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兵押著,抱著孩子在孔家莊街上游過街;
她,從區(qū)里向縣上迎送時,在孔家莊街上當眾和區(qū)長孔慶儒對過陣;<SPAN lang=EN-US>
她,被強迫改嫁時,在孔家莊街上示過眾;<SPAN lang=EN-US>
她,老是穿著淺藍的自織的粗布褂子、黑褲子,又總是洗得褪了色,又常見幾個貼切的補丁;<SPAN lang=EN-US>
她,身板老是那么直挺著,頭上總是沒有惹眼的首飾,發(fā)髻結(jié)實地扎著,面色紅潤潤的,眼睫毛常是順著的,胳膊上老愛挽個山菜籃子;<SPAN lang=EN-US>
她,孔家莊上的人們,不少人是認得出的。<SPAN lang=EN-US>
她是那樣悄沒悄聲兒,不被人們注意地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眾目睽睽的地方,兇殘的死神瘋狂顯威的地方,出現(xiàn)在屠刀口上!因此,幾百雙不同的眼睛,這時都是以震驚的目光,同時從小白菜身上移到她身上。連左側(cè)柳樹后的孔慶儒,都伸長了脖頸,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SPAN lang=EN-US>
跟前的獨眼龍孔顯,簡直不相信戴著墨鏡的眼睛,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了她一遭,才驚訝地問:"石匠媳婦,你來干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桃子的手抓住麻繩扣,平靜地說:“俺早就是癡子媳婦了,走路碰上這個事,俺來說句話。”<SPAN lang=EN-US>
“你他媽的……”孔顯罵道,要上去推開桃子,可是,他又停住了,有個漢子,正站在她身后。<SPAN lang=EN-US>
這是馮癡子。他懷里抱著的一根粗厚的桑木扁擔,高出人頭一大長截子,臉上毫無表情,眼睛呆癡地瞪著,貼在桃子身后,宛如廟里的二郎神。<SPAN lang=EN-US>
孔顯不由得離開他一步,沖幾個兇手道:“把癡子媳婦拉開!”<SPAN lang=EN-US>
桃子緊抓住繩扣不放,說:“俺有幾句話說。”<SPAN lang=EN-US>
那幾個兇手大漢看看那號二郎神,他懷里的粗長扁擔,欲前又止。<SPAN lang=EN-US>
萃女已從驚惑中清醒,痛心地握住桃子的手,流著淚道:“好妹子,你快走!你救不了我,俺知情……”<SPAN lang=EN-US>
“不,俺不是救你,俺是有話說。”桃子提高了聲音,對著孔顯,“看看,你身上有槍,那么多人,俺怎么救得了她?俺只求說幾句話,當著眾鄉(xiāng)親,俺要說得不在理,甘愿受處罰,和她一起沉灣,也行!”<SPAN lang=EN-US>
人群中紛紛議論。有人大喊道:“叫她說,叫她說!”<SPAN lang=EN-US>
“咱們聽她說話,說呀!”<SPAN lang=EN-US>
“有理說開,無理遭災(zāi)<SPAN lang=EN-US>!好啊……”<SPAN lang=EN-US>
萃女抓桃子的手直哆嗦。桃子松開抓繩扣的手,就勢使勁握了她的手一下。她見孔顯向柳樹后面張望,是在向孔秀才討示意,不等回答,桃子轉(zhuǎn)身對著族長,臉卻側(cè)向黑壓壓的人堆,說:“誰該受這種刑,是你族上的規(guī)矩,俺們外人管不著。只是老人家,俺才聽這個女人說,頭年<?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
那族長勾著干腦瓜,縮在太師椅里,沒有反應(yīng)。孔顯急了,喝道:“你胡說!她也胡說!”<SPAN lang=EN-US>
桃子對著人群說:“算我是胡說,她也是胡說。這么驚村動鄰的事,孔家莊這么多人在場,他們也胡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們見來著。”人堆里有個中年漢子小聲說。<SPAN lang=EN-US>
“我也看見了!”又有個青年聲高些。<SPAN lang=EN-US>
“花轎繞村轉(zhuǎn)了三圈<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四大桌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我喝了喜酒!”<SPAN lang=EN-US>
“小白菜還唱了戲!”<SPAN lang=EN-US>
