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進門就問:<SPAN lang=EN-US>"爹,俺二姐怎么還沒把先生請來<SPAN lang=EN-US>?真急人!”<SPAN lang=EN-US>
張老三蹲在東間灶旁,從一堆柞蠶繭中挑出成棒的,做來年放蠶的繭種用。他那粗硬的黑手,捏得繭子發(fā)出格叭格叭的響聲,老繭農像作曲家聽到美妙的音樂,耳悅心舒。聽見三閨女在正間的問話,他嘴上含著早已滅了火的小煙袋,回道:“從桃花溝到孔家莊來回六七十里山道,哪有這么快的?這會日頭才挨西山尖,掌燈時分能到家,就是順溜的。”<SPAN lang=EN-US>
小菊沒聽父親的回答,也用不著聽,這點普通常識,十六七歲的山村姑娘是明白的,何況小菊又是個出眾的聰明機靈的少女。她一面把磨頂、磨盤上的雜物收拾出去,一面顰起細黑的眉毛,那雙不大的,卻黑白鮮明的秀氣眼睛,含滿了憂慮的神情,同她年齡不相稱地嘆息一聲,說:“唉!俺也知道,二姐和開仁哥帶著竹青,路上又不太平,馮先生年歲又大,不會這么快。可是,那傷員直發(fā)昏,晚了就沒救了呀!怎么不叫人心里著火啊……”<SPAN lang=EN-US>
這種焦急困憂的心情,不光張老三的小女兒有,它像周圍山峰上鎖繞的越來越濃的彤云,一天重似一天壓迫著桃花溝的人們。號稱小蘇區(qū)的五十幾戶的桃花溝,在暴動的第五天,即攻克孔家莊的笫三天,它上空飄揚的鮮紅的黨旗,就摘下來交回它的制作者——三嫂收藏起來。接著,拆除了迎接于震海、高玉山突擊大隊的英雄們扎起的松門,洗刷墻上的革命標語口號,也只用了半天工夫。桃花溝又和暴動前的桃花溝一樣,沒有任何革命的痕跡露在外表,像它本身被四周的群山緊緊護庇一樣,“小蘇區(qū)”又藏進每個親近它的人心窩里去了。<SPAN lang=EN-US>
實際上,直至今日,桃花溝的人們,還遠遠不知道外界的險惡形勢,他們的艱危處境,等待山村的嚴峻考驗。這不光是因為桃花溝地處兩縣交界的深山中——西山坡是牟平,東山口為文登——“山高皇帝遠”的偏僻地理位置。更主要的原因,是桃花溝沒有一家地富分子,就是地痞二流子也難找,唯獨一個開繡花坊、不正經的粉臉女人大腳霜子,她的娘家親侄子孔居任還是參加暴動的骨干人物。沒有知道這個小蘇區(qū)內情的壞人告密,所以“剿共清鄉(xiāng)”的國民黨的大部隊,不會特別注意這樣的荒山村,只把村長張甫禮喚到鄉(xiāng)公所,讓他聽了一番“剿共清鄉(xiāng)”的訓話,領受了繳納剿共特捐的任務。自然,這位共產黨員村長是不會認真執(zhí)行國民黨的訓令的。<SPAN lang=EN-US>
可是,風聲一天緊似一天,桃花溝的人們也一天比一天惴惴不安起來。先是,桃子和小菊冒著風險,只看見了泰礴頂上的紅旗,聽到風送來的暴動歌聲,但她們無論怎樣追蹤,也沒有找到于震海他們的暴動隊伍。好些時光沒有人來桃花溝通報消息,接關系了,桃花溝黨組織派人出去聯(lián)系,三處聯(lián)絡點都遭破壞,黨員張福祥去三瓣石找關系,差點被埋伏的敵人抓住,他驚嚇成病,至今躺在炕上……幾天工夫,桃花溝和外面的組織、同志失去了聯(lián)系,而聽到的都是壞消息:敵人的抓、殺,駭人的行兇殘暴……桃花溝的黨組織和群眾,把心思都集中在十五位重傷員身上。傷員住在孔霜子繡花房里。因為這是窮山村唯一的敞亮大屋,有兩鋪火炕,比一般家干凈,好護理、伺候。從孔秀才家拿來一些麥子、大米,雞蛋、肉類也有群眾自動送來的,有用高玉山臨走時留下來的錢買來的。三嫂、伍拾子他媽、小蓉、小菊一幫閨女在桃子的組織下,負責照顧。<SPAN lang=EN-US>
十幾天來,經過馮先生的精心治療,雖然藥物極端缺乏,倒有土方土藥的配合,大部分傷員傷勢好轉,脫離了危險期。只有三個傷員,有的槍子打進肺里,有的頭部嚴重受傷,有的截去腿失血過多,一直不見好轉,昨天又處于昏迷狀態(tài)。這些天一直守護著傷員的桃子,和桃花溝的黨支書楊玉清等商量,無論如何要下山進孔家莊請“鬼見愁”馮子久來一趟。為了避免敵人盤查,有了意外情況好應付,三嫂堅持桃子先回東山庵,伴著馮癡子,一塊到孔家莊。于是,桃子由小菊作伴,緊走慢跑,穿過三十多里崇山峻嶺中的山路,來到癡子庵,和馮開仁連忙收拾一些藥物拿著,三人又帶黑折回桃花溝。今早天不亮,桃子娘兒倆同馮癡子,就奔孔家莊走親戚去了……<SPAN lang=EN-US>
聽小菊說到傷員的危難處境,張老三皺了皺眉頭,抽出嘴上的煙袋,往炕沿上磕掉煙鍋的灰,說:“傷那么重,又缺醫(yī)少藥,還能不往壞處發(fā)展!唉,也不用著急。傷好,也得段兒時間,馮先生人到病除……”他嘴上說不急,手已將柞蠶繭收拾進麻袋里,下了炕,找鞋子穿。<SPAN lang=EN-US>
“爹,你上哪?”小菊問。<SPAN lang=EN-US>
“看看傷號去。”<SPAN lang=EN-US>
“不用你去啦。俺媽、伍拾子他媽、小蓉姐,不少人,都在哩。”<SPAN lang=EN-US>
“都是些女人家,哪能行<SPAN lang=EN-US>?”老三挺挺腰桿,走出屋門。當他來到院子當間,停住了,望著罩上一層霧氣的南山,搖搖頭,又返回屋里。<SPAN lang=EN-US>
屋里的大磨發(fā)出“嗚嗚<SPAN lang=EN-US>"的響聲。小菊的胸抵在磨棍上,細瘦的身軀向前傾斜,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磨棍上。推著青石磨迅速地轉動,磨碎的麥子像濃色的奶汁一樣,不停地從磨縫里流到磨盤上。<SPAN lang=EN-US>
張老三走近磨道,說:“我來吧,你羅去。”<SPAN lang=EN-US>
小菊理了把汗?jié)竦念~發(fā),柔聲道:“你歇息吧,爹。”<SPAN lang=EN-US>
