各種石塊鋪著,彎彎曲曲,在赤松林里通過。涓涓的泉水,滋潤著路旁的草地,那山草青嫩嫩的非常整齊,比別的地方長得又高又壯,無名的種種野花,競相爭艷,散發(fā)著幽香。<SPAN lang=EN-US>
理琪本來走路不多,加上來后穿上當?shù)靥赜械呢i皮底鞋,十多天老是山上平原地奔波,腳上早打滿泡,如果小菊知道了,再不會嫌他走得不爽快,而要勸他歇息,她要攙著他走才甘休。<SPAN lang=EN-US>
“快點呀,大哥<SPAN lang=EN-US>!上面多美呀!”小菊在前面叫道。<SPAN lang=EN-US>
理琪一咬牙,緊步向山上邁。真的,進了這幽谷深川,林壑秀美,花香草青,使他有說不出的清爽愜意,宛如痛飲了一杯冰果子露。他趕上了小菊,小菊已停在山洼中石砌的一塊平地跟前等他。她指著路邊一塊龐大的黑色巖石,巖石中下方有個洞,洞口上端深深地刻著四個大字:煙霞洞天。<SPAN lang=EN-US>
理琪端量了一會兒石洞,又向右邊的古老的銀杏樹下的幾幢頹敗的廟宇看了幾眼,再朝山谷的四周巡視。<SPAN lang=EN-US>
這煙霞洞的名聲,不在洞的本身,而在地處的幽美,景色的迷人。或朝或暮,當那天空被旭日烤紅、晚霞映滿之際,這里的山林幽徑升騰起的霧靄,裊裊繞繞,猶似輕煙薄紗,彩舞翩躚。身臨其境,如同仙鄉(xiāng)神地,真?zhèn)€煙霞洞天一般,可謂昆崳山景中最佳處。這里修有神清觀,唐仙姑廟。據(jù)元史載,金朝大定年間,關(guān)中真有王重陽游此滯留,使那丘處機、譚處端、劉處玄、王處一、郝大通和進士馬鈺鐸帶著老婆孫不二,跑到這里來求師王重陽,號稱七真人。迄今七真人墳遺跡猶在。<SPAN lang=EN-US>
這個時候是下午,無煙霞洞天的景色可觀,不過此情此景,已使理琪的熱汗消失,疲累減去許多,跟著小菊很快就翻過了山頂。<SPAN lang=EN-US>
“大哥,看你挺喜歡俺們這山地方<SPAN lang=EN-US>!”小菊邊走邊道,不知何時,她鬢邊多了一朵無名的含苞欲放的小紅花。<SPAN lang=EN-US>
“北方南方,山區(qū)平原,我到過許多,咱們的祖國,好地方很多;可是膠東這么好,昆崳山這么美,我可沒有想到!我在來到這里之前,我只知道咱中國有昆崳山,若不是在濟南、煙臺查看了一些書,哪曉得還有座一字之差、相距萬里的昆崳山<SPAN lang=EN-US>!”理琪感慨地說,激動使他眼里閃射著光彩,“怪不得,秦始皇東游要從這里走;從漢朝、唐朝開始,在這里修這么多廟、庵;有的皇帝老子親自給和尚、尼姑送東西,加封號。昆崳山的名字的來歷也夠美的。傳說古代有個女子叫麻姑,是一個叫王方平的人的妹子。呵,她大概和我這位同志妹一樣的美麗……”<SPAN lang=EN-US>
“俺可是丑、丫頭。”小菊甜甜地笑道,聽得迷了,“快說呀,大哥,麻姑閨女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麻姑在漢朝漢桓帝的時候——離現(xiàn)在有一千八百多年,她跑到這山上修道,成了仙升到天上去了,余下這山,就叫‘姑余山’;人們好叫女的為‘昆’,中間又改了個同音字,就叫成‘昆崳山’了。這個麻姑閨女成了仙,還幫助唐朝的皇帝李世民運軍糧,唐太宗打了勝仗在京城請客,她還趕去參加。為這,好幾個朝代給她修仙廟、蓋殿堂,刻碑,造麻姑墳。”<SPAN lang=EN-US>
小菊邊聽邊樂,末了喜歡得叫起來:“哎呀,這個麻姑真好,她怎么不來幫咱運糧給傷號、突擊隊吃,參加革命,一塊打反動派,那有多好!”<SPAN lang=EN-US>
“她怎么不來?早來了。”<SPAN lang=EN-US>
“在哪?”<SPAN lang=EN-US>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SPAN lang=EN-US>
“又說俺?”小菊羞紅了臉,“俺可是個又丑又拙的丫頭,看看,人長得不算矮,可老長不胖乎。只是跟俺二姐一樣,成天上山薅菜拾柴,把腳丫都走大啦。你猜怎么著?有人叫俺‘大腳嫚’吶……”<SPAN lang=EN-US>
“哦,你不滿意啦?”<SPAN lang=EN-US>
“不滿意怎么的<SPAN lang=EN-US>?丑女家中寶,腳大有三好:挑水、挖菜加拾草!”<SPAN lang=EN-US>
