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莊村里村外，來來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絡(luò)繹不斷。<SPAN lang=EN-US>
時近年關(guān)，山區(qū)平原，除去打柴拾草，揀糞，沒有農(nóng)活了，聽說有戲班子演戲，又是大碼頭來的名角，能動彈的人，誰不來一飽眼福呢!趁機賣柴草，販點腥海也能多少賺幾個過年的錢啊!而且日本人還在千里之外，國民黨的兵也不像從前到處捉殺共產(chǎn)黨了，少了恐怖氣氛，相對之下，亂哄哄的抗戰(zhàn)局面，倒使膠東半島的鄉(xiāng)下，出現(xiàn)了活潑一點兒的形勢。<SPAN lang=EN-US>
這幾天，吃過早飯，當太陽從東山后升起來的時候，戲臺上就響起招人的鑼鼓點，催促人們走出家門，向戲臺前面集中。那喝足吃飽的鼓師鑼手，使好聽的鑼鼓聲隨著寒風，遠播四方的村莊，不久，雪野上就出現(xiàn)了一伙一簇的行人……<SPAN lang=EN-US>
當孔慶儒在一伙頭面人物、護兵、區(qū)丁簇擁下來到戲臺前，已是黑鴉鴉的一片人頭。孔秀才今天長袍馬褂，筒子形的水獺帽戴得端端正正，剛修剪了八字胡，胖臉上紅光閃爍，眼睛里含滿得意的神采。他怎么能不得意呀，由于他的韜略，把共產(chǎn)黨的宣傳擠垮了，這么多人來看戲，比他為兩個弟弟出大殯唱戲來的人不知要多多少倍，這都是打了抗戰(zhàn)招牌的效果……哈!看起來，抗戰(zhàn)的牌子還真香，有如此魔力，怪不得共產(chǎn)黨起義舉旗，敢公開亮出牌子干了，他孔慶儒也要牢牢抓住這張金招牌，搞掉共產(chǎn)黨，保住他的一切。<SPAN lang=EN-US>
這伙顯赫的闊氣的人們剛坐到一排太師椅上，萬戈子急匆匆地擠上去，報告道："大老爺!那面又多出一個臺子。”<SPAN lang=EN-US>
“什么<SPAN lang=EN-US>?”孔秀才沒弄明白。<SPAN lang=EN-US>
“看，對面，又搭起一個戲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慶儒轉(zhuǎn)身一看，對面三百步之外，也用木板搭起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戲臺，杉木桿上飄著彩帶，周圍用高粱席嚴實地包著。臺子空空蕩蕩的，臺前也沒有觀眾。孔秀才皺皺眉頭，問：“那是誰干的?”<SPAN lang=EN-US>
萬戈子道：“不清楚。昨晚散戲時還沒有，準是散了戲后半夜搭的。”<SPAN lang=EN-US>
孔顯說：“興許是外來的戲班子，見這些天咱這兒熱鬧，以為有山會，來攬生意的。”<SPAN lang=EN-US>
孔慶儒搖搖頭：“這么快?簡直是鬼使神差!”<SPAN lang=EN-US>
萬戈子悄聲道：“會不會是‘他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咝——”幾個頭面人物，齊聲倒吸口冷氣，驚慌不安地盯著孔區(qū)長。<SPAN lang=EN-US>
孔慶儒緊張地盯著對面的空臺子，轉(zhuǎn)瞬間，他顯出滿不在乎的神氣，捻著胡子梢，說：“諸位盡管放心坐著看戲。如今是國難當頭，抗戰(zhàn)時期，你我宣傳抗日救國，有人要是搗亂，漢奸的帽子可就戴上了，那時……好吧，誰有本事誰來唱對臺。告訴戲班子，快開戲，到了一個當口停下戲來，我登臺說上幾句抗戰(zhàn)的道理。今天，要殺殺他們的威風……”<SPAN lang=EN-US>
又讓孔秀才判斷對了：搭起對臺的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著人干的。<SPAN lang=EN-US>
黨組織決定在孔家莊和孔秀才唱對臺戲，擴大抗日宣傳，發(fā)動群眾，十幾個村子的農(nóng)閑京戲班子的最好演員、琴師、鼓手和行頭，被集中到赤松坡。萃女真的被桃子從威海請回來了……他們幾天工夫，湊熟了十幾個大小戲目，其中有《打漁殺家》、《女起解》、《抗金兵》、《木蘭從軍》、《釣金龜》、《群英會》、《挑滑車》、《單刀會》。與此同時，赤松坡和孔家莊的黨組織，備好了搭戲臺的木料、板子、繩子、釘子、席子，為避免麻煩，他們頭一天召集起十三個木匠，五個鐵匠，幾十號人工，后半夜動手，天一放亮，一座戲臺，平地崛起。而做這一切的組織者，是犧牲了一雙兒女的親家鐵匠劉福和武術(shù)教師江鳴雁。白胡子江鳴雁在起義軍一發(fā)起時，他就回到赤松坡，照舊開起拳房，只是給他做伴打下手的不再是獨生女二妞，而是老牛館、地下交通員飛毛腿畢松林了。<SPAN lang=EN-US>
孔慶儒的戲臺上在演《打龍袍》，臺下的人群，翹腳伸頸正看得起勁，驀地，背后臺子上響起緊鑼密鼓。人們扭回頭一看，隨著急驟的鑼鼓，戲臺上一隊隊人馬互相廝殺，兵器閃光，碰擦有聲，江鳴雁武術(shù)會的高徒穿上戲裝，大打出手，都是真槍真刀真功夫。觀眾轟動了，撂下《打龍袍》，一轉(zhuǎn)身，不用動地場，爭看對面臺上的《挑滑車》了。<SPAN lang=EN-US>
孔慶儒忙著吩咐戲班子，趕快換武戲。但今兒上午沒有武的，文戲全化妝好了。孔秀才火了，命令戲班子，不管哪出戲，開打就好，越熱鬧越好。于是乎，包公龍袍不打了，抄起戳槍捅開了李國太；李國太的頭飾掉了，成了大禿瓢，像是關(guān)公和張飛扮相的對打起來，兩個文官打扮的耍開了大刀……搞得滿臺子胡打，越打越亂。<SPAN lang=EN-US>
果然，不少觀眾又掉過身來看稀罕，笑罵聲四起不絕。<SPAN lang=EN-US>
孔慶儒又坐穩(wěn)了，捋著胡子梢笑道：“本來嘛，草木之人，敢來唱對臺戲?共匪依靠他們吃苦去吧!”<SPAN lang=EN-US>
他周身的頭面人物，拍掌助威——<SPAN lang=EN-US>