“挑繭子那種活,也能累著?”老三跟妻子、閨女說話,不管是什么內容,總愛用教訓的語氣。他接過女兒的磨棍,用力地推著。<SPAN lang=EN-US>
“那俺和你倆推。”小菊道。<SPAN lang=EN-US>
“叫你羅,你就羅。”<SPAN lang=EN-US>
張家的小毛驢,是那年大女婿孔居任綁了孔秀才家的票,為贖被孔顯抓走的張老三和好兒而賣掉的。打這以后,推磨、軋碾,都得人力。好在這一帶平常人家都是以地瓜、地瓜干為主食,糧米、面食極少,這類活計不多。<SPAN lang=EN-US>
小菊站在灶臺前,一邊羅面,一邊望著父親。張老三,瘦削的身體,補丁挨補丁的小棉襖,束著破舊的粗布腰帶,雜蕪的胡子,一臉疲憊的神態(tài),弓著駝背的脊梁,圍著磨道,拖拖沓沓地走著。一忽兒,一頭從早到晚勞累不堪的毛驢的影子,浮在小菊的眼前,閨女心間涌上一股疼惜的酸楚感情,使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垂頭對著面籮發(fā)怔。<SPAN lang=EN-US>
從小菊記事起,就知道依順母親,愛戀母親,心里盛滿了母親,家里一時不見母親,立刻覺得空閃閃的,失去了戀家感情的韁繩,到處喊著找媽。面對父親,就大不一樣了,對于他的經常罵人,偶爾打人,她也是不服多于害怕,每逢父母打架,她總是偏向母親,有時還偷捶父親的脊梁。然而,自從這個家庭卷進革命的風暴以來,家里和氣多了,張老三的酒瘋越來越少了,小菊也像疼母親一樣,時常體諒父親,這也許是閨女大了,懂事了。<SPAN lang=EN-US>
“麥子,添麥子。”<SPAN lang=EN-US>
小菊猛聽到父親的叫聲,見磨頂上的麥子快漏光了,忙端起簸箕,向磨頂倒麥子。張老三看了小女兒一眼,沒有停止腳步,說:“看你那嘴噘噘的,爹可沒錢買毛驢往上拴。那臉蛋子,和天一樣,老發(fā)陰。哼,干么都像你媽。這一陣子,娘兒幾個賽著伴陰天給我看,多會兒下起雨來,才算有晴天!”<SPAN lang=EN-US>
小菊倒完麥子,又回來羅面,道:“傷號好不了,誰不揪心<SPAN lang=EN-US>!萬一出差錯……”<SPAN lang=EN-US>
“有么差錯<SPAN lang=EN-US>?馮子久人來病除,這對他像拿根雞毛輕省。你沒聽說,腸子斷了,他能夠用狗腸子接好;皮傷了,他能用雞皮補結實……”<SPAN lang=EN-US>
“不光說這,萬一壞蛋來搜查怎么辦<SPAN lang=EN-US>?你沒聽說,有多少個好人遭殃了!”<SPAN lang=EN-US>
“來搜<SPAN lang=EN-US>?孔秀才那伙大惡人都完蛋了,咱桃花溝也沒黑心肝的,誰知咱疃有‘紅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秀才幾個沒有下落,你怎么知道是死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死了就是死了,還要么下落<SPAN lang=EN-US>!"張老三提高了嗓門,“那老壞種父子,作惡太多,死不見尸,還不是和他老子一樣,跟冬春樓一塊成灰了!你沒見當時那火,別說是人,是塊鐵也化沒影了<SPAN lang=EN-US>!哼。我這話說一千遍了,你們這些人就是不放心。看看,連你,到今兒還不樂意聽我的……”<SPAN lang=EN-US>
“誰不巴望你說的是真的<SPAN lang=EN-US>!”小菊明亮的黑眼睛閃出希望的光亮,但是,她又閉了一會兒稍厚的紅嘴唇,擔心地說,“不光是揪傷員的心,怕孔秀才他們不死。十多天了,不見咱的人照面,光聽些遭殃的事。暴動怎么樣了啊<SPAN lang=EN-US>?暴動隊伍呢<SPAN lang=EN-US>?震海哥他們呢?那天俺和二姐,看見泰礴頂的紅旗,聽到大風送來的《暴動歌》……可是那紅旗真像掛在云頭上,隨著雁隊飛走了,歌兒跟著西風跑了,再沒影沒聲了,怎么也找不著他們,他們也不來了……”感情豐富的小菊閨女,聲音變得沙啞了,眼睛發(fā)澀了,說不下去了。為著掩飾激烈的感情,她使勁地拍籮圈。<SPAN lang=EN-US>
“輕點拍打。”老三呵斥道,“籮夠粗的啦,你要傷號連麩子吞下去<SPAN lang=EN-US>?”他停下腳,裝上一袋煙,“鍋底下有火星沒有<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從灶洞的草灰里扒出火星,點著了麻稈,送給了父親。張老三點著煙,抽了幾口,又邊推磨邊發(fā)開了議論:“這么大個閨女啦,你呀,盡跟你媽學,小心眼裝不下針尖兒大小的事兒。那程先生——你程大哥在世的工夫,給我說得明明白白:鬧革命,有進有退,有勝有敗,就是有一條,只要咱不肯轉脖子,總有個成功的日月。如今眼底下,咱人是折損了一些,共產黨里能人有的是,沒看見,你程大哥沒了,還有珠子、紹先、震海、居任一大幫子<SPAN lang=EN-US>!更別說多少起來造反的窮人啦,光打孔家莊,有上千上萬:壞種們殺不干凈?他媽媽的,那是做夢喝地瓜燒——想得美!”老三說到此,下意識地看了眼發(fā)黑的舊碗櫥,舌頭來回地舔著干燥的嘴唇。<SPAN lang=EN-US>
小菊見情,體貼地說:“爹,你累了,想得慌,就喝口吧,俺媽早不管你啦。”<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你媽管我?笨丫頭,睜眼說瞎話,你媽多會管著我<SPAN lang=EN-US>?她怎么能管我<SPAN lang=EN-US>?她怎么敢……”老三的脖頸伸得挺長,話倒越說越沒有力量,最后全平心靜氣了,“是我自己不想那么喝了,男子漢大丈夫,靠酒力壯膽子,沒志氣,太埋汰……”<SPAN lang=EN-US>