理琪笑出了眼淚,邊拭著邊說:“古代的麻姑成仙我沒見著,那是人們想象的神話,眼前我這個同志妹妹,卻是為了革命,什么活都干得:當叫花子頭,當交通員,又送飯,又送衣,站崗放哨作向?qū)А牢铱矗饶锹楣孟膳畬嵲诤枚嗬?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不好意思地說:“理大哥,你才來沒幾天,和俺剛相識上,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SPAN lang=EN-US>
理琪很動感情地說:“長了眼睛不會看?有耳朵不會聽<SPAN lang=EN-US>?張開嘴巴不會問<SPAN lang=EN-US>?邁開兩腿不會走<SPAN lang=EN-US>?和你說吧,我聽到好多事情好多人家,其中有一家,三個姑娘,兩個兒子。大女兒為革命出力,大女婿是共產(chǎn)黨人;二女兒為革命干的事最多,二女婿身上負過四次傷;小女兒……”<SPAN lang=EN-US>
“快別說了,大哥!”小菊一下收斂了笑容,沉重地說,“小女兒的哥,是個壞人,對不起革命……”<SPAN lang=EN-US>
“坐下,咱們休息一會兒吧。”理琪看著變得嚴肅起來的少女,無聲地舒了口氣,“可是這個壞人的父母——你們的爹媽,是為革命盡了大力量的……小妹,你爹媽都好嗎?失去了你小弟,他們……”<SPAN lang=EN-US>
“大哥放心,還好。”小菊低頭低聲,手把背后的辮子扯到懷里,使勁地揪辮子梢,“俺狗剩兄弟‘去’了十多天,俺媽人前沒淌淚,可那牙床腫得成宿要含口涼水冰著……媽要我跟著她睡——往常她都是摟著俺兄弟睡啊……夜里,我時時讓媽碰醒,見她點上燈,一遍遍擦眼睛,緊盯著我,有時悄聲說自己的:‘不是兒子,不是……去吧,狗剩,媽不心疼,媽還有閨女,你放媽的心去吧,別再來攪和媽的夢啊……’我就把嘴堵到枕頭上,不叫自己哭出<SPAN lang=EN-US>
聲。媽找出傷號的破衣裳,使勁地補,連,那針把她的手扎出血,她也不管,要么,她去機上織布……天一亮,媽洗洗臉,沒事人一樣,照舊里外忙活……”<SPAN lang=EN-US>
理琪感到眼窩處發(fā)癢,兩股熱淚、正悄悄地往下淌。他沒有去擦。<SPAN lang=EN-US>
“爹呢<SPAN lang=EN-US>?頂屬俺爹可憐<SPAN lang=EN-US>!他躺倒在廂房炕上的繭種堆旁,三天三夜,不說話,不吃飯,使勁扒開他的嘴,灌他點水。他那眼睛呆呆的,看著屋頂子,一動不動,就這么看,看。怎么求他,也不說,也不吃,俺拿酒引逗他,他也不張嘴,人都瘦變了形,相隔才五天,好兒姐回家,都認不出爹,她抱著爹直哭直叫,俺爹也不轉(zhuǎn)臉……”<SPAN lang=EN-US>
苦澀的淚水流進嘴里,理琪吞了下去。<SPAN lang=EN-US>
小菊抬起頭,那掛滿淚珠的臉頰,好像瘦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她乞憐地望著領(lǐng)導(dǎo)人,哀痛地說:“理大哥,你別笑話,俺媽不硬實,俺爹對革命見識少,常犯糊涂,俺媽和他老干仗,可這一回,俺媽沒和他干,還老求他……理大哥,俺爹最疼俺小兄弟,剛生下地就抱出去‘撞姓’,遇上了狗,叫狗剩的……俺那個壞哥該死以后,爹把狗剩看成命根子,張家的獨根……理大哥,俺爹一個字也不識,比不得你,你是塊寶,別笑話他,啊?”<SPAN lang=EN-US>
理琪擦去淚水,雙手卡在腰間,向遠處眺望。他是近視眼,看不出十幾步景物就模糊了。然而,此時此地,他似乎透過崇山峻嶺,重嶂疊巒,被歷代文人名士撰詞賦詩歌頌的昆崳山的美麗景色的后面,在那無數(shù)的茅草屋里,看到了更美更好的人,他們的破衣爛衫底下的崇尚高貴的心!
“不,他們不可笑,他們最可愛!”他沒有改變姿勢,是對小菊,又是對連綿的青山,更是對他自己,深切地說道,“和你們比,我不是塊寶,是昆崳山里的一塊石頭<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正伏在炕里面窗臺處埋頭寫著的理琪,聽到響動,轉(zhuǎn)回頭一看,兩只雪亮的大眼,對著他望,一張咧開的大嘴,對著他笑。理琪再一打量,那圓大的腦瓜,那占去半個小房間的魁梧身體,那被包袱皮吊起的右胳膊——他,就是他!他雖然從沒見過他,可是已從多少張口的描繪知道了他,多么熟悉,和他想象中的他,一模一樣<SPAN lang=EN-US>!