“好!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啊<SPAN lang=EN-US>!妙啊!”<SPAN lang=EN-US>
……<SPAN lang=EN-US>
好景不長。孔慶儒發(fā)覺，多數(shù)觀眾又都背過身向?qū)γ媾_上看去，四周的人群稀稀疏疏，不少人還在那兒向里擠去……再過一會兒，這面臺上的演員，不賣勁打了，有的蹲到一邊休息，有的喝茶，有的抽煙，有的向?qū)ε_遠遠地望著……<SPAN lang=EN-US>
對面臺上并不像方才那么熱鬧，是什么東西吸引了觀眾?孔秀才一肚子氣惱，向?qū)γ媾_子走來。人太多，一片的后腦勺，靠不上前，只能聽到那旦角唱腔，娓婉圓潤，陣陣傳來……<SPAN lang=EN-US>
萬戈子遞過一條長凳，扶著孔秀才蹬上去。一看，戲臺上的梁紅玉一邊唱，一邊擂戰(zhàn)鼓督兵沖陣……<SPAN lang=EN-US>
觀眾中一陣陣喝彩聲。<SPAN lang=EN-US>
有幾個人叫道——<SPAN lang=EN-US>
“真是好嗓子!”<SPAN lang=EN-US>
“演得真切<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不好還稱得上小白菜!”<SPAN lang=EN-US>
孔秀才眼冒金星，頭腦發(fā)昏，差點從凳子上倒下來。孔顯幫萬戈子扶住他，惡狠狠地罵道：“這個臊腚女人，膽敢?guī)凸卜顺獞?lt;SPAN lang=EN-US>?爹，動武吧，砸了他們的戲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慶儒惱怒地搐動著胖臉上的松肉，好一會兒，才咬著牙說：“他媽的!眼下是抗戰(zhàn)時期，比不得往常……吩咐劉區(qū)隊副，上臺收捐要稅，這也是為的抗戰(zhàn)……只是沒我的話，不能抓人、開槍……”<SPAN lang=EN-US>
孔顯傳達了命令，劉區(qū)隊副帶領(lǐng)泥鰍等十多個兵、警，橫著大槍，故意從觀眾群里沖撞著往臺子上走，看戲的秩序紊亂了，演戲的也不知所措了。兵們爬上戲臺，沖著飾梁紅玉的小白菜，怪聲怪氣地叫喊：“快交抗戰(zhàn)捐!”<SPAN lang=EN-US>
“快拿抗戰(zhàn)稅!”<SPAN lang=EN-US>
“梁紅玉抗金兵有本領(lǐng)，小白菜慰勞抗戰(zhàn)兵有力氣……”<SPAN lang=EN-US>
一串污穢的下流話。<SPAN lang=EN-US>
“干么<SPAN lang=EN-US>!”一聲怒喝，一把十五斤三兩重的大刀，橫在兵痞們的面前。<SPAN lang=EN-US>
泥鰍一伙有些怕，劉區(qū)隊副用手槍點著持刀人，說：“你這白胡子老頭，不要不識抬舉。你他娘的專教共匪分子學武藝，和官府作對……這些賬以后再算，今兒我們奉命收抗日的捐稅，你膽敢阻攔，破壞抗戰(zhàn)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江鳴雁氣得抖著白胡子，呵斥道：“你放屁!破壞抗戰(zhàn)的是你們，專門禍害老百姓的是你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嘿嘿<SPAN lang=EN-US>!老小子，氣還挺粗的<SPAN lang=EN-US>!”劉區(qū)隊副冷笑道，“你的刀沒我的槍子腿長吧，別說是你，你那混世魔王徒弟石匠玉來，照樣得老實。來呀，把抗繳抗戰(zhàn)捐的搗亂分子，捆起來!”<SPAN lang=EN-US>
一只手有力地拍著劉區(qū)隊副的肩膀。他一側(cè)臉，神色立時變了，腿腕子在抖。<SPAN lang=EN-US>
“不認得啦<SPAN lang=EN-US>?你不是找這老頭的徒弟嗎?”<SPAN lang=EN-US>
劉區(qū)隊副戰(zhàn)兢兢地說：“認得，認得……不，我……”<SPAN lang=EN-US>
于震海冷峻地說：“破壞宣傳抗日救國，是漢奸賣國賊干的勾當，知道不?”<SPAN lang=EN-US>
“知道。這是……”<SPAN lang=EN-US>
“上面的命令，對不對?上面叫你們吃屎你們也去吃?實話實說，你們別以為他們在這兒唱戲鬧宣傳，沒有人照管，有!我們起義軍不少人在這兒看戲。”<SPAN lang=EN-US>
劉區(qū)隊副和兵警們，不由得向臺下人群掃視。震海看在眼里，坦然地說：“自然啦，你們有政府發(fā)軍裝穿，咱們是穿自家衣裳出來抗戰(zhàn)的，你們分辨不出來，也不見怪。”<SPAN lang=EN-US>
兵們噓了口冷氣。<SPAN lang=EN-US>
“今兒咱們把話明說了：誰想動宣傳抗日的人一指頭，那就……”于震海從身后伍拾子手里接過大槍，對著三百步開外的對面戲臺瞄了瞄，“叭!”一槍。<SPAN lang=EN-US>
孔秀才戲臺上的一個扮演奸臣的大白臉，頭上的帶翅的戲帽應(yīng)聲飛了，人也倒下了。<SPAN lang=EN-US>
泥鰍高叫道：“起義軍破壞統(tǒng)一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劉區(qū)隊副又硬起脖子，說：“你打死唱戲宣傳抗日的，誰搗誰的亂<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震海把大槍還給伍拾子，說：“你們?nèi)タ纯矗疗扑稽c皮，我領(lǐng)罪……”<SPAN lang=EN-US>
話音沒落，只見演奸臣的人從地下爬起來，摸了摸禿腦瓜，高高地拍著巴掌，沖這面臺子笑了。<SPAN lang=EN-US>