小菊咯咯地笑了。<SPAN lang=EN-US>
“你笑么?”<SPAN lang=EN-US>
小菊咽了口唾沫,壓住笑說:“俺笑爹好,不埋汰。爹,俺叫你喝口酒,解解乏,不是說爹,為別的……”<SPAN lang=EN-US>
“嗯。”老三滿意地擦擦嘴,“那是,你就……”<SPAN lang=EN-US>
“我給你倒去。”小菊歡快地走向碗櫥。<SPAN lang=EN-US>
然而,老三的涎水剛剛流出嘴角,他馬上吞了回去,說:“小菊,給爹舀瓢涼水,喝這個,一樣解乏。那點酒,得留著,珠子臨走那天我應許他,暴動勝利了,跟我一塊喝。”<SPAN lang=EN-US>
小菊暢快地點點頭,舀半瓢涼水遞給父親。她看著父親老筋突起的脖子,咕嘟咕嘟往下灌清水,禁不住有生第一次對父親產生了信賴的感情,很少認真聽取父親發(fā)議論的女兒,渴求地請示起他來了。<SPAN lang=EN-US>
“爹!”小菊那瘦長臉龐,連腮上的甜蜜的酒窩都顯示真摯的渴求,“你說,咱們的那些帶頭人——珠子叔、先子哥,還有玉山哥、震海哥他們,要是像你說的,都好好的沒事,怎么老聽不到他們的動靜,見不著他們的影子啊?他們能不能領著暴動了<SPAN lang=EN-US>?會不會把咱們放下,帶著隊伍往西面走了?”<SPAN lang=EN-US>
這些疑問,是桃花溝很多人共有的。但是自詡看事明白的張老三,卻沒有留神過,更沒有認真地想一想。這時候,因為自己博得了三女兒真誠的信任,聽她提出這些現實的同時,老三的確感到是要嚴肅地考慮一番。但,對他來說,也只是抽了三口煙,推了一圈磨,已經想出答案來了。<SPAN lang=EN-US>
“這還不明白嗎<SPAN lang=EN-US>?”老三胸有成竹地說,“省里的大兵來了,漫山遍野,槍多炮大,咱為什么要冒出頭來挨槍子呢?為什么不找個安穩(wěn)地方蹲著,等大兵走了,再出來攻城奪縣呢<SPAN lang=EN-US>!這叫做‘存兵一窩鳥,行兵如出兔。’想一想,清楚不清楚?”<SPAN lang=EN-US>
“爹,這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誰和你說過的?”小菊認真地一想,覺著他說的話有理,又不大牢靠。<SPAN lang=EN-US>
“是……”老三有些口吃起來,臉也憋紅了。他不好意思對女兒說是他小時候聽他爹說的,他爹是趕集時聽瞎子唱大書唱的。“你管誰說的做么,反正有理就得信。‘存兵一窩鳥,行兵如出兔’……”<SPAN lang=EN-US>
“哈呀,三哥這是對誰說兵書上的詞呀?”一個中年男子說笑著來到屋門口了。<SPAN lang=EN-US>
小菊先招呼道:“桂元叔,你來啦。”<SPAN lang=EN-US>
老三也停了推磨,走過來遞給他煙袋荷包,說:“坐吧,桂元!你這忙人,怎舍得工夫串門子?”<SPAN lang=EN-US>
張桂元接過煙袋荷包,裝上煙,坐到灶前的小凳上,用麻稈點上火,貪婪地吸了兩口,吐著濃煙,才說:“三哥,你這煙里又多摻了芝麻葉,直辣嗓子,等你有工夫,嘗嘗我的去。”很快,這位開小燒鍋的人就抽透了一袋,接著又裝滿煙鍋,道:“三哥,看你這一家,凈為窮人的前程忙活,多大的磨,你自個兒推,看這一頭汗!這么的,三哥,咱兄弟不說門外話,今兒我找你,就是為這傷號的事。”<SPAN lang=EN-US>
“啊,你要干什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張桂元很動感情地說:“三哥,你別見笑,當初傷號搬到咱村,要放到我南屋幾位,我說耽誤做買賣……唉,怨俺對暴動不公心,白當了農會員,叫人家大腳霜子搶了功去——彩號住到繡花坊里。如今眼底下,暴動不順溜啦,風聲也不好,我尋思,該盡些心啦……這樣吧,三哥,我找桃子侄女,商量把傷員分給我一半,我管保照護好他們,天冷了炕是熱的,頓頓細米白面,這些都沒說的。三哥,你說行不行<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一聽,先是張大皺紋包圍著的眼睛,接著喜歡地說:“桂元兄弟,你對暴動真有見識,有的人怕事了,孔霜子就透出膽小話來啦,你倒硬性起來啦!好……哎,不會是喝多了才……”<SPAN lang=EN-US>
“看看,三哥你說的,你聞聞,有味沒有?”張桂元把嘴對著張老三的臉,使勁哈氣,“沒有吧?實話對三哥說,我這人說怕事,也怕事,說不怕,也不怕。灰大兵(注:國民黨韓復榘的八十一師的兵穿灰軍裝,當地群眾稱他們?yōu)椤盎掖蟊薄#┑教幥遴l(xiāng),抓人,我的買賣也不敢做了。可是幾張嘴不能喝西北風等著,今兒硬著頭皮去文登縣趕葛家集……嘿,咱沒能耐,也下會像咱村那個帶色的,讓人家嚇轉了腿肚子,至今倒在炕上。”<SPAN lang=EN-US>
小菊道:“你說的福祥哥,他經的事也真險……”<SPAN lang=EN-US>
“再險也不至于……要是三哥你碰上,我不是說……”<SPAN lang=EN-US>
張老三自負地嗤一下鼻子,沒有回答。張桂元接著興沖沖地說:“三哥,咱暴動的大隊人馬,都窩在文登那昆崳山里,夜里東面幾十里山上,火堆一片連一片;白天大炮一聲接一聲地轟轟響,直到東海沿<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張老三張大胡子嘴。<SPAN lang=EN-US>
“真有這事<SPAN lang=EN-US>?!”小菊先是驚喜地瞪圓了眼睛,接著疑惑地問,“真有這事,怎么咱這里聽不到炮響,看不見火堆?”<SPAN lang=EN-US>