“啊,玉子<SPAN lang=EN-US>!石匠玉<SPAN lang=EN-US>!于震海<SPAN lang=EN-US>!老于……”理琪大聲地喊道,撂下筆,著急地要站起來下炕。<SPAN lang=EN-US>
“理琪同志<SPAN lang=EN-US>!”于震海的聲音更響亮,動作更快,一抬腿,身子撲到炕上,伸出左手,握住對方的手,一把拉過來。<SPAN lang=EN-US>
這手,還是左手,那么大,那么有勁,使理琪身不由主,簡直是偎在他寬闊的肩上。他的手在那熱乎乎的大手里,像被摸到了一起,痛酥酥的,可是他不但沒縮出來,還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捂在那有力的大手上……<SPAN lang=EN-US>
這是馮癡子的山庵里。<SPAN lang=EN-US>
暴動失敗后剩下的或能找到的特委和縣委負責人,一些骨干黨員干部,在理琪主持下,開了一宿一天的會,昨晚上散了會,人們都分頭回去按照會議的決定,開展工作去了。理琪留在山庵里,把會議的精神整理成文件。<SPAN lang=EN-US>
于震海沒有參加會,這是高玉山和理琪幾個人商量的,因為他胳膊上負傷不久,掩蔽在倪家疃一位同志家里,離這里遠,路經(jīng)界石鎮(zhèn)近些,怕遇上意外,再說,活動對他的傷口也不好。會議結(jié)束以后,本來想早見到于震海的理琪,要去看他,為安全起見沒讓他去,而由高玉山連夜找到他,傳達了開會的情況。不想于震海剛聽說“理琪同志來了”幾個字,忽地起身,沖開玉山和倪家的阻攔,一陣風般地向馮癡子庵猛跑……四十多里路,后半夜他才起步,天剛亮,他已經(jīng)把理琪緊緊地拉住了……<SPAN lang=EN-US>
特委的這次會議,在膠東人民革命斗爭史上,占著里程碑式的重要位置。它做了兩件事:一是決定理琪為中共膠東特委代理書記;二是總結(jié)了前一段斗爭,尤其是“一一·四”暴動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確定了今后斗爭的方針和辦法。<SPAN lang=EN-US>
為什么理琪當書記,前面要加上個代理呢?這是他自己堅持的,大家最后也被他說服了。什么原因<SPAN lang=EN-US>?原來這和他怎么來膠東的有關(guān)。<SPAN lang=EN-US>
理琪,一九○六年生,父母是小地主,家住河南省太康縣游莊,他本名叫游建鐸,從小讀書,一九二七年在開封教會中學畢業(yè)。這個深受革命思想影響、常向家鄉(xiāng)人民宣傳反帝反封建、爭民主爭自由的熱血青年,一九二八年考上馮玉祥的西北軍無線電學校。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一個同學叫鄧汝訓(xùn),兩人成為莫逆之交。當時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同窗鄧汝訓(xùn),八年之后竟成了他踏上膠東這塊陌生土地的媒介,不是他,理琪的歷史,還不知是怎么樣的寫法。<SPAN lang=EN-US>
理琪畢業(yè)后被分配在馮玉祥所部的電臺當報務(wù)員——難怪他會一些英語了,當時中國的電報是學美國的,用英文和阿拉伯數(shù)碼通報。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理琪所在的國民黨二十六軍在江西舉行了寧都暴動。嗣后,他到了紅色蘇區(qū),又轉(zhuǎn)到上海黨中央機關(guān),明的暗的,都是在電臺工作。中央遷往江西蘇區(qū),有一部分人員留守上海,理琪是其中之一。在嚴重的白色恐怖中,留守機關(guān)被敵人破壞,理琪破壞了電臺,銷毀了密碼、文件,逃出了羅網(wǎng),但卻與黨的組織失掉了關(guān)系。<SPAN lang=EN-US>
正在為尋找黨的關(guān)系焦灼萬分的理琪,一天,和他經(jīng)常保持通信關(guān)系的好友鄧汝訓(xùn),突然來信,問他愿不愿意到膠東來開展革命斗爭……<SPAN lang=EN-US>
鄧汝訓(xùn)的信是有來歷的。<SPAN lang=EN-US>
膠東的黨組織,為尋找上級黨的領(lǐng)導(dǎo)而苦費心機。自從省委在青島被敵人破壞后,他們一次次寫信,派人去尋找山東省委,一次次失敗;去冬暴動失敗之后,更需要上級來指示,派人來領(lǐng)導(dǎo)。怎么辦<SPAN lang=EN-US>?文登縣委了解到,本縣西子城村有個共產(chǎn)黨員,現(xiàn)在河南省委工作,就寫信請求他幫助和山東省委聯(lián)系,如果聯(lián)系不上,也請他要求河南省委派一個能干的同志,來領(lǐng)導(dǎo)膠東黨的工作。這個共產(chǎn)黨員就是鄧汝訓(xùn),他很快回了信。但開頭就說,山東省委他聯(lián)系不上,河南省委也不能派人。大伙眼巴巴地盼這盼那,又是一瓢冷水。不過,信尾巴上注了一行小字:
又及:吾可舉薦一人,此人乃吾之老同學,多年黨員,其立場之堅韌,膽識之出眾,理論之修養(yǎng),品行之高尚,均在一般之上。如他肯往,定能勝任。不知你們意向,得允后再與他商量去否。<SPAN lang=EN-US>