兵們都驚呆了。震海邊往臺下走，邊說：“下臺看戲吧。共產(chǎn)黨的槍口長著眼睛，打錯不了目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忽然，觀眾群里有人喊道：“孔秀才在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他想溜……”<SPAN lang=EN-US>
孔慶儒的確想溜走，但被幾個青年莊稼漢堵住了去路。伍拾子在臺上大叫：“把他押上臺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人群紛紛閃開一條路。但于震海已走下臺，迎了過去。他走著，情不自禁地抽出手槍，眼睛一下變得紅紅的，盯著對面的孔慶儒，這時候，于震海也說不上想起誰。是他餓死的爺、摔死的媽和妹、燒死的爹、刑場上滿身是血的妻，還是一個個流血犧牲的領(lǐng)導人、戰(zhàn)友、群眾，只是一片死的死、傷的傷的模糊慘景……而這個孔秀才，就是這一切的制造者，喝著人血、撕吃人肉的狼<SPAN lang=EN-US>!于震海怒不可遏，冤家對頭，狹路相逢，機緣難遇，他一舉槍，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就消失了，他可以痛快地舒一口長氣了!他舉起槍——然而，沒有摳扳機，而是把槍塞給了身邊的伍拾子。<SPAN lang=EN-US>
伍拾子一怔：“海哥<SPAN lang=EN-US>!崩了他……”<SPAN lang=EN-US>
“不，把我的槍收好。”<SPAN lang=EN-US>
“這……”<SPAN lang=EN-US>
“這是政策<SPAN lang=EN-US>!”震海嘴上說，但鋼鐵般有力的拳頭，倒緊緊地攥起來。<SPAN lang=EN-US>
孔秀才費盡心機捉拿了幾年、從未見過面的仇敵，今天真的遇上了，倒嚇得像一攤泥。于震海雖然不拿槍了，可是那大拳頭砸下來，也用不了第二下，他的腦瓜就開瓢了。<SPAN lang=EN-US>
“孔區(qū)長!”震海壓抑著火氣，生硬地說，“我們托你小舅子于之善捎給你的話，他捎到了吧?”<SPAN lang=EN-US>
孔慶儒強力挺住身子，恐懼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啊，啊……他和我說了，他說，他說……”<SPAN lang=EN-US>
“他沒說清楚，我再說一遍：老實抗戰(zhàn)有活路，再犯往日的罪惡決不輕饒!那……”<SPAN lang=EN-US>
“這是誤會，全是誤會!”孔秀才見無死的威脅，精神又來了，“貴黨的章程，兄弟衷心擁護，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如今國難當頭，共同抗戰(zhàn)吧。”<SPAN lang=EN-US>
“哼!”于震海接過手槍，向腰里一插，“話算說對了。我也實話告訴你，不殺你，不是因為你的罪惡不該殺，是要留著子彈救中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萃女進門一頭扎到炕上。<SPAN lang=EN-US>
姑媽跟進房間，看著她癱瘓地躺在那里，輕輕地嘆了口氣，給她脫了鞋，拉過一條被，搭在她身上。<SPAN lang=EN-US>
萃女一動不動，任憑姑媽伺候。她是真累壞了。她從威海她哥處回來，自家門沒進，跟著桃子來到赤松坡，投入了緊張的排練戲目工作。這些戲，她是滾瓜爛熟，一溫習就行，但鄉(xiāng)間多是男的反串坤角兒，沒個像樣的，要弄就要弄好，又是和城里職業(yè)班子唱對臺，可不能馬虎。為此，萃女擔任起所有戲目中的女主角。在演出中，她才感到和昔日的唱戲不同了，不單是和對家唱對臺戲，而是兩軍真槍實刀地對壘，鬧得不好，影響抗戰(zhàn)的大事。演京戲的中間，穿插著的那些抗日救國的講演，桃花女們演出的文明戲，唱的歌，使萃女和觀眾一起受到感動、教育和激動，她愈演愈有勁。唱到第二天，萃女為保持身段靈活穿得少，高臺子雪野里的寒風又硬，她就受了涼，發(fā)了燒。但她吞下馮先生配制的苦藥湯，照樣登臺，嗓子發(fā)沙了，仍是賣力地唱、作，毫不遜色。直到第三天．勝利完成了預定的任務(wù)，她拖完最后一句唱腔，回到后臺，只來得及脫掉戲裝，臉上的油彩也顧不得擦，拖著雙腳，簡直是昏昏沉沉扶著街墻進了家門的……<SPAN lang=EN-US>
姑媽一手端著煎好的中藥，一手端一碗姜湯，放到炕前桌子上。推推炕上的侄女，說：<SPAN lang=EN-US> “萃女，女，起來，起來呀，服下藥，脫了衣裳，裹著厚被窩，發(fā)場汗，就好了。”<SPAN lang=EN-US>
萃女沒有動彈，呻吟地說：“俺起不來……哎呀，爹呀，俺的骨架全散啦!”<SPAN lang=EN-US>
姑媽心疼地說：“散了架，還去唱戲……那野臺子．雪地里……唉，你呀，不聽你爹的，終究登了臺……”<SPAN lang=EN-US>
“你又說這話!”萃女強力坐起來了，不耐煩地說．“如今這戲唱得不一般，要是俺爹活著，也會親自登臺的!”<SPAN lang=EN-US>
“那……”姑媽不出聲了，去端過藥杯，遞給她。<SPAN lang=EN-US>
“再不想吃它，苦死啦!”<SPAN lang=EN-US>
“昨兒、今兒早上你還吃來……”<SPAN lang=EN-US>
“那是為上臺呀!”萃女說完，坐著發(fā)呆。<SPAN lang=EN-US>
“吃呀，苦藥治大病。”<SPAN lang=EN-US>
“治不了俺的病<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姑媽望望她，嘆了口氣，又去端來一銅盆溫水，放在機子上，“快洗把臉吧。”<SPAN lang=EN-US>
“洗臉<SPAN lang=EN-US>?洗臉給誰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姑媽一怔，說：“你自個兒照照鏡子。”<SPAN lang=EN-US>