桂元笑笑說:“他們是在山東坡朝文登城那方向開炮,放火的,隔山如隔天——咱這西坡自然不得消息。三哥,聽說石匠玉他們接著了幾萬紅軍人馬,大炮、機關槍有的是,日夜里在大山里練兵,過不幾天,就幫咱們拿下文登、牟平一干縣城,再拾掇威海衛(wèi)、煙臺市……用不上半拉月,大功成啦!三哥,這是我趕集半路上親耳聽說的。山里頭的和尚、道士出來說,親眼看見于震海,身上背兩挺機關槍,身前身后一掃一大片,憑你上來多少不要命的,都是個死……”<SPAN lang=EN-US>
“啊!是真的啊!”老三大喜過望,眼含淚花,“我說呀,這些天不見……小菊,聽到嗎<SPAN lang=EN-US>?這就是一鳥一兔,一窩一行,明白了吧?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開燒鍋的張桂元扔下被他帶來的驚人喜訊震撼不已的張老三父女,趕緊回家打掃房舍,迎接暴動負傷的傷員。心里美美地想道:哈哈,有人認為暴動不成了,豈知成功就在目前,原先自己怕接待傷員,丟了人,現在這個時候,接到家中,挽回面子,又沒危險。更有一層,這十來天,他見傷號在大腳霜子繡花坊里,村里有人侍弄,燒柴有人送,吃飯有人給,房主人干賺個燒余柴吃剩飯的便宜。這種人情物益的好事,怎么不使晝夜為小生意操盡心血的燒鍋人眼紅呢<SPAN lang=EN-US>!不過,他要知道他聽到的消息已是七八天前的傳說,再不會這么興沖沖地找到張老三家來了。<SPAN lang=EN-US>
走著走著,張桂元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他邊爬起來,摸著磕痛的膝蓋,邊罵道:“他媽的,這是誰眼瞎了,把么玩意放在這兒擋道?”他自己也糊涂了,他磕倒在自家門口旁的石枕上。<SPAN lang=EN-US>
天黑了,西風又大了。<SPAN lang=EN-US>
(馮德英文學館)
“爹,三姐<SPAN lang=EN-US>!開門<SPAN lang=EN-US>!快開門<SPAN lang=EN-US>!”五歲的狗剩,推著屋門叫。<SPAN lang=EN-US>
門開了。小菊正燒火做飯,見狗剩身后院子里,黑影中有人背著個人蹣跚地走來。她吃驚地問:“誰背的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媽背的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哪個姐?”<SPAN lang=EN-US>
“二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沒等小菊迎出來,三嫂已經艱難地邁進屋門檻,邊向里間走,邊氣喘地說:“點燈,點上燈……”<SPAN lang=EN-US>
三嫂在小菊的幫助下,把不省人事的桃子放到炕上躺好,蓋上被子。她跪在二女兒身邊,那雙小巧堅硬的手,不停地在桃子臉上摸捏著,一會兒吩咐小菊趕快燒水,一會兒叫狗剩拿手巾來……<SPAN lang=EN-US>
油燈光下,桃子的臉色煞白,緊閉著眼睛,頭發(fā)從根到梢,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全被汗水浸透了。她的呼吸很均勻,有力,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地鼓動著被頭。<SPAN lang=EN-US>
小菊帶著哭音說:“媽,俺姐怎么啦<SPAN lang=EN-US>?是不是病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嘆了口氣,聲音平和地說:“不是病,她是累的,睡過去啦!她從孔家莊回來,帶來治傷的藥,送到繡花坊,跟俺們一塊給傷員用上……眼見三個重傷的緩過氣來了,你二姐就有些站不住、坐不穩(wěn)的光景,臉也沒了血色……我忙著拉她回家,走在半路,她就倒在我的身上……”<SPAN lang=EN-US>
“怎么回事,桃子<SPAN lang=EN-US>?”張老三挑水進來,顧不得往水缸里倒水,放下水筲,忙著發(fā)問。<SPAN lang=EN-US>
三嫂道:“沒大事,去孔家莊請先生累的急的,看她籃子的干糧,一口也沒動。鐵打的身子骨,也架不住……”<SPAN lang=EN-US>
“嘖嘖<SPAN lang=EN-US>!先頭依我,我去就好啦!”老三說,“馮先生還在忙傷號<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沒請來。”三嫂說。<SPAN lang=EN-US>
“啊!”張老三吼了起來,“這白胡子,他還是先生,見死不救!膽小怕事!還沒人家張桂元強!我去找‘鬼見愁’,看他給不給我個紅臉……”<SPAN lang=EN-US>
“你先別吵吵,讓閨女靜心睡會兒吧。”三嫂擦干桃子的濕頭發(fā),下了炕,壓低聲音說,“還不知是怎么回事,桃子單身回來的,開仁和竹青也沒來,問她,她只說,先治傷,來不及說……倒也是,她把說話的勁都留在治傷上,等傷號用好了藥,桃子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啦<SPAN lang=EN-US>!可憐的閨女,憑著一口氣回到桃花溝的……唉!”<SPAN lang=EN-US>
張老三憐惜地看看睡著的二女兒,沖妻子樂呵呵地說:“別唉聲嘆氣啦,遇上事要沉住氣,光害愁有么用!我早說過,這次暴動非成功不可,你們還老擔心,嘿嘿!”<SPAN lang=EN-US>