這行小字,可帶來了大喜訊,縣委如獲至寶,報告了特委負責人,立即回信鄧汝訓(xùn),請這個能人快來……<SPAN lang=EN-US>
“我不是組織正式派來的,是你們要我、我自己愿意來的。在上海,我看到報紙上登載著‘膠東共匪猖獗’一類的消息,知道同志們的斗爭有成績,也很艱辛,我一接到老鄧的信,就決定去參加戰(zhàn)斗,卻不是來當領(lǐng)導(dǎo)者……”理琪這樣在會上說。但,實在說服不了大家,他最后妥協(xié)道,“我說不行,大家說能行,究竟行不行,就在實際行動中來評斷吧。這是問題的一面。另一面,我即使能勝任這個職務(wù),也得上級黨組織正式任命,這是我們黨的組織原則。當然,如同志們所說,現(xiàn)在是特別情況,非常時期,斗爭很需要,那我接受下來,但這是個臨時代理書記,一旦和上級黨聯(lián)系上,一切聽從組織的重新安排。”<SPAN lang=EN-US>
然而,于震海卻沒心思去打聽領(lǐng)導(dǎo)人是怎么來的,過去是干什么的,只要是領(lǐng)導(dǎo)人來了就好,就能領(lǐng)著他們對付仇敵,戰(zhàn)斗,暴動,打江山。他叫出一聲“理琪同志”之后,再也說不上話,只是幸福地呆望著他少血的瘦臉,單薄的身體。震海忽然松開手,從懷里掏出七個熟雞蛋——這是掩護他養(yǎng)傷的老倪一家給他的,讓他一天吃一個,他卻一個也沒有吃,留著——<SPAN lang=EN-US>
“快吃吧,不涼<SPAN lang=EN-US>!”他說著將雞蛋塞進理琪手里。<SPAN lang=EN-US>
雞蛋,還帶著他趕四十里山路使出的熱汗的溫暖。理琪雙手捧著它,看著他的傷胳膊,停頓了片刻,才說:“玉子同志,你的傷口,還疼不疼<SPAN lang=EN-US>?用的什么藥?對手有影響沒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道:“骨頭快長死啦<SPAN lang=EN-US>!不礙事……沒關(guān)系,左手照樣使喚槍,誤不了打仗。”<SPAN lang=EN-US>
兩個人,四只眼睛,又互相注視著,良久地注視著。<SPAN lang=EN-US>
桃子端著兩碗熱水,悄悄地走進屋。她的眼睛,痛楚地瞥著丈夫的傷胳膊。她說:“先喝口熱水,飯也好啦。”<SPAN lang=EN-US>
理琪看著她,打趣道:“大妹子,你看你震海,見了我簡直像新婚夜里看新娘,把我都看得難為情了。你不嫉妒嗎?”<SPAN lang=EN-US>
震海憨厚地說:“不瞞你說,俺倆成親那夜晚,我還沒顧得上瞅她……”<SPAN lang=EN-US>
“還說哪!”桃子羞澀地笑道,“你多會這么著瞅過我<SPAN lang=EN-US>?俺不記得有一回。”<SPAN lang=EN-US>
“這回非讓他還這筆債不可。”理琪雖然近視,但桃子的目光老在丈夫傷胳膊上轉(zhuǎn),他一開始就覺察了,“這樣吧,玉子同志,你和大妹到小廂屋去,我得把會議討論的問題整理成文件。”<SPAN lang=EN-US>
桃子很感激理琪對自己心情的體貼。這些天聽說他又受了傷,她一顆心老懸著,雖然她知道可靠的群眾會想辦法為他治療,就像她對待別的傷員一樣,但究竟代替不了做妻的一片心呵<SPAN lang=EN-US>!
“不,別。”于震海急不可耐,乞求地望著領(lǐng)導(dǎo)人,“理琪同志<SPAN lang=EN-US>!你先和我說說,咱們黨怎么樣啦?紅軍在哪里<SPAN lang=EN-US>?中央在哪里<SPAN lang=EN-US>?眼下怎么干<SPAN lang=EN-US>?我和突擊隊的戰(zhàn)士,也有滿肚子話和你說,你趕快領(lǐng)著我們,報仇,打仗,敵人欠咱的血債太多啦!骨堆成山,血流成河<SPAN lang=EN-US>!你快說話吧,我也要和你說!”<SPAN lang=EN-US>
理琪不得不深深地點點頭,他又想去撫慰桃子幾句,一側(cè)臉,哪里還有她的身影<SPAN lang=EN-US>!
桃子退到灶間,把已經(jīng)端出鍋的熱飯菜又重新放了進去,將鍋蓋扣嚴,灶洞里又續(xù)進一把草,而后,她走出去,輕輕地帶上了屋門。她的動作是那樣輕,使相距三步遠的土壁里面炕上的兩個人,一點也沒聽到動靜。<SPAN lang=EN-US>
桃子來到東廂小屋。這小屋是馮癡子庵的新建筑。說是屋,還不如說是個小草棚名副其實,不過是用粗石頭砌的墻,不高又十分簡陋,可這畢竟是墻。墻上又有窗,窗框窗欞,都是稍加修削的柞木棒子,可這究竟是窗。用松木棍扎成的門,也到底有門。這是馮癡子的一番心血。暴動又失敗了,當于震海生還了,桃子還要在他山庵里呆下去,他們還要假夫妻真兄妹地在一起生活。癡子就建造了這間小廂房,他自己在里面棲身,而把兩間茅草正屋,讓給桃子母女,誠然,他是盼望震海能經(jīng)常來住的。<SPAN lang=EN-US>
然而,癡子的希望落空了,于震海一次也沒有來住過。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他不能來,他沒有空閑來。這半年來,他要去的地方,是革命需要的,人民需要的,他能見上自己的親人,也是為的這個目的。今天他到山庵來,就是進了門,他也沒想到能見到自己的妻子,不然,桃子就伏身在灶口燒火,他就從她旁邊擦身而過,衣襟都掃亂了媳婦的頭發(fā),他也沒理會,而是大步奔向里問炕上……<SPAN lang=EN-US>