萃女轉(zhuǎn)臉對著柜門上的破了幾道的穿衣鏡，可不，臉上的油彩還原樣帶著，一副愁苦不堪的模樣，從鏡子里向她瞧著，憐憫地哀傷地向她瞧著，無精打采地向她瞧著。<SPAN lang=EN-US>
姑媽邊拿過手巾、肥皂，邊端量著侄女，說：“你這一走一年多，原先我尋思，再見著你的面，準是又嫩又白又胖，誰想前天一見你，姑媽嚇了一跳。萃女呀，你看你的樣，細條條的身子，快枯干了，衣裳都松了，臉腮讓誰刮去了，只顯眼、鼻子和嘴了……我得去找更新算賬，他就你這么個親妹，遭了事，在他家住些時候，吃他多少了<SPAN lang=EN-US>?更新不大會是刻薄小子，哼，準是找了個刻薄媳婦，嫂子嫌棄小姑子……可他們家里也不是沒有，老給你糠粃野菜吃，你也不該瘦成這樣呵!俺侄女原本是白白嫩嫩、紅紅潤潤、鼓鼓飽飽的身子啊……”<SPAN lang=EN-US>
“人又不是牲口，有了好料就長膘。”萃女慢聲地說。<SPAN lang=EN-US>
“那你……”<SPAN lang=EN-US>
“我少精神頭啊<SPAN lang=EN-US>!”萃女仍對著穿衣鏡，遲緩地說，“姑，他走了一年半啦，俺每天每夜想他……他到哪里去了<SPAN lang=EN-US>?唉，老實人，好心人<SPAN lang=EN-US>!你不知道俺叫桃子救了嗎<SPAN lang=EN-US>?你是把媳婦忘啦<SPAN lang=EN-US>?你給俺留下點身上的東西多好<SPAN lang=EN-US>!咱的孩子要能出世，有二歲了，會叫爹喊媽了……你不知道抗戰(zhàn)了，有起義軍，孔秀才不敢輕易害咱們了嗎? 唉，于震海的槍，怎么不崩了孔秀才這個大仇人!你快回來呀!回來啊……”她突然爆發(fā)了哭聲，下地撲到衣鏡上，抓自己鏡子里的臉，哭著叫道：“沒有你看，沒有你親，俺還要臉好看干么呀! 俺還吃藥干么呀!俺還活著干么呀……當初你不該把鏡子打碎，就該把俺撕零碎了，省得叫俺受這受不完的苦罪……天哪<SPAN lang=EN-US>!俺病吧，病得愈重愈好，早死了早痛快<SPAN lang=EN-US>!瘦吧，瘦得愈干愈好，像棵草，一陣風把俺刮沒影了吧<SPAN lang=EN-US>!臟吧，臟得愈丑愈好，世上的人見了俺都把眼閉上吧……”<SPAN lang=EN-US>
急煞了姑媽。她顛躓著小腳，里屋外屋跑，哄她，拉她，又和她一塊哭……<SPAN lang=EN-US>
過了好一會兒，萃女不哭了，但還坐在炕上發(fā)愣，頭發(fā)蓬亂著，淚水把臉上的油彩沖得一道道的，樣子實在可憐。她對姑媽說：“別疼我啦，姑姑!俺不去威海啦，在家待著。”<SPAN lang=EN-US>
“那哪行?”姑媽驚懼地說，“孔秀才心黑手辣，反復無常。他對拿槍的共產(chǎn)黨不敢亂動，對咱這號人……”<SPAN lang=EN-US>
“動也不怕，大不了一拼完事。”萃女堅硬地說，“我在家等，等他!”<SPAN lang=EN-US>
“由我等他，一回來就叫他去找你。”<SPAN lang=EN-US>
萃女搖搖頭，說：“你叫他去威海俺哥那里找俺，他不一定肯去，那里也容不得他……俺尋思，震興只要在世，早晚他會回來……咦，說不定他能知道咱這兒有了起義軍，震海又是領(lǐng)頭的，敢回來了<SPAN lang=EN-US>!呀，說不定他正走在回來的路上……啊，會的，他這幾天就回來啦!姑，夜里別閂門……姑，你把俺們的鋪蓋拿出來，姑，快啊，俺要吃藥，多苦藥也吃……姑，俺要洗臉．俺要搽粉抹胭脂……”<SPAN lang=EN-US>
“真是的，說著風就來了雨<SPAN lang=EN-US>!”姑媽流著淚，又笑了。<SPAN lang=EN-US>
有人敲門。姑媽開了門，進來的是桃子。她將客人讓進院，桃子低聲囑咐幾句，她就留在院門后了。<SPAN lang=EN-US>
那早從窗欞間發(fā)現(xiàn)了來人是誰的萃女，動作是那樣敏捷神速，當桃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萃女一改適才的邋遢模樣，梳理、擦洗得整整齊齊，潔潔凈凈。<SPAN lang=EN-US>
桃子和萃女拉著手坐到炕沿上。她本來找萃女有急事，可是一觸她的滾燙的手，再看她疲乏的臉上的病容，桌上的藥杯，她就猶豫了，半晌才說：“嫂子，聽說你受了涼，再想不到病成這樣……”<SPAN lang=EN-US>
“不妨事。”萃女道，“看得出，你找俺有急事。”<SPAN lang=EN-US>
“事是急，只是你有病……”<SPAN lang=EN-US>
“嗨!沖你能冒死救俺……沖你叫俺聲嫂，有么病也好啦!”萃女歡欣地說著，伸手端過藥杯，咕咚咕咚幾口喝下去。<SPAN lang=EN-US>
“那好吧，連夜進威海。俺跟你一塊去。嫂子，快收拾吧，路上跟你說情況……”<SPAN lang=EN-US>
威海特區(qū)管理公署的現(xiàn)任專員叫孫璽鳳。此人今年三十多歲，曾留學法國，接受了一些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對孫中山很敬仰。他上任之后，想干一番為國為民的事業(yè)，清廉政務(wù)，懲辦污吏，興修民事，搞國民教育，整頓民風，嚴法執(zhí)刑，禁大煙，戒妓院，而對反共一事，不大熱心。因此，公署內(nèi)聚集了一批像萃女的胞兄楊更新一類的開明分子。七七事變發(fā)生后，孫璽鳳有民族意識，想?yún)⒓涌谷眨约毫α繂伪。鹬挥袔资畟€人的小衛(wèi)隊，軍權(quán)不在專員手里，更加上他對蔣介石能抗戰(zhàn)到底缺乏信心。共產(chǎn)黨抗日，雖堅決，但力量又少得可憐，也沒多大成功的希望。眼見著日本人快要打來了，漢奸他是不能當?shù)模趺崔k<SPAN lang=EN-US>?平時就西服不離身，英法語不離嘴的專員，很自然地想到走：出洋。<SPAN lang=EN-US>