三嫂一愣,疑惑道:“你樂和什么勁?哪也沒去,你聽到什么好信息啦<SPAN lang=EN-US>?哎,你才說的馮先生不如張桂元,這桂元怎么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道:“桂元叔說昆崳山里來了好幾萬紅軍,震海哥跟他們一起,機關槍大炮有的是,在那練兵……”<SPAN lang=EN-US>
“有這等事兒?”三嫂一驚。<SPAN lang=EN-US>
老三說:“我早說過……”<SPAN lang=EN-US>
“不會是真的。”三嫂搖搖頭,“是人們盼的,不是真有的,要真有……”<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你還不信服<SPAN lang=EN-US>?”老三又喊起來,“人家張桂元親眼瞅見的,紅軍的人跟他說過話……”<SPAN lang=EN-US>
“爹,是他趕集半路聽人說的,山里的和尚、道士傳出來的。”小菊糾正父親。<SPAN lang=EN-US>
老三道:“反正都一樣。就是不聽說,我不早料到了嗎?咱暴動那么些人,珠子、紹先、震海那些領頭的能耐人,還對付不了那些灰皮大兵!孔秀才兄弟咱不是親眼見著當鬼的嗎?冬春樓不是眼見著成灰的嗎?咱們的紅軍,怎么不會來膠東打天下?想當年秦始皇還從昆崳山里過,如今那老皇帝的車馬留下的道,我還走過哩(注:昆崳山中有座山名輦道,留有遺跡,相傳秦始皇東巡時路過此地。)……”<SPAN lang=EN-US>
張老三越說越沒邊了,其實也早沒有聽眾了:三嫂在忙收拾給傷號磨好的面粉,打點上繼續(xù)磨的麥子;小菊在接著做晚飯,狗剩忙燒火。沒有人去聽取一家之主的噦嗦,但這對張老三的講話興趣絲毫沒有影響,好在還有人在眼前,即便人已走了,他也要把想說的話說完,最后罵一句“媽媽的”就心滿意足了。在他來說,說話是他的需要,習慣,并不都是為了別人聽的。<SPAN lang=EN-US>
三嫂的手在干活,腦子在想別的事情。這是繁忙的日夜不閑的活計逼迫出來的習慣,也是貧苦的農村婦女很難有專門用腦子的空隙所養(yǎng)成的習慣。三嫂對當前的事態(tài),既沒有張老三那樣樂觀,也不像小菊為真真假假的消息左右得忽喜忽憂,她心里已經斷定,暴動的事情兇多吉少。多年的習性,她注重實在的事情。在當前的處境下,她最關心的是黨里人的遭際,最數那幾個關乎膠東窮人前程的負責人的生死存亡,再就是放在桃花溝這十五個傷員的命運。她自認為,有一大部分責任壓在她身上,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出差錯。至于別的事情,比如暴動的前途究竟如何,這不是她能決定得了的,想也不起作用,留著心計和力氣,用在她能辦到的事情上吧。<SPAN lang=EN-US>
“媽,做么飯給俺姐吃?”小菊問。<SPAN lang=EN-US>
老三的話已說完了,又擔起洋鐵水筲,準備繼續(xù)挑水去。這時,他不等妻子發(fā)話,便道:“十六七歲的閨女,連這點事也不懂,給你姐搟碗面,打上個雞蛋……”<SPAN lang=EN-US>
“三姐,多放些湯,俺喝一點點。竹青在家就沒俺的份啦<SPAN lang=EN-US>!”狗剩像小狗似的,伸出小舌頭亂抹拉嘴。<SPAN lang=EN-US>
“你個狗剩,就知道饞嘴。”三嫂道,“用不著搟面,她醒來,一塊喝地瓜面湯就行啦。”<SPAN lang=EN-US>
老三急了,說:“你個做媽的,今兒疼閨女,明兒親閨女,閨女這些日子,東跑西奔,為了傷號,沒白日黑夜地操心,如今累成一堆泥,你還舍不得動點白面給她吃。這面是咱得的孔秀才的,咱一家老小,也為打孔家莊出過力,就不能吃一口<SPAN lang=EN-US>!珠子他們在跟前,也會跟你火的,你這么不疼閨女,這么……”<SPAN lang=EN-US>
“你的牙還沒磨完哪<SPAN lang=EN-US>!就聽你一個人吵吵啦<SPAN lang=EN-US>!別人不堵你,你就以為耳朵都為你的嘴長的呀?”三嫂生硬地說,其實臉上并沒有變色。<SPAN lang=EN-US>
“媽,爹說的是疼俺姐的話,你別……”小菊看不清黑影中母親的臉,擔心父母又要打仗。<SPAN lang=EN-US>
小狗剩也上去撲在母親懷里,親昵地叫道:“媽媽,我饞嘴,打我嘴,爹不饞,爹懂事……”<SPAN lang=EN-US>
三嫂心里沖進一股熱辣辣的感情。她不由得走近丈夫跟前,放平了聲音說:“你呀,說十六七歲的閨女不懂事,你這四十多歲的老頭子就懂事?用給傷號的面做給桃子吃,你閨女吃得下去<SPAN lang=EN-US>?成心招她生氣!俺不懂事,不知道疼閨女,你來疼吧,你……”<SPAN lang=EN-US>
張老三站著沒動,嘴張了幾下沒出來聲音。<SPAN lang=EN-US>
小菊道:“爹,你推了半天磨啦,我挑水去吧。”<SPAN lang=EN-US>
張老三猛把身子轉過去,邊出門邊氣哼哼地說:“推磨那叫活?哼,十六七歲的閨女,就是不懂事……”<SPAN lang=EN-US>
小菊見爹出了院門,開心地笑了起來。<SPAN lang=EN-US>
哭聲,低低的嗚咽的啜泣聲,從西間里傳出來。<SPAN lang=EN-US>
年少人耳尖。最先是狗剩和小菊聽到哭聲,跑進西房間,見桃子躺在被窩里,抽抽搭搭地哭。小狗剩忙叫:<SPAN lang=EN-US> “媽,媽!俺二姐,你快來呀……”<SPAN lang=EN-US>
小菊已經跳上炕,跪在桃子身邊,掀開被頭,說:“二姐,你醒啦<SPAN lang=EN-US>!二姐,你哪里不舒服……”<SPAN lang=EN-US>
那不斷頭的淚水,像雨簾一般,流過桃子的面,頭兩邊的枕頭,濕了一大片。妹妹的喚聲,桃子沒有聽見,及至她強睜開眼,發(fā)現身邊有人,她一下坐了起來,扭身抱住了妹妹,哭聲更大了<SPAN lang=EN-US>!