廂房搭著一個單人小土炕,竹青躺在上面酣睡。這本是馮癡子的住處,這幾天理琪來了,桃子讓出正屋的炕,叫癡子陪他住,她和孩子搬到了小廂房。<SPAN lang=EN-US>
桃子摸一下小女兒的臉蛋,苦笑一下,心里說:“傻閨女,只管睡你的,不知道你爹來啦!唉,那粗人又受了傷,你不管他疼不疼<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知是被摸疼了嫩腮,還是做夢,竹青抽搐著小鼻子,要哭了。桃子忙俯下頭吻著她的臉,柔聲地說:“不哭,不哭,媽不對,媽委屈了俺閨女,這怎么能怨你呢<SPAN lang=EN-US>?唉,閨女眼瞅著親爹,也不能叫;能叫的,又不是真的……幾年了,幾年了!要等到哪一天<SPAN lang=EN-US>?赤松坡的家還能住嗎……”桃子打個寒噤,急忙站起來,找出一小包谷種,來到院子,在東南角茅廁處裝滿一簍灰糞,一手提著,另一手拿把镢頭,走出院門,拐到旁邊的山坡上。<SPAN lang=EN-US>
這里是桃子來后偷空開墾出來的一塊一溜的生荒地,旁邊堆起的亂石頭比地里的土集中起來還多。原先馮癡子自己生活時,并不種地,吃食從孔家莊哥家里拿來,他主要是采野生的中草藥、打柴草,鬼見愁馮子久先生在這里有八畝荒瘠的山巒。桃子來后,房前屋后栽上果樹,種土豆角、葫瓜和蓖麻,在荒山坡上開出點地,種些五谷雜糧。這還不能離房子遠了,因為兔子、野雞特多,就像山庵不能養(yǎng)豬喂雞一樣,狼、獾、狐貍一類東西,防不勝防。<SPAN lang=EN-US>
桃子一小塊地一小塊地地種,身上不覺出汗了。她直起身拭額上的汗水,抬頭望一眼院落,只見那里的桃、李、杏花,開得正歡,被剛從東山爬出來的紅彤彤的太陽一照,爛爛燦燦的,煞是好看。她心中豁然一亮,適才那一層淡淡的惆悵,不見了。她嗅到花粉的芬芳,深深地吸了口氣。<SPAN lang=EN-US>
“嘟喂——”。<SPAN lang=EN-US>
“嘟喂——嘟喂——”<SPAN lang=EN-US>
“嘟喂——嘟喂——嘟喂——”<SPAN lang=EN-US>
一陣亂嚷嚷的老鷹叫聲,從后山溝處傳來。桃子放眼望去,黑壓壓的,數(shù)百只老鷹,從四面八方尖利地叫著飛來,圍著一株大楸樹盤旋。這是有名的楸樹洼。那里,幾棵大楸樹,呈馬蹄形長在絕壁下面,其中有株最大的,四五個人連起來才能圍抱過它的樹身,樹枝是從來無人修理的,因此舊枝新權(quán),交錯混雜,一層一層地往上重疊著,宛如一座木結(jié)構(gòu)的高塔。就在這些“塔層”上,筑滿了老鷹窩。老鷹窩的背后的削壁上,有一個兩間房大小的巖洞,洞口很小,又被楸樹頂擋住,人走到跟前也難以發(fā)現(xiàn)。而誰要走近楸樹洼,老鷹們?yōu)楸Wo它們的窠和老的小的,一聲報警尖叫,都從附近的山里飛回來,準備進行一場生死搏斗。<SPAN lang=EN-US>
這時老鷹被驚動,是馮癡子惹的。他正從山洞里出來。這次會上決定要開個訓(xùn)練班,集中起黨員干部和脫離家庭的突擊隊員學習。大家在討論訓(xùn)練班的地點時,想及桃花溝的北石屋隱蔽過傷員的事,能不能找個類似的山洞呢?馮開仁早就發(fā)現(xiàn)老鷹擋住的山洞,當年他為采名貴的藥材回生草救治垂危的老母,還攀上去過……他一向桃子提出老鷹窩的山洞,大家很快就同意了。這地方安全,離癡子庵近,喝水吃飯都方便。今天天一亮,馮癡子就背著大捆的干山草,送上洞里去……<SPAN lang=EN-US>
桃子見那些大小不一的鷹,紛紛地向四外飛散,忙著覓食去了,叫聲也逐漸消失了。不大工夫,馮癡子從那面山梁上向這里走來。他悶著頭,盯著腳前,悄無聲息地走著。相處兩年,她就沒見他改變過姿勢。他很少笑,也很少發(fā)怒,臉色老是沉靜的,像是老在想心事,又像是茫無所思地發(fā)呆。他的言語很吝嗇,沒有事難得開口,即使有事,能以手腳干了就說明了的,嘴也絕不張開。他和誰在一起,都是多聽誰在講,少有他的聲音,和桃子是如此,和竹青也是如此。他逗竹青玩,不用嘴,都是用手在為她干這個,弄那個。即使對同村小孩子,他也不遠處呼喚,寧肯跑到跟前小聲囑咐……然而,這兩年來,馮癡子還是有變化的。從外表看,再不蓬頭垢面了,一個月,去孔家莊剃次頭;每早在溝流處洗臉,臉色紅潤多了;衣服上補丁很多,卻沒有口子窟窿,總是干凈的。除去心窩上的紐扣總是少的,其他處沒有缺針短線的地方。每月到陰歷初十這天,馮癡子照舊要給金子上墳,但哭得輕些了,多的是坐在野草叢生、雜花繁盛的小墳頭邊抽煙,再就是往墳上培土,栽草,壓花枝……<SPAN lang=EN-US>
“妹,你家去歇著,伺候客……這點活……”馮癡子話沒說完,把手中的幾枝鮮麗的山里紅花放到地邊,又從口袋掏出六個野雞蛋,小心地放到草皮上。<SPAN lang=EN-US>
桃子吃一驚。她剛才出神地看他向這里走,倒忘了他已走到跟前來了。年輕女子不禁有些惶惑,赧色飛到臉上。但一定神,見他沒有看她,心就平靜了。<SPAN lang=EN-US>
“哥,那洞行?”桃子問。<SPAN lang=EN-US>
“行。上面還有個空,挺亮挺干的。只是上下不方便,到時我搭手就是了。”癡子說。他已操起镢頭刨泥溝。<SPAN lang=EN-US>