威海衛(wèi)的公安局長鄭維屏，是個當?shù)氐男≤婇y，從根上就反共反人民，他周圍集中了許多地主、惡霸親戚朋友，孔家莊孔慶儒就和他是干親家，赤松坡的村長于之善的妹夫在他手下當警察隊長。鄭維屏掌握著兵權(quán)，勢力最大，更加他和地方勢力派商會的頭子相勾結(jié)，排擠孫璽風。抗戰(zhàn)以來，鄭維屏就做好了打算，搞掉孫專員，準備迎接日本人：投降。<SPAN lang=EN-US>
還有一股勢力，國民黨海軍駐威海教導隊，這是職業(yè)軍隊，與當?shù)芈?lián)系少，反共、抗日，態(tài)度都不明朗，對孫、鄭兩派斗爭也不介入。但他們的裝備最精良，倒向哪一方，都是舉足輕重的。<SPAN lang=EN-US>
這可謂當今威海衛(wèi)的三大勢力。<SPAN lang=EN-US>
再就是，也是最大的勢力，是威海衛(wèi)的廣大人民群眾。<SPAN lang=EN-US>
這些群眾，在悲慘壯烈的中日甲午海戰(zhàn)中，為支援中國海軍付出大量犧牲的港城人，對自己祖國的生死存亡，總是不惜鮮血的。英國殖民主義者強租威海以后，占土地，開洋行，設(shè)工廠，挖金礦，壟斷了威海的經(jīng)濟命脈，把民族工商業(yè)摧殘殆盡，使農(nóng)業(yè)畸形發(fā)展，大量種花生，極少種糧食，迫使群眾吃他們進口的洋米洋面，物價高，人民吃不起，生活痛苦不堪。不僅如此，英國人還搜刮大量捐稅，一年的捐銀竟高達六十萬兩銀元。以十五萬人口算，每人平均四元，折合當時糧價一千五百斤糧食。此外，英國殖民者派的駐威欽差大臣，還想了一套嚴厲的保甲制度來統(tǒng)治壓迫中國人民。<SPAN lang=EN-US>
就在簽署《中英議租威海衛(wèi)專約》的第二年，亦即一八九九年，在甲午海戰(zhàn)中就對英帝分子種下仇恨的威海人（注：甲午海戰(zhàn)中，英國遠東艦隊司令裴利曼特，替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司令伊東祐亨向丁汝昌轉(zhuǎn)遞過勸降書，并親自進入威海港探路，與伊東共同策劃對中國北洋艦隊的偷襲。），爆發(fā)了一次比一次英勇的反抗活動，狠狠地打擊了英殖民者的統(tǒng)治。六十五歲的窮秀才崔壽山，發(fā)動群眾辦團練，召開反英誓師大會，被英帝捕捉到劉公島監(jiān)獄關(guān)押，酷刑受盡，奄奄一息，但他面無懼色，念誦文天祥的《正氣歌》，當面把英國駐威大臣巴爾敦痛斥得理屈詞窮。接著自幼練武的青年農(nóng)民劉荊山，發(fā)動了反對英人劃區(qū)埋界石、強占土地的群眾起義，參加者有一百六十個村莊的群眾。在英兵的殘酷鎮(zhèn)壓面前，他身先士卒，率眾沖上垛山頂，打死了英兵指揮官“少鬼子"，自己和他的同伴，在英兵的排槍下犧牲了<SPAN lang=EN-US>!至今還有贊頌的歌謠在流傳——<SPAN lang=EN-US>
垛山頂，一片青，<SPAN lang=EN-US>
英國巡察喪了生。<SPAN lang=EN-US>
大鬼子，二鬼子，
休想再逞兇!
在反占地戰(zhàn)斗中，一位干瘦的小個農(nóng)民，名叫周貞德，村人稱他二瘦子，勇敢無畏地沖上去，奪下英兵的槍，打死兩個英兵，他自己也犧牲了。今天當?shù)亓餍兄囊痪湫笳Z：“二瘦子打仗——敢打敢上”，就是這么來的。<SPAN lang=EN-US>
這些窮秀才，武農(nóng)夫，二瘦子的后人們，繼承了先輩的反帝抗暴精神。西安事變發(fā)生的消息一傳到威海，群情就為之激動，共產(chǎn)黨抗日救國的宣傳口號在書店、學校、商店……傳播開了。盧溝橋的炮聲更使港城震動起來， 《威海日報》上登出抗日的文章，中、小學的師生，東北流亡來的青年，走上街市，宣傳抗戰(zhàn)，口號聲、演戲聲、唱歌聲，充滿了大街小巷，碼頭海灘。工人、農(nóng)民、小販商人、一般市民，都在交談抗日，都在議論救國……一片抗日救國的熱潮。膠東特委不失時機地在威海進行抗戰(zhàn)的發(fā)動工作，建立了“民先”（注：民先；全稱“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做為黨的外圍組織。“民先”迅速擴大，不但有工、農(nóng)，兵、學、商的分子加入，連孫璽鳳的弟弟和海軍教導隊的一個中隊長、軍需官都吸收進來了。威海國民黨政訓處的干事和青年，大部分參加了“民先”。這政訓處本來是韓復榘指令成立的，成員是知識青年，派到各縣去搞軍事訓練，但韓復榘的真正用意，想以此抵制蔣介石派人來山東搞訓練，占地盤。各縣的政訓處情況不一，不過大都有不少進步青年，威海的政訓處更甚，它的負責人<SPAN lang=EN-US>(干事)是個大學生，早就同情共產(chǎn)黨，帶頭參加了“民先”。<SPAN lang=EN-US>
最近一些日子，特委在宣傳群眾的同時，對孫璽鳳進行統(tǒng)戰(zhàn)工作，通過他的弟弟敵政訓處負責人對他做了大量宣傳說服動員。理琪和特委其他負責人，又親自幾次和孫璽鳳談判，達成了如下協(xié)議：
一、孫璽鳳把倉庫的武器全部交給共產(chǎn)黨；
二、孫璽鳳手下的人愿參加抗戰(zhàn)隊伍的聽其自便；<SPAN lang=EN-US>
三、共產(chǎn)黨保護孫璽鳳攜帶家眷體面安全地登上英輪“太古號”出洋，并準許他帶走專員公印和現(xiàn)有經(jīng)費。<SPAN lang=EN-US>
特委在布置實施協(xié)議的具體事宜時，遇到了困難。就是專員衛(wèi)隊長楊更新的問題。<SPAN lang=EN-US>