小菊從沒見過桃子這樣悲泣過,又驚又疼加上怕,摟緊二姐的脖子,大聲哭著喊道:“二姐,姐呀!你怎么啦<SPAN lang=EN-US>?你遭什么殃啦<SPAN lang=EN-US>?啊……”<SPAN lang=EN-US>
姐妹倆在炕上痛哭,小狗剩在地下哭著叫:“媽媽呀!你快來呀……”<SPAN lang=EN-US>
三嫂在廂房拿棵白菜過來,面對這種場面,她一時還弄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開始還以為是小菊引起的亂子,接著,母親理出頭緒,上前把桃子的手拉住,但不等她開口,桃子又一頭撲進母親懷里,哭聲更大了,并發(fā)出沙啞的號啕:“媽呀!媽呀!閨女怎么辦哪?怎么好呀?媽呀!媽呀……”<SPAN lang=EN-US>
“桃子,桃子!”三嫂邊叫邊扳弄桃子的頭,叫她清醒些。但桃子卻用力把頭貼在母親胸上,像兒時使勁兒找奶吃,又似臉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傷要藏起來,直管哭,哭<SPAN lang=EN-US>!
三嫂有些發(fā)毛了。她這個從小硬性的二女兒,除去聽到誤傳丈夫死的時候這樣悲痛過之外,還沒有這樣過,難道這次她又聽到了震海的不幸消息?三嫂心上針刺般的絞痛,淚水也開始出現……可是,小菊拉住桃子的手扯著嗓子喊姐姐;狗剩在炕前直拽母親的褲腳,又叫媽又喊姐地哭。三嫂挺硬了腰身,嚴厲地對小菊說:“你姐有哭的痛處,你為么事,也來湊份子<SPAN lang=EN-US>!還不快去拿手巾,涼碗熱水來。”<SPAN lang=EN-US>
小菊跳下炕之后,桃子還是嗚嗚地哭,三嫂怎么說她也制止不住。終于,做媽的又急又氣地說:“桃子<SPAN lang=EN-US>!你還聽話不聽話啦?你也是當媽的人啦,怎么還沒原先硬朗啦<SPAN lang=EN-US>?不管遇上什么事,也不能哭個沒完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仍沒有停止哭泣,藍粗布下的結實的肩膀,有規(guī)律地搐動著,邊哭邊說:“媽呀!不喜歡閨女哭,你打我吧,趕我出門吧<SPAN lang=EN-US>!可媽啊<SPAN lang=EN-US>!閨女不愿哭,不想哭,又不哭不行,自個兒管不住自個兒啊!媽呀……”<SPAN lang=EN-US>
沙啞的凄愴的聲音,像利刃一般,凌割著母親的心肝。三嫂流著淚,使勁摟住閨女的上身,重復地囁嚅道:“桃子,媽的好閨女,媽的硬實閨女……”<SPAN lang=EN-US>
“媽呀!你閨女再硬實,受得住吃苦,遭罪,穿一輩子破衣裳,吃一輩子山菜。過一輩子苦日子。可這回啊,媽媽,我挺受不住了啊!
“媽呀!你閨女再硬實,受得危難,擔驚受怕,坐牢挨刑,流血殺頭,我經得住。可這回啊,媽媽,我沒了勁了啊<SPAN lang=EN-US>!