桃子向泥溝里撒著谷種,說:“哥,你說怪不怪<SPAN lang=EN-US>?俺記著是九塊地,怎么少一塊<SPAN lang=EN-US>?點了幾遍也是八塊,難道地自己還能搬家跑啦?”<SPAN lang=EN-US>
癡子抬起頭,向周圍看看,接著,他走到放糞簍的地方,把糞簍挪到亂石堆上。說:“你再數(shù)。”<SPAN lang=EN-US>
桃子恍然大悟,原來糞簍壓住了一塊地。她禁不住笑了,苦笑著說:“叫不明情的人聽說咱種著九塊地,那還不夠吃呀!唉,一個簍子就能蓋住一塊,真是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客吃飯了<SPAN lang=EN-US>?”他沒抬頭問。<SPAN lang=EN-US>
“竹青她爹來啦,他們正說話。”<SPAN lang=EN-US>
“他的傷勢好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沒有……看樣子也差不離啦。”<SPAN lang=EN-US>
癡子眼一亮,放下镢頭,拾起花枝和野雞蛋,朝院門走去。<SPAN lang=EN-US>
“哥,那花挺艷的,今兒是初十,留給金子姐戴吧!”<SPAN lang=EN-US>
“金子的還有,這給竹青的。”他進院里去了。<SPAN lang=EN-US>
“這個人,媳婦、閨女,都是假的,人家的,他可處處為她們操心,到革命成功那天,人家都走了,回到自己家過太平日子去了,可他呢<SPAN lang=EN-US>?有的只是相愛人的一個假墳,空著心窩上的扣子!他……”桃子心下想著,對他,他們相處兩載的癡人,產(chǎn)生了一股說不清是疼是親是愛還是敬的復(fù)雜感情。但山村女子沒有想入非非的習性,共產(chǎn)黨員的責任又使她無暇過多地愁思同革命斗爭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人和事,環(huán)境是那樣的艱險,任務(wù)是那樣的眾多,她精神上行動上的負擔,早就達到飽和的程度,甚至超出了能力負荷的多少倍了啊<SPAN lang=EN-US>!對她難得有的方才面對小女兒時產(chǎn)生的一絲憂傷,此時早已蕩然無存,她甚至覺得自己是私心的,不堅強的,很對不住新來的眾口交贊的領(lǐng)導(dǎo)人,也丟了丈夫的臉<SPAN lang=EN-US>!
突然,從屋里傳出一陣高喊聲。<SPAN lang=EN-US>
桃子驚得呆了。<SPAN lang=EN-US>
“……什么,開訓(xùn)練班<SPAN lang=EN-US>!住山洞<SPAN lang=EN-US>!聽書,學習<SPAN lang=EN-US>!要十多天!我的同志,好個領(lǐng)導(dǎo)人!我們也不是傷員,能坐得住嗎<SPAN lang=EN-US>?我們突擊隊,早憋足了勁,一天也等不得了。從去年暴動失敗,敵人殺我們,抓我們,我們只有躲、藏、跑……多少同志和群眾犧牲啦<SPAN lang=EN-US>!多少人家破人亡<SPAN lang=EN-US>!這個仇不報行嗎<SPAN lang=EN-US>?對,革命不能光拼命,咱們失敗的教訓(xùn),你說的都對,我贊成,可咱不搞大的暴動,也得開始小的行動。文登城不能攻,對,孔家莊不打,我也算啦;連十幾個敵人的界石鎮(zhèn)這釘子,你也不同意拔,還要我們突擊隊干么<SPAN lang=EN-US>?說一千,道一萬,我就是不同意現(xiàn)在坐下來學習,眼下頂要緊的是和敵人干,搞掉一個少一個。理琪同志,我們盼的就是和敵人動槍刀,實打?qū)嵉馗?SPAN lang=EN-US>!”震海站在炕前地上,臉漲得通紅,大聲地喊道。<SPAN lang=EN-US>
理琪卻含著笑意看著他,還是輕悠悠的河南腔:“還有呢?”<SPAN lang=EN-US>
“要不你召集負責干部辦訓(xùn)練班,俺們突擊隊,去打界石鎮(zhèn)。”震海的聲音低了些。<SPAN lang=EN-US>
“還有呢?”<SPAN lang=EN-US>
“反正,你說怎么干,俺們就怎么干,學不學,關(guān)系不大。”石匠玉幾乎是嘟嘟囔囔的了。<SPAN lang=EN-US>
“還有沒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看看他,沒說話,掉屁股坐到炕沿上。理琪把水碗遞給他。他接著,卻沒有喝。<SPAN lang=EN-US>
“你不說,我替你說,‘好個領(lǐng)導(dǎo)人,盼你來領(lǐng)著打仗,報仇雪恨,萬想不到來了第一招,就叫我們坐下來學習,真是豈有此理,早知道來這么個熊家伙,還不如不來的好。’”<SPAN lang=EN-US>
震海急忙老實說:“前半邊是我想的話,后兩句,俺沒這么想。”<SPAN lang=EN-US>
“我替你們說到前頭了,你的隊伍里,一定有人會這么說。”<SPAN lang=EN-US>
震海禁不住點點頭,緊張的情緒隨著緩和了。但,這個剛上任的代理特委書記,眉頭倒皺緊了。<SPAN lang=EN-US>