人群中的呼喊越來越多,越多越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后竟形成一片議論紛紜、爭相叫喊的場面。這時候,有個渾厚的嗓子,壓倒一切聲音響起來:“比明媒正娶還正經(jīng)。請我操辦的席,唱的禮;拜了天,拜了地<SPAN lang=EN-US>!拜了……該拜的都拜了<SPAN lang=EN-US>!”鄭廚子在人群中炫耀地說,不過他還是把拜共產(chǎn)黨隱去了。<SPAN lang=EN-US>
孔顯氣得說不出別的,只是罵:“混蛋<SPAN lang=EN-US>!混蛋……”<SPAN lang=EN-US>
“你先把罵留下等著,看看誰該罵再罵不遲誤。”桃子一開口,人們很快靜下來,“再問族長,這個女的,嫁了人,跟她自個兒的女婿在一堆,有了身子,怎么是偷人養(yǎng)漢,犯了奸情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族長仍無表示。孔顯惱怒地說:“改嫁就是不該<SPAN lang=EN-US>!我們孔家就是反對改嫁,改嫁就是奸,就是……”<SPAN lang=EN-US>
“這話不對吧?”桃子的聲音更響了,沖著柳樹后躲著的人影,說,“你爹秀才老爺,就喜歡幫人改嫁的。要不,俺怎么當了癡子媳婦的<SPAN lang=EN-US>?俺一直在心里記著他的這份恩德,難道記錯啦?”<SPAN lang=EN-US>
孔顯被質(zhì)問得無法回答。這時管家萬戈子快步趕過來,威脅地沖桃子說:“你前面的話還算有些理。只是孔家娶小白菜過門的時節(jié),訂下了文書:她的丈夫死活她都是孔家人,終身守節(jié),這個你怎么說<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哦,有這等事呀!”桃子裝作才知道內(nèi)情,略一怔。<SPAN lang=EN-US>
孔顯和萬戈子得意地笑了。有同情小白菜的人,都眼巴巴地失望地看著她。有些人悲痛地想:沉死一個就夠慘的了,還來了個陪著的,這女人,膽太大,興許是嫁個癡男人,自個兒也跟著癡了……<SPAN lang=EN-US>
“還有話沒有了<SPAN lang=EN-US>?”孔顯陰冷地笑著,掃視桃子清瘦、柔韌的健美身材,心里說:“他媽的,又是一個有姿有色的刺兒頭,一塊喂魚去……”<SPAN lang=EN-US>
“有哇。”桃子理把鬢發(fā),聲音響得使在場的前前后后的人都能聽到,“俺不懂,頭年小白菜嫁人的時候,你們怎么不攔擋她?叫</SPAN>她這么翻天動地的辦喜?”<SPAN lang=EN-US>
孔顯罵道:“媽的屄!那是暴亂的時節(jié),我們?nèi)怂赖乃溃拥奶樱B冬春樓都成了灰,誰還顧上管這些個<SPAN lang=EN-US>?你他媽的是癡子,不知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這一說,俺也明白了。”桃子道,“你想,區(qū)長大老爺一家,遭那么大的事,主家人都沒有了,這叫一個寡婦怎么過日子啊!她沒有了做主的人,還怎么守節(jié)啊<SPAN lang=EN-US>!你們不成天價說,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共妻嗎?她由她姑做主,正正經(jīng)經(jīng)嫁個男人,省得叫‘共’了,這么的,不光不是丟了孔門的人,犯了奸情,反倒是保住了你們家的名聲,這有什么不好<SPAN lang=EN-US>?就說是不該的吧,也是世道逼的,不叫共產(chǎn)黨鬧暴動,她哪能有這個事<SPAN lang=EN-US>?要找根,往共產(chǎn)黨那兒去找,怎么是她的罪過呢?”<SPAN lang=EN-US>
群眾中一片嘖嘖的佩服聲。有幾個大膽的男女,連聲叫喊:“說的在理<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不是奸情!”<SPAN lang=EN-US>
“世道趕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殺人冤枉……”<SPAN lang=EN-US>
孔顯和萬戈子驚慌失措,大叫:“族長<SPAN lang=EN-US>!開刑<SPAN lang=EN-US>!開刑……”<SPAN lang=EN-US>
太師椅的老族長毫無反響。孔顯自己撲向萃女和桃子。可是,馮癡子的粗長扁擔從懷里橫了下來,擋住他的去路。孔顯狂呼:“沉灣<SPAN lang=EN-US>!沉灣!兩個一塊沉……”<SPAN lang=EN-US>