“媽呀!你閨女再硬實,受得住搓搓,聽說竹青她爸遭害,我哭來著;他們逼我改嫁,我活下來了,多難受的相處<SPAN lang=EN-US>!一鋪上,和個粗壯漢子,隔個三歲孩子,一宿一夜地煎熬……我、我熬過來了。可這一回啊,媽媽,叫我怎么支撐下去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三嫂揩著淚說:“桃子,你的委屈媽知道。好閨女,震海不會是真死,像那年一樣,不會是他,他不會……”<SPAN lang=EN-US>
“媽媽<SPAN lang=EN-US>!”桃子哭著說,“震海下落不清楚,可死的人比他要緊得多,對咱家,對全膠東……”<SPAN lang=EN-US>
“啊!”三嫂緊叫一聲。<SPAN lang=EN-US>
“二姐,是誰?”小菊端碗的手直發(fā)抖。<SPAN lang=EN-US>
桃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悲痛中,仍是趴在母親懷里,哭泣道:“震海的領路人,我的領路人,咱全家的領路人,全膠東的領路人<SPAN lang=EN-US>!珠子啊<SPAN lang=EN-US>!先子啊……”<SPAN lang=EN-US>
三嫂渾身一震,緊抓住桃子的手,顫聲地問:“這是真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親眼見的,全殺啦……”<SPAN lang=EN-US>
咣當一聲,小菊的水碗落地。屋里一下靜下來,西風吹進茅草房,搖晃著暗淡的油燈光。桃子仍伏在母親懷里嗚咽。<SPAN lang=EN-US>
“二姐,你還哭哩!”狗剩尖聲叫道,“你看媽,你看三姐……”<SPAN lang=EN-US>
桃子掙扎著抬起頭,撥開被淚水沾在臉上的亂發(fā),淚眼望見母親寨的頭仰靠在墻壁上,閉著嘴,直著眼。她一摸母親的手,那手冰涼了。桃子爬起身,慌叫道:“媽媽,媽<SPAN lang=EN-US>!小菊……”<SPAN lang=EN-US>
“三姐在這哪……”狗剩在炕前地下哭叫道。<SPAN lang=EN-US>
小菊隨著手里的水碗,一塊癱倒在地上。<SPAN lang=EN-US>
三嫂沒有昏厥,很快把桃子的手挪開,準備下地,但桃子卻恢復了理智,跳到地下,抱起小菊,急促地叫道:“小菊,妹,好妹子……”<SPAN lang=EN-US>
小菊摟著桃子放開了悲聲。<SPAN lang=EN-US>
三嫂舒了口氣,蘸干淚水,下了炕,吩咐狗剩找他上井挑水的爹去。她不管兩個女兒如何痛心地抱頭哭泣,而將鍋里的飯,像平時一樣,收拾到炕桌上,然后舀了瓢溫水送到炕上,將手巾遞上前,口氣硬朗地說:“桃子、小菊<SPAN lang=EN-US>!洗臉,吃飯<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姊妹順從地洗了臉,可是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面容,干手巾都濕了,那兩雙眼里的四行淚,還是沒個斷頭……<SPAN lang=EN-US>
“別等你爹,你們先吃!”三嫂把一碗地瓜面湯塞進桃子手里。<SPAN lang=EN-US>
桃子端碗的手幾次也沒力量抬到嘴邊,最后放在大腿上,哽咽著說:“媽,你別逼我,這半個月,俺心里各種滋味早裝滿啦,吃不吃飯不礙事……十多天,不見咱的人面,沒有上級的一句話,聽來都是不好的信息……俺知道,暴動是不行了,可媽、妹、爹、鄰居、熟人,對眼望望,把話憋在心里,勁用在傷員身上。干革命要受難為,這我都清楚。這次暴動,先子哥早說過,要有成不了功的打算……這些我也懂。可媽、妹,這些年啊,我比別人更盼成功這一天啊!能成功,我就不再回那癡子山庵,過那難為情的日子,能當我的石匠媳婦,俺竹青能叫聲真爹了啊……誰料到.暴動起來得這么快,敗得又這么慘!媽媽、妹妹<SPAN lang=EN-US>!今兒頭晌,我和開仁哥在孔家莊墻上,見著珠子、先子被殺的告示……”<SPAN lang=EN-US>
“二姐,告示上的話有時是假的。”小菊懷著希望,“也許又是敵人嚇唬人……”<SPAN lang=EN-US>
“唉,我何嘗沒有這樣認為過啊……可殺了珠子、先子他們的告示不一樣啊!那上面,都貼著他們的像……媽媽,珠子臨離開桃花溝那天,你趕著給他膝頭補的兩塊補丁,顯眼的新啊!先子哥身上只穿粗布白小褂,血都淋成花花的啦<SPAN lang=EN-US>!他們兩個人,倒在地上,嘴還都是張著的……看著這慘景,我只覺得天塌下來啦<SPAN lang=EN-US>!地陷下去啦<SPAN lang=EN-US>!我掉進沒底的冰井里去啦……不是有人來啦,我會頭撞到墻上去哭他們……”<SPAN lang=EN-US>
娘兒三個又一陣傷心地嗚咽,抽泣。<SPAN lang=EN-US>
小菊擤把鼻子,問:“姐,來的是咱的人啊,誰?”<SPAN lang=EN-US>
“來的要是咱的人,無論是誰,不管男的女的,我也會抱著哭起來……來的是壞蛋、孔秀才<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沒死?!”三嫂和小菊同時驚叫道。<SPAN lang=EN-US>
“他沒死,連傷也沒有,和他兒子孔顯、管家從威海回來啦<SPAN lang=EN-US>!這老不死的一回來,詭計又生出來啦,孔家莊上查得緊,搜得嚴。開藥鋪的賣出的藥要上冊子,出門看病要報告……馮先生更叫人看守得緊,一早一晚還要去給孔秀才看病試脈,沒法子來給傷號治病,湊了幾服藥,打點我趕快回來救人,竹青跟開仁哥,只得留在孔家莊了……我顧不得旁的,俺姐那兒我也沒去,媽,我沒有勁啦!只能咬著牙,把急救藥送回來,連說句話的力氣都省下來,一說我就得哭,哭開了頭我就非癱不可……媽、妹!早先受了多少難,遭了多少殃,我都沒這樣子。那時,有盼頭,山再高再陡,總能爬上頂;河再長再深,總能走到頭;這掉進冰井里,黑咕隆咚不知往哪去,可叫人怎么辦哪!”<SPAN lang=EN-US>
是啊,怎么辦啊?