本來，出身貧賤、為父報仇的楊更新，參加抗戰(zhàn)是沒有問題的，至少他不會起壞的作用。然而，事情起了變化，根子在他夫人身上。原來，楊更新娶的妻子是威海商會一個頭子的小姐，其父是鄭維屏的至交，數(shù)得著的資本家。楊更新貪圖對方的金錢洋房和才貌出色的小姐，成了這門親事。鄭維屏通過商會的岳父對楊更新施加壓力，保住武器倉庫和金庫，不準孫璽鳳交給共產(chǎn)黨，他的妻子自然站在了父親的一邊。這使楊更新非常為難，聽鄭維屏和岳父的話，明明是跟他們干漢奸的勾當，他的愛國心不允，跟隨孫專員幾年，受其恩澤提攜又使他于心不忍。不聽岳父的命令，就意味著要跟孫專員出洋漂泊，或者跟共產(chǎn)黨去抗戰(zhàn)，不管哪條路，美麗多才的妻子是不會跟他流亡異國，或者去農(nóng)村受苦遭罪的……楊更新極度苦悶，舉棋不定，而他的行動抉擇，影響著威海這場起義能否順利進行……<SPAN lang=EN-US>
“……你聽明白了吧<SPAN lang=EN-US>?就為這，想到你身上，求你來幫個忙。”桃子對萃女說。<SPAN lang=EN-US>
“你們把俺當成自己人，為著抗戰(zhàn)．俺也該出把力啊!”<SPAN lang=EN-US>
“我猜，你會這么做的……你想想，你哥能聽你的話?”<SPAN lang=EN-US>
“俺哥和俺最親——這世界上，除了個姑，就是俺們是親骨肉，這次在他家躲難一年多，他對俺挺好。只是那個嫂．你剛才也說了，人出眾的俊氣，心倒不見得正——俺在那兒。俺哥從不讓我說共產(chǎn)黨的事，革命的事。連俺和震興的事，也得背著她，叫她不知道，光說有壞人算計俺，才住她這兒的……反正，俺使勁去勸說俺哥，再怎么費勁，也不能叫他礙著大事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對，他反對也反不成，只是咱多費些難為罷了。他干了好事，對他也好，莫不眼見他跟著去當漢奸……”<SPAN lang=EN-US>
夜路上，桃子和萃女說著話，替萃女挽著包袱，一手還扶著她。萃女的身子不斷地打冷顫，吃力地走著。<SPAN lang=EN-US>
半夜里，她們來到大路旁一個小村莊，桃子上前敲開聯(lián)絡(luò)站的門……<SPAN lang=EN-US>
第二天早上，桃子和站里的李大媽，剛打發(fā)李大爺趕著毛驢送萃女上威海去，飛毛腿畢松林就送來不幸的情報：起義軍第一大隊通過這些天的活動，點燃了許多村莊的抗日烽火，部隊已壯大到一百多人，前天上午，他們正在文登嶺上村動員地主家獻出槍支，宣傳抗日，到吃早飯的時分，文登縣縣長和縣大隊長帶領(lǐng)四五百武裝，有的步行，有的乘汽車，向起義軍進行包圍。<SPAN lang=EN-US>
于震海見情，急忙命令部隊向村外撤離，準備戰(zhàn)斗，但是孔居任的一個中隊在前面已和縣大隊隔河相遇。高玉山趕上來，對孔居任說：“快撤退……”<SPAN lang=EN-US>
“我們是縣大隊，不要誤會，咱們一起抗戰(zhàn)<SPAN lang=EN-US>!快過來談判吧，共同駐防<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居任說：“我看先別撤，搞統(tǒng)一，談判就談判!”<SPAN lang=EN-US>
高玉山掃視一下地形，說：“怕他們有鬼，先撤出去……”<SPAN lang=EN-US>
“怕它個屌!如今孔秀才都老實了，他們還敢打抗戰(zhàn)隊伍不成<SPAN lang=EN-US>?”孔居任把手槍向腰里一插，“你怕死，就別去，看我們的……”<SPAN lang=EN-US>
高玉山下死命令，孔居任違抗，阻攔他又不聽，孔居任和指導員還有十八名戰(zhàn)士，都齊打忽地過了河，到了東岸。上河岸，對方的機槍、大槍一齊對準了孔居任他們的胸膛，縣大隊長一面罵，一面命令把起義軍繳了槍，捆綁起來。高玉山?jīng)_上去，大喊道：“你們背信棄義，破壞抗戰(zhàn)!我是政委，由我負責，把他們放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結(jié)果連高玉山也被抓走了。<SPAN lang=EN-US>
于震海帶著兩個中隊，擺脫了敵人的包圍，又回過頭來襲擊敵人，搶救被捕的同志……敵人當場把三個參加過“一一·四”暴動的同志殺害，帶著高玉山和十七個起義軍戰(zhàn)士回縣城了。<SPAN lang=EN-US>
桃子痛苦地說：“這些披人皮的狼……大叔，殺害的同志都有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有大勝、李石柱，還有孔居任!”<SPAN lang=EN-US>
“啊!”<SPAN lang=EN-US>
“聽說孔居任沒殺死，還有氣，他一直要人抬他到桃花溝去了。”<SPAN lang=EN-US>
“那為么?”<SPAN lang=EN-US>
“他要見你姐，你姐在你媽家……”<SPAN lang=EN-US>
孔居任當時沒有死去，也是僥幸——畢竟是抗戰(zhàn)時期，于震海的隊伍又追來，縣大隊急著撤走，沒有把槍殺在荒溝的三個起義軍的人仔細檢查。但孔居任，趕抬到桃花溝張老三家，已是氣息奄奄了。他躺在抬他來的門板上，門板放在正間屋地下，三嫂叫人們往炕上搬他。他痛苦不堪地說：“不，不用了……我肋巴上挨了兩刺刀，戳著心了……這家干凈，別臟了炕席……”<SPAN lang=EN-US>
三嫂悄悄地吩咐人快去孔家莊請馮先生來……她和張老三守著孔居任，暗暗地流淚。孔居任喑啞著聲音，說：“叔、嬸，我對不住你們……你們錯疼我了……我如今起不來，給你們下不了跪……”<SPAN lang=EN-US>
張老三抽搐著鼻子，悲痛地說：“你說這些干什么<SPAN lang=EN-US>!媽媽的，你將息好，學你震海兄弟的樣，和黑心肝的拼命<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晚啦，叔，晚啦……”<SPAN lang=EN-US>