他來了才半個月,代理特委書記的職務(wù)昨天才定下來。但這十幾天,他和高玉山、文登縣委負責人等干部一直不斷地談話,到一些聯(lián)絡(luò)站、點接觸了一些黨員、革命群眾。他對膠東社會的歷史、經(jīng)濟、政治概況,已有了初步的認識。而對共產(chǎn)黨開始在這個半島上活動以來,特別是去冬發(fā)動的武裝暴動,做了詳細的調(diào)查,反復(fù)的思考。為此,他才決定開個干部會,聽大家的意見,談他的看法,決定下一步怎么行動。<SPAN lang=EN-US>
對這次武裝暴動的認識,黨內(nèi)存在著嚴重的分歧。有些同志認為,膠東地形狹窄,三面環(huán)海,敵人勢力強大,暴動很難成功,即使成功了,也沒有回旋的余地,難逃覆滅的命運,一定等著山東其他地區(qū)一起暴動,才有勝利的希望。結(jié)論是這次武裝暴動根本不該搞。另一種意見認為,這次暴動本來能搞成功,因出了內(nèi)奸,保密不嚴,軍事上指揮有錯誤,才受了挫折,但也有勝利,革命難免失敗,接著再干,成功會很快來到。這是大多數(shù)同志的看法,特別是于震海和他們突擊隊的人,持這種看法最堅決。<SPAN lang=EN-US>
理琪在會上談了他的看法。他指出,一個地區(qū)能不能搞武裝斗爭,地理形勢是個因素,但決定的因素是黨組織的正確領(lǐng)導(dǎo),堅實的群眾基礎(chǔ)。有了這兩條,就可以選擇敵人統(tǒng)治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比如農(nóng)村、沿海和山區(qū),對敵人實行突然打擊,開展機動靈活的游擊戰(zhàn)。這樣就能進一步發(fā)動群眾,武裝群眾,破壞敵人的基層政權(quán),為群眾謀利益,擴大自己的力量,長期堅持下去,直到最后勝利。大的例子,并岡山的道路大體如此,小的例證如海南島的黨一直堅持著游擊戰(zhàn)。要說地理,海南島是四面環(huán)海的孤島,比三面靠海的膠東半島,還少回旋余地,說來說去還是黨的正確領(lǐng)導(dǎo)起決定作用。<SPAN lang=EN-US>
理琪充分肯定了這次暴動的積極意義,它是我黨在這個國民黨軍閥殘酷統(tǒng)治的半島上,領(lǐng)導(dǎo)人民打響了革命戰(zhàn)爭的第一槍。這第一槍,震動了敵人的統(tǒng)治,驚醒了被奴役的勞苦大眾,擴大了共產(chǎn)黨的影響。共產(chǎn)主義的種子,猶如昆崳山的赤松樹,在膠東半島深深地扎下根。尤其可貴的是,留下一支于震海的突擊隊,它很小了,不足三十個人,缺彈少槍,幾乎是人人受過傷,個個瘦骨干筋。然而,它是在數(shù)萬暴動的群眾的旋風中誕生的,經(jīng)過血與火的戰(zhàn)斗洗禮,在白色大屠殺中多少鄉(xiāng)親用自己的生命、血汗、羞辱保存下來的,它自己九死一生拼殺出來的。它對膠東人民革命斗爭將起的作用,現(xiàn)在是無法估量的。它小,它是屬于革命人民的,真正的共產(chǎn)黨的隊伍<SPAN lang=EN-US>!
然而,這次暴動的失敗,決不是偶然的,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整個革命形勢處于低潮,國民黨在山東的統(tǒng)治趨于鞏固,統(tǒng)一在蔣介石的勢力之下,力量強大,對共產(chǎn)黨嚴厲鎮(zhèn)壓。我黨的力量還薄弱,群眾工作基礎(chǔ)不牢,面還不廣,武裝力量很少,把希望全寄托在馬到成功上,因此,暴動時機不成熟。再加上,暴動的目標是攻打縣城,不切實際。有的部隊組織混亂,缺乏紀律,指揮不當,準備時間過長,知道暴動計劃的面太廣,造成了保密不嚴,被敵人偵破,叛徒出賣……使暴動很快失敗,黨員和革命群眾,遭到嚴重損失,黨的組織受到慘重的破壞,損失犧牲太大了啊!
理琪在談到這些時,他沒有責備任何人,口氣也是溫和的,很動感情的,像在檢討自己的失誤一樣。這不是他有意這樣做,他真地覺得,這里的革命黨人,經(jīng)過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奮斗,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犧牲啊!他們地處偏遠半島,在強大的敵人勢力下,長期失去上級黨的領(lǐng)導(dǎo)的狀態(tài)中,只有程倫同志帶來幾本馬列書,別說中央文件,連紅軍長征離開南方、已到達陜北這樣的消息,他們也不知道。而他們那樣信仰黨,對國家民族、勞苦大眾是那樣摯愛,百折不屈地領(lǐng)導(dǎo)人民和敵人斗爭,發(fā)展壯大黨的組織和革命的力量,面對強敵,有膽有識,敢發(fā)動一場大規(guī)模的武裝暴動,這是何等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精神!可貴的高風亮節(jié)<SPAN lang=EN-US>!這次暴動的主要負責人,多數(shù)飲彈于戰(zhàn)場,拋頭于刑場,沒有一個畏葸退縮的,都是餓虎猛獅,錚錚鐵骨,倒下去了!身體都被敵人鍘成幾段,沒有一個囫圇的啊<SPAN lang=EN-US>!對于這樣的先烈,他們即使有失誤,有錯處,能不原諒嗎<SPAN lang=EN-US>?能忍心苛求嗎?沒有他們的捐軀,共產(chǎn)主義的大廈有基石、黃土嗎?
對倒下去的是如此,活著的還要繼續(xù)戰(zhàn)斗啊!