三雙淚汪汪的眼睛,露著茫然的神色,你看看我,我看看她……<SPAN lang=EN-US>
“媽、姐!爹回來啦!俺爹……”狗剩在院子里叫道。<SPAN lang=EN-US>
張老三人沒進門,隨著拖拖沓沓的腳步聲,嗓音先送到屋里:“媽媽的,這還叫人<SPAN lang=EN-US>!逼著傷號搬地方。好個張桂元,是你自個兒求告接傷員家里住,一轉眼就變卦……等著吧,山里的紅軍大隊過來,少不得喝幾斤,就是不買你韻地瓜燒!媽媽的,沒出息,這還算人……哼!”<SPAN lang=EN-US>
三嫂迎到水缸前,接下老三的水筲,向缸里倒水。小菊接過父親手里的扁擔,等母親倒空水筲,一起拿上放到院子里去。<SPAN lang=EN-US>
張老三進到西間,看到桃子,說:“好些啦?”不等女兒回答,他又憤憤地罵道:“居任有這么個姑姑,咱有這么門親戚,丟他媽的老鼻子人啦<SPAN lang=EN-US>!才在井臺上,孔霜子說她要到牟平城治病,關閉繡坊,要傷號挪地方。我說正和巧,桂元的燒鍋房炕大,暖和,他自個兒找著要傷號往那挪……你猜怎么著?張桂元也來了,說他正要找我收回說好的話,接傷號家住,怕人家閑話說他沾燒柴的便宜,讓給別的家好啦<SPAN lang=EN-US>!這些人,說話當屁放,媽媽的……”<SPAN lang=EN-US>
桃子冷靜多了,她端碗地瓜面湯給父親,又從她的山菜籃里拿出離孔家莊時馮先生家為她沒顧上吃中飯,放進的兩個火燒,一個給父親,一個給小弟。她說:“爹,這怨不得霜子姑和桂元叔,眼見得暴動是不行了,敵人搜查得會越來越緊,咱桃花溝也會遭殃,有些人膽小害怕了。咱得想法子。”<SPAN lang=EN-US>
老三喝著面湯,搖頭說:“不用擔心,咱這兩縣交界,山高皇帝遠,村子沒壞種,外來的大兵不知情,不會留意咱這里。”<SPAN lang=EN-US>
“爹!”,小菊沒注意到母親的手勢,急切地說,“紅軍要來是假的。珠子叔、先子哥,都叫他們殺啦<SPAN lang=EN-US>!震海哥他們也下落不明……”<SPAN lang=EN-US>
“你瞎說!”老三咆哮地叫起來。<SPAN lang=EN-US>
“真的,爹<SPAN lang=EN-US>!孔秀才他們沒燒死,又回孔家莊來啦!”<SPAN lang=EN-US>
“我打你個毛丫頭!”老三揚起巴掌。<SPAN lang=EN-US>
“俺姐親眼見的,爹<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僵在那里,緊張地望著桃子。桃子沒有正視父親,把頭扭向一邊,老三又把驚懼的目光投向妻子,三嫂只顧喂小兒子吃飯,沒有反應。老三的目光又回到三女兒臉上,恍惚的燈光,照在嫩臉上被淚水浸紅的眼窩……他放下碗筷,頹唐地癱坐在炕角落里。<SPAN lang=EN-US>
三嫂和兩個女兒,都一遍遍看著一家之主,又都互相看看,沉默了。還是小菊忍不住了,說:“快說呀!傷號怎么辦啊?向哪里搬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其實,小菊心里也明擺著答案,要誰來回答呢<SPAN lang=EN-US>?
娘兒三個又把目光投向張老三。桃子裝好一袋煙,給父親送過去。他接過煙袋,又放下來,眼睛哀憐地茫然地看著屋壁、屋頂、老少一家人……<SPAN lang=EN-US>
“爹!”小菊上前抓住父親的手,這如同干柴一樣粗糙的放蠶人的手,神經質地哆嗦著,“爹,你快做主,傷號……”<SPAN lang=EN-US>
老三的目光轉向妻子,嘴動了幾下,沒有說出話來。<SPAN lang=EN-US>
三嫂誰也沒再看,上前打開碗櫥,把那個盛酒的小泥壇捧出來,放到老三面前的炕桌上。桃子去盛一小碟和大蔥一起腌的柞蠶蛹,送到父親面前的炕桌上。小菊倒出一茶盅酒,雙手舉到父親懷前。狗剩也跟著舉起兩根筷子,往父親手里捅……<SPAN lang=EN-US>
張老三幾乎是不自覺地、機械地接過酒盅,挨到胡子嘴邊,仰了兩下脖頸,盅子就見底了。于是,又這樣下去一盅,又一盅……迅猛地,他的眼睛露出光彩,大聲地說:“盡給我喝這辣水干什么,不喝啦<SPAN lang=EN-US>!留下等清明給珠子、先子他們喝吧<SPAN lang=EN-US>!你們娘幾個呆雞似的愣著干么!還不拾掇廂房,燒熱炕,接傷號來家,等著讓他們到大街上挨凍,叫孔秀才他們抓去不成<SPAN lang=EN-US>?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花溝的黨員中,伍拾子幾個年輕的參加了暴動突擊大隊,至今不知去向,剩下的楊玉清、張甫禮、張福祥三個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福祥嚇病在炕上。桃子和楊玉清、張甫禮談論了眼下的形勢,孔秀才回區(qū)后,一定會殘酷地報復。放不過尋找傷員,來搜查桃花溝,要他們提高警惕,想辦法掩護好傷員。夜里,大家把傷員分成三批,四個在張老三的廂房,其余在玉清、甫禮家藏著。白天黑夜派可靠的人村外放哨,有了情況,就把傷員藏到草垛里……把這些事情做完以后,桃子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SPAN lang=EN-US>
但,三嫂和小菊還在推磨。不顧母親、妹妹的阻攔,桃子也加入了。三嫂說,要多磨出些麥面,多烙出些干糧,萬一情況有變,傷員好吃……<SPAN lang=EN-US>
因為天陰得很沉,不見一點星光,也不知什么時辰了。大約是子時過后,為傷員向炕洞里添草的張老三,聽到狗叫,跟著大門外響起牲口和人的走路聲。一會兒,在他的院子門口停住。接著,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老三身上出一層冷汗,急忙吹滅燈火,奔到院門后,用肩頭頂住門,剛要向“嗚嗚嗚”磨響的正屋呼喊,猛聽到門外喚道:“三叔,三叔!開門,是我,子久,馮先生<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一聽,急忙拉開門閂,打開門扇,說:“哎呀,你不是來不了嗎?你怎么來啦?正想你……咦!”老三見黑毛驢腚后跟著一個高大人影<SPAN lang=EN-US>.吃驚地問:“那是誰? "(馮德英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