“別這么說，孩子!你們是打不倒的漢子，熬得過來……”三嫂哭著說，又要將他搬到炕上去，但孔居任仍是不讓動，說：“嬸，你別費事，我自己知道，一動，我去得更快……她怎么還不來<SPAN lang=EN-US>?她不愿見我了……”<SPAN lang=EN-US>
“不是，孩子。”三嫂舀了一盆溫水，端到居任身邊，用濕手巾給他擦嘴角上的血，“小菊叫她去了，她就來……你等她……”<SPAN lang=EN-US>
“我等她……我留著這口氣，就是等她的……”孔居任閉上了眼睛，擠出兩股渾濁的淚水。<SPAN lang=EN-US>
好兒是在孔霜子繡坊里做活計。雖然為偵察出游擊隊的準確集中地，孔霜子和她的特務(wù)“親爹”得了五百大洋的重賞，她本想去牟平城享福，不再回來，但事過之后，孔慶儒仍要她在桃花溝住，繼續(xù)當暗哨，到時還要派人來和她一起行動。大腳霜子剛來時提心吊膽，夜里不敢睡，多次做夢孔居任出首了她，她和張金貴一樣——不，比張金貴還慘，頭被割下來，幾個狗爭著啃，身子大卸了八塊，她的每個野漢子搶去一塊，在鍋里煮……然而，人們只顧忙著割下新山草，砍下新樹干，在被燒黑了的房墻上，搭起了新的屋頂，照舊過窮苦的日子，沒有工夫去理會她。村里有她沒她沒有什么兩樣。孔霜子坦然了，睡得著吃得香了。可沒幾天她又不舒服了，心里罵道：“哼，看不起老娘，沒把你們都燒光、殺干凈啊……要叫你們知道是我使的手段，一個個都得伸舌頭，不敢小看老娘了<SPAN lang=EN-US>!”她不甘寂寞，希望特務(wù)快來，夜里炕上當她的“親爹”，可是沒有盼來，倒鬧起抗戰(zhàn)來了。共產(chǎn)黨從天福山下來隊伍，公開地和孔秀才唱對臺戲，連孔秀才都不敢硬碰，老老實實聽石匠玉的教訓，滿口喊抗戰(zhàn)了。這是怎么回事?大腳霜子不明白，不過她想，眼見著共產(chǎn)黨要得勢了，自己也要跟著喊抗戰(zhàn)了。她一天幾趟向張老三家跑，三哥長三嫂短地套近乎，在大街上遇上人就說：“鬧抗戰(zhàn)吧，參加抗戰(zhàn)吧，那才是好事哩!俺親侄子孔居任，和他連襟石匠玉，一樣的起義軍的大官，到哪都是他倆舉的旗!抗戰(zhàn)吧，到俺繡坊里作活去吧，咱是抗戰(zhàn)家屬，出了人力還得出錢財：繡坊賺的錢，買飛機大炮，轟跑東洋兵……”<SPAN lang=EN-US>
自然，她對好兒又空前的熱情。去年三姐妹一塊進家廟救游擊隊，向外沖的時候，好兒摔進山溝里，不是桃子和一個叫大勝的隊員奮力把她救出去，好兒就落到追兵的手里了，但她扭傷了左腳，一直跟媽家躲藏著。抗戰(zhàn)開始，環(huán)境松一些之后，她才回到孔家莊，去繡坊干活，參加宣傳和募捐活動，幫助小菊、小蓉這些桃花女的工作。前幾天左腳又腫了，張老三把她接回桃花溝，好兒閑不住，掙扎著去繡坊作活，幫媽賺幾個零用錢。對孔霜子的為人，好兒心里有數(shù)，從不要她額外的賞賜，是做工的和雇主的關(guān)系。當然，孔霜子嘴大方，手是滴水不漏的，這倒省去本分女子好多麻煩。不過，剛才——就是小菊來找她的時候，孔霜子將好兒叫出南院的繡花坊，一面向外走，一面向懷里掏著，說：“難為你，好兒，腳還不好，天這么冷，還來干活……那——”她終于摸出一卷票子，向好兒手里塞。<SPAN lang=EN-US>
好兒忙說：“俺不要。”<SPAN lang=EN-US>
“給你過年扯件褂子，等抗戰(zhàn)成功了，叫居任加雙倍還我好了……”<SPAN lang=EN-US>
“姐!大姐!”小菊急跑到跟前，沉重地叫道，“俺哥，俺大哥<SPAN lang=EN-US>!傷啦……等你回家，快回家<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村街坎坷，積雪很厚，腳又不利落，好兒幾乎是依在小菊肩上走的。多愁善感的女子，聽小菊猛然一說，她一時有些迷惑：是誰傷啦?這個哥是誰<SPAN lang=EN-US>?她們家只有一個哥，幾年前就不存在了，還有誰使妹妹叫哥?那些共產(chǎn)黨人，她叫哥，但前面都要加姓的。稱姐夫，她叫哥，那也得加名的，別人才能分清楚。怎么，是不是高玉山<SPAN lang=EN-US>?他是大表哥，是他傷了，來找她的<SPAN lang=EN-US>?好兒一陣緊張，一下停在雪窩里，拔不動腳了。她剛想問，但小菊已經(jīng)開口了：“大姐，你先別著急，他傷勢重不重，俺還不清楚。俺領(lǐng)著抬他的人去找玉清叔，聽他們說，文登縣的四五百敵人包圍咱起義軍，居任哥不聽玉山哥的話，去和敵人談判，結(jié)果上了人家的當。玉山哥和一些同志，都叫抓走了，居任哥和兩個同志遭了害——他沒死，救出來……”<SPAN lang=EN-US>
哦，傷的是孔居任，她的丈夫。剛才她怎么沒想到這個“大哥”是他<SPAN lang=EN-US>?當然，小菊很少這樣稱大姐夫是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好兒的心沒有放到孔居任身上，自從他答應(yīng)她不脫離革命隊伍，他也真這么做了。她就很少想到他，有時想到他，也是出于擔心，不是親人對親人那種擔心他的冷暖傷病，而是擔心他別再出什么差錯，做出對革命——好人們的事業(yè)不利的勾當。她對她真正的丈夫如此，但對另一個男人高玉山，卻截然相反，自從那次龍泉潭邊他教訓了她一番之后，她再沒有追求他，沒有再懷戀往日的舊情。也只是偶爾擔心他，不過，擔心的不是他出什么差錯、干不好的事，是擔心他在獄中受苦，在戰(zhàn)斗中會不會傷亡。唉!生活的現(xiàn)實偏偏來嚴酷地折磨柔弱的人，好兒再也想不到，丈夫的受傷，戀人的被捕，又一齊來向她襲擊：前者的傷是自作自受，后者的不幸又是前者的過錯，她到底是疼，還是怨，是恨，還是憐，是悲，還是酸?她自己也說不出，從頭到腳，渾身上下，全麻木了，像凍在了雪地上，直到小菊拼力把她拉回家門。<SPAN lang=EN-US>