“要趕快克服盲目性,最要緊的是學習,學習,學習!”他來膠東十幾天,最迫切地感到,這是他要和大家做的第一件大事。<SPAN lang=EN-US>
然而,想不到這個最使理琪喜愛又加崇敬的突擊大隊長于震海,竟這樣反對進老鷹窩訓(xùn)練班,坐下來學習。斗爭形勢又恰恰因為他的身傷,他的作用,他是最需要學習的人物。<SPAN lang=EN-US>
理琪舒展開眉頭,微笑道:“玉子,仗不能打,訓(xùn)練班得參加,這是組織決定,個人得堅決服從。”<SPAN lang=EN-US>
震海焦急地說:“那你再跟我說說……”<SPAN lang=EN-US>
“以后有得說,你先想想,你打石頭要不要先打好工具!什么叫磨刀不誤砍柴工<SPAN lang=EN-US>?現(xiàn)在,咱們要開飯了。”理琪擺擺手,邊下炕邊說,“你先憋一天好了,今天你的任務(wù)——養(yǎng)傷,叫桃子妹給你補一下衣服……”<SPAN lang=EN-US>
“沒破的。”<SPAN lang=EN-US>
“破沒破她可知道。”<SPAN lang=EN-US>
“我……”<SPAN lang=EN-US>
“你閑不住也有活,你能左手打槍,大概掄斧頭也行,劈點木柴吧,幫幫這家的忙,你就忍心叫人家老為你養(yǎng)著妻子、女兒<SPAN lang=EN-US>?你呀,同志<SPAN lang=EN-US>!腦瓜不小,里面可要多裝些東西啊<SPAN lang=EN-US>!”理琪說著走出屋門,只見門外一個女子匆匆跑進小廂房去了。<SPAN lang=EN-US>
那是桃子。<SPAN lang=EN-US>
下午,高玉山來到癡子山庵,還有伍拾子。他們帶來一個消息:孔居任有可能藏在孔霜子家里。<SPAN lang=EN-US>
在威海衛(wèi)慶和樓客棧,孔居任將接領(lǐng)導(dǎo)人的五十元大洋輸光,理琪叫他回去報告,趕快取錢再來接他。但孔居任那天走后,再無信息。理琪等了五天,知有變故,怕生意外,他只好冒險掛了一個長途電話給在濟南電信局當科長的老同學,假稱他到膠東來訪好友鄧汝訓(xùn),病在威海,欠下醫(yī)藥費用,羈留慶和樓,請他速借款五十元救急。這個舊友很講義氣,很快電告威海郵政局,給他如數(shù)送來款項。理琪馬上付清了房租,雇一輛人力車,帶著油印機、文件箱出了威海西口以后,打發(fā)了人力車,他進了樹林子,脫去外面大袍,就是一身鄉(xiāng)下人打扮……又攔住一輛過路大車,尋到西子城村鄧汝訓(xùn)家……<SPAN lang=EN-US>
孔居任哪里去了<SPAN lang=EN-US>?首先想到他會不會畏罪變節(jié)?其次是他逃跑了<SPAN lang=EN-US>?躲起來藏了<SPAN lang=EN-US>?理琪又反復(fù)詢問了孔居任的情況,想了一想,說:“各種可能性都有,要加強提防。但人是復(fù)雜的,情況也會是千變?nèi)f化的。在沒弄確實之前,對待孔居任同志,誰也不能亂說重罰他的話,要以自己人相待……”<SPAN lang=EN-US>
十幾天過去了,沒有發(fā)現(xiàn)孔居任聯(lián)系的黨員和群眾受損失,也許是敵人放長線釣大魚<SPAN lang=EN-US>?也許他沒投敵?可是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SPAN lang=EN-US>
“當初怎么讓他去的?”于震海這時才知道孔居任的事,他一直養(yǎng)傷,怕他氣恨,沒有人跟他提及,“他那天剛打我一槍,這人遇事不穩(wěn)重……”<SPAN lang=EN-US>
“怎么,你的胳膊是他打的<SPAN lang=EN-US>?”高玉山吃一驚。<SPAN lang=EN-US>
“他是無意打的……”<SPAN lang=EN-US>
“他沒說出來!”山子恨得咬牙。<SPAN lang=EN-US>
“是我沒讓他說。他當時挺難受的……”于震海說,“可誰派他去干這樣大事的?”<SPAN lang=EN-US>
“我……”玉山難過地說。<SPAN lang=EN-US>
其實是文登縣委一個負責人提出派孔居任的。因為孔居任過去常逛城市,對威海衛(wèi)面熟悉,接理琪要上場面的,他能應(yīng)付。別的老同志有的沒進過城,有的太紅,怕敵人認識。高玉山想到這些條件,又感到孔居任暴動以來表現(xiàn)不錯,沒動搖過,也就同意了……<SPAN lang=EN-US>
“諸葛亮神機妙算,還有錯用馬謖失街亭的疏忽,這個已說過了,接受教訓(xùn)就行了。”理琪道,“玉子也不應(yīng)當不叫中子匯報誤傷你的事,這是對組織,不能用個人感情代替。”<SPAN lang=EN-US>
“快把孔居任抓出來吧!”伍拾子說。<SPAN lang=EN-US>
震海道:“這個熊人<SPAN lang=EN-US>!走,我倆去……<SPAN lang=EN-US>"
理琪伸出手,把他們擋住了。他悄聲對高玉山吩咐著……<SPAN lang=EN-US>
不料,當晚高玉山去桃花溝敲孔霜子的門時,孔居任跳出后窗<SPAN lang=EN-US>.跑了。<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體;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馮德英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