眾人也都一齊吼道:“這事太不公平了!哪能無故害人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o:p>
“慢!”孔秀才眼見要鬧哄起來太丟臉,忙喊了一聲,踱將過來,臉上露出復(fù)雜的笑容,對桃子說,“你,張老三的二閨女,好膽量,好見識!”<SPAN lang=EN-US>
桃子把右胳膊上的山菜籃挪到左手上,兩手緊攥住籃子梁,說:“區(qū)長老爺來啦!俺是尋思,小白菜是你家的親侄媳婦,她出了丑,傳揚出去,對你……再說,這事這么處置不公,她又保過俺出監(jiān)牢……俺和孩子她爹來走親戚,碰上的,本來不該管……”<SPAN lang=EN-US>
“該管,管得好<SPAN lang=EN-US>!”秀才大聲說。<SPAN lang=EN-US>
“俺知道,區(qū)長老爺不清楚這碼事,要清楚了,才不會讓這么做呢。”桃子道,“俺的話完啦,不對,甘愿和她一塊沉灣。”<SPAN lang=EN-US>
孔秀才立時和藹地說:“你說的在理,我全贊成。閨女,你真為我操了這份苦心……”又轉(zhuǎn)向族長的方向:“這是怎回事<SPAN lang=EN-US>?也不問問我,就處罰我的侄親<SPAN lang=EN-US>?我的這位侄媳婦,開通一些,倒從不欺心瞞人……顯二,萬管家,放啦!把我侄媳婦放啦<SPAN lang=EN-US>!她嫁個正經(jīng)人,我喜歡!明兒倒出工夫,我還去冬春樓請客,慶賀慶賀!眾位鄉(xiāng)鄰,多來賞光啊……”<SPAN lang=EN-US>
戲就這樣開始散場了。<SPAN lang=EN-US>
孔秀才那伙人一走,人群就亂了。一些人圍上癱坐地上的小白菜,一些人圍著一直站在那里的桃子和癡子。人們都不講話,只是驚異地看著他們,感嘆一件不吉利的事,得到美好的結(jié)局。但,更多的人從水坑岸邊向村里走去,偶爾回首向這面瞟一眼兒,說不出是害怕還是嫌惡,反正,對小白菜這樣的女人好也好,壞也好,躲遠一些為好。<SPAN lang=EN-US>
有個粗壯的衣服露體的女人,分開人堆,把萃女從腰后抱起來,一個男子弓下腰,把癱軟的萃女馱到背上,急匆匆地向村中走去。這樣,看熱鬧的人又跟走了一批。剩下看桃子和癡子的人,像突然驚醒了,也跟著離開他們,走散了。<SPAN lang=EN-US>
桃子還在站著,馮癡子的桑木扁擔又豎了起來,抱在懷里,呆立在她身后。<SPAN lang=EN-US>
“桃子,家去吧。”衣服露體的女人扳住她的肩。<SPAN lang=EN-US>
桃子轉(zhuǎn)過臉,轉(zhuǎn)動身子,又轉(zhuǎn)過臉,她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她、癡子和扶她的女人,人都沒有了。她的極度緊張的精神,忽然松弛下來,一下?lián)ёΨ降牟弊樱碜右乐f: “快,鳳子姑,走啊……”<SPAN lang=EN-US>
馮癡子見她們走了,隱沒進黑森森的玉米地里,這才出聲呼了口長氣。他見旁邊那扇拴著麻繩的石磨還在,便放下扁擔,雙手抓起,舉過頭頂,使勁拋進水坑里。水坑又“嘭咚”一聲,濺起巨大的水柱。癡子“呸呸”唾了兩口,手在衣襟上擦著,其實手上什么也沒沾著,可他還是擦了一會兒,才去拾自己的扁擔……他一弓腰,只見岸下接近水面的干污泥溝中,有個黑東西臥在那里,又像人又像狗,癡子拾起扁擔,輕輕地走過去。驀地,他大吃一驚,扭回頭,撒腿跑了。<SPAN lang=EN-US>
怨不得馮癡子驚駭,更不是他癡病發(fā)作,他看到是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還在百人矚目下,發(fā)出使人慘死命令的族長。只是癡子的驚嚇是一場虛的,因為這個九十高齡的族長,已經(jīng)動彈不得,不會喘氣了。他不是才死的,桃子發(fā)問他的時候,他已開始向地府里走去,回答不出話,接著就過去了。原來是人上了年紀,這幾天肉、酒吃得太多,平時的饑腸餓肚承受不了,又加上酷暑季節(jié),烈日當頭,就這樣死在他族長的職守上。剛才那些幫閑的大漢在匆忙的混亂中,搬走族上的財產(chǎn)八仙桌子、太師椅的時候,死族長不惹人注意地滑溜到地上,又滾到了干污泥溝中,和平時他躺在戲臺角落處乞討沒有兩樣。可悲的是,老族長活著時像個干棺材瓤子,真死了卻又當不了棺材瓤子。不過他也不會陳尸露野,狗們就會來收拾他的尸體;要不然,這會兒的雷陣雨三天兩頭有,一陣急雨,周圍下來的污水,也會很輕便地把他捎進灣里去的。<SPAN lang=EN-US>