她輕輕地在門板邊蹲下身。一只腿單跪著，兩眼注視著他身上蓋的粗布被。她眼里沒有淚水，也沒有光亮。孔居任卻睜大了眼睛，眼里含著淚，閃著光，溫和地說：“……我、我知道，你恨我，我又給你丟了人，犯了大錯誤……”<SPAN lang=EN-US>
“這不怪你，孩子，是壞人太壞<SPAN lang=EN-US>!”三嫂說，把手巾塞給好兒，示意要她給他擦擦嘴角淌出的血。<SPAN lang=EN-US>
好兒拿著手巾，沒有動。小菊給她小板凳，她沒坐。<SPAN lang=EN-US>
孔居任一切看在眼里，眼里流下淚水，嗚咽著說：“壞人太壞，可我，也不是好的……好兒，我知道，你恨我，是，該恨我……你為我，把心都使碎了，刀都插到心窩上……我不配你啊，好兒<SPAN lang=EN-US>!叔、嬸、小妹<SPAN lang=EN-US>!你們別打岔，聽我說，說不出，我咽不了氣……叔、嬸、好兒，我對你們一家有罪，我害了你們，當初我為著娶好兒，去向洪源錢莊孔二先生求情，逼叔年關(guān)還債，我再做好人，叫他寬叔的債期，使叔感恩我；我為著要好兒，誣賴高玉山是共產(chǎn)黨，把他抓進牢房里，差點害了他性命……我不是人啊……”<SPAN lang=EN-US>
他大哭，嘴里流出大股的血。好兒的手哆嗦著，手巾舉到他胸前，又縮口去了。三嫂見狀，上前奪過手巾，為他揩血。<SPAN lang=EN-US>
小菊流著淚說：“這么壞，又這么哭<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啊!是居任遭難了啊……”孔霜子一步跨進來，張著胳膊撲向門板，被張老三攔住了：“孩子傷重，你別碰了他。”<SPAN lang=EN-US>
孔霜子哭叫道：“我來晚一步啊!親侄子啊!你好苦啊……”<SPAN lang=EN-US>
“你、你住口!”孔居任憤怒地對著她，要唾她，艱難地噴出一口血，“你來得不晚，我正要找你!”<SPAN lang=EN-US>
孔霜子一怔，怯怯地說；“找姑有事吩咐<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找你算賬<SPAN lang=EN-US>!你這條老狼，我叫你咬得好苦，你出主張叫我干害人的事……你說，北石屋藏傷員的事，是誰報告的?你說，家廟住著游擊隊，是誰報告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屋里的人都大吃一驚，怒視著孔霜子。孔霜子叫道：“居任，你叫傷疼糊涂啦<SPAN lang=EN-US>!你怎么血口噴自個兒的姑啊?”<SPAN lang=EN-US>
孔居任咬著牙說：“你包不住啦!縣城里我們的同志查出來，敵人用鴿子通消息，上次就是有人用信鴿報告的游擊隊在家廟，不是你，還有誰?我本想有空碰上你，問個明白，你要認了錯，不再干了，我還包著你——我怕你咬出我干的壞事，你我還是親姑侄啊……這回，我又上了壞人的當，自個兒把自個兒害死了……我再不能饒你這個比我還壞的壞人……”<SPAN lang=EN-US>
“你瘋啦!你……”孔霜子嚇壞了，轉(zhuǎn)身想跑。<SPAN lang=EN-US>
小菊早堵在門口。孔霜子要奪門。孔居任叫：“叔!你的大剪刀留著干么用啊……”<SPAN lang=EN-US>
張老三沖到廂房，吩咐三個“牛”孩子快去找人，他抄起墻上的放蠶剪刀，跑回來對著孔霜子，喝道：“快說，壞蛋女人!俺這剪子可進過壞蛋的心窩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孔霜子跪下了，哭著求饒：“我說<SPAN lang=EN-US>!我說!孔秀才害了我啊<SPAN lang=EN-US>!孔秀才……”<SPAN lang=EN-US>
楊玉清領(lǐng)著幾個黨員趕來。孔霜子交代出了昨夜那個特務(wù)奉孔秀才之命又潛來她家，在這里監(jiān)視共產(chǎn)黨的活動。特務(wù)沒給孔霜子全說，縣上已下了密令，加緊對共產(chǎn)黨和抗日群眾的鎮(zhèn)壓，特別要注意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機關(guān)的行蹤，捕捉特委的領(lǐng)導人……楊玉清帶著人押著孔霜子回她家抓特務(wù)。不料老練的特務(wù)在屋里窗眼上就發(fā)現(xiàn)出了毛病，開槍射擊，把孔霜子打死了。最后他知道逃不出去，照自己頭上打了一槍……<SPAN lang=EN-US>
孔居任已昏了好長對間，吐血不止。好兒在母親的幫助下，找出她哥金貴留下的新衣服——家里再沒有件他能穿的衣服了呵<SPAN lang=EN-US>!把孔居任的血衣?lián)Q了下來。孔居任蘇醒過后，要了幾口水喝，聲音已很弱了，但說得挺清晰：“好兒，我對不住你一輩子，臨死了，還害了好人……我心里清楚，咱倆成親幾年了，我只得到你的身，沒有得到你的心。你的心，向著那個好人……他真好，為了救我和同志們，他被抓走了，他值得你配，我不配……往后，你跟他去吧，天哪，但愿他能活著出來，但愿……<SPAN lang=EN-US>"
他孔居任，破落戶、浪當子、土匪、動搖分子、共產(chǎn)黨員，嘴角上的鮮血，凝固了。<SPAN lang=EN-US>
好兒全身像火燒，欲撲上他的漸涼的遺體，卻又回首望望父親、母親、妹妹——他們都背過了臉去。她，好兒，結(jié)婚七年了，卻是第一次，大膽地，摯誠地，將烘熱的嘴唇主動地吻上丈夫的嘴，她那帶著傷痕的激烈跳動的胸脯，緊緊地擠壓在那顆受著致命傷的心上。弱女的熱淚.灌進男子漢發(fā)涼的嘴里……<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體;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馮德英文學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