馮癡子扛著扁擔,順著莊稼地中的路,不緊不慢地走著。路兩旁的玉米、高粱,都有一人多高了,附近樹上的蟬,噪個不休。癡子低頭走著,眼睛只管盯著路面,走到一塊玉米地頭,他停住了。他把扁擔放到路邊的新鮮腳印上,坐下來,擦擦臉上的汗,掏出旱煙袋,用火鐮火石打火抽煙。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盯著腳前的地方發(fā)呆,可是行人不論從哪面路上來,離他幾十步,他就發(fā)覺了,咳嗽兩聲;等人走過去,他就咳嗽一聲。當然,誰見了這個歇腳的癡子,也是望而生畏,本能地加快步子,趕快走過去。<SPAN lang=EN-US>
玉米地深處,桃子和鳳子在說話。她們的聲音很小,又有蟬聲,癡子不守路,行人也聽不見;即使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們,兩個女人走路閃進莊稼地行個方便,也是正常的呀。所以,鳳子要拉她到家里去,桃子把她拉到這里。<SPAN lang=EN-US>
“嗨呀,見你沖出來,把我的頭都嚇大啦<SPAN lang=EN-US>!你呀,桃子,膽子越練越大啦<SPAN lang=EN-US>!”鳳子疼惜地說,手把觸到桃子頭上的玉米葉擋開。<SPAN lang=EN-US>
“俺也是真急啦,豁出去了……那孔秀才父子再發(fā)壞,我就一頭撞他進水灣;俺開仁哥也這么說,他用扁擔給金子報仇!”桃子說,“也虧得大伙呼應(yīng)我……你們是不是使勁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們使那點勁算個么……唉,原以為孔秀才不放過震興,沒想到這么快對萃女下手……眼見著人要死,俺們幾個黨員干著急沒法子,虧得你……”<SPAN lang=EN-US>
“我尋思,我這么說,能頂住孔秀才。咳,還真靈啦<SPAN lang=EN-US>?鳳子姑,你看我這身汗,衣裳都貼在肉上。”桃子喜氣地說,拿起籃子里的手巾揩汗。<SPAN lang=EN-US>
鳳子扯過手巾,掀開桃子的前后衣裳,手巾捅進去擦她胸前脊后的汗水,說:“是天把你熱的……”<SPAN lang=EN-US>
“不,俺從小少汗,媽說是干活把肉練瓷實了……是嚇的,鳳子姑,想起來,這會俺還心跳<SPAN lang=EN-US>!”桃子信口說,“下回再遇上這事,俺可不敢了!”<SPAN lang=EN-US>
“下回你干得更歡!”鳳子邊仔細給她擦身,邊說,“你呀,體性最像俺三嫂……看看,你這一身的又細又白又結(jié)實的肉,可惜留下幾處傷疤!”<SPAN lang=EN-US>
桃子笑道:“沒這些傷疤在身上作伴,俺還敢和孔秀才爭嘴<SPAN lang=EN-US>?這得謝他的刑罰……哎,鳳子姑,看你前胸破的,快遮不住丑啦!你紡絲賺的錢,都……”<SPAN lang=EN-US>
“那點錢值得了么?還能讓游擊隊赤身露體地去打仗?”鳳子又笑了,<SPAN lang=EN-US> “遮不住丑就不遮,這么的,兩個老愛動的東西倒涼快些……”<SPAN lang=EN-US>
兩個女子,吃吃地笑了一陣。<SPAN lang=EN-US>
接著,桃子告訴鳳子,她這次和馮開仁出來,是送特委“給各級黨的同志的一封信”的。這封信是油印的,她放在馮先生家里,要鳳子找機會去取。來這之前,他們已經(jīng)送給了各個地方的黨組織,包括赤松坡的畢松林他們。特委的這封信很要緊,是理琪寫的,和高玉山一起刻的版,油印好的。各地方的黨組織都要學好它,按照上面說的去做。<SPAN lang=EN-US>
桃子還說,游擊隊打了界石鎮(zhèn)等一些地方的敵人,印出傳單,勝利消息在革命同志和群眾中傳播,振奮了大家的精神,堅定了勝利信心,各地組織都在恢復(fù)、發(fā)展。當然,敵人也加緊了鎮(zhèn)壓措施,特別是封鎖了昆崳山區(qū)。特委和理琪離開山村,轉(zhuǎn)到母豬河沿岸,開展活動……<SPAN lang=EN-US>
她們又商量,馬上勸說萃女躲到威海她哥楊更新處去,防備孔慶儒進一步施陰謀。這事由鳳子來辦。鳳子又囑咐桃子要格外小心,少來孔家莊,她還要去告訴馮先生,對孔秀才進行一些撫慰。<SPAN lang=EN-US>
事情說完了,桃子身上的汗消了,衣服也半干了,兩位女共產(chǎn)黨員親熱地分手了。鳳子站到地頭,目送著桃子走得不見影了,可桃子身后那尊扛著粗長桑木扁擔的“二郎神”,還閃現(xiàn)了好久,才消失了。<SPAN lang=EN-US>
當陪伴桃子和鳳子擦汗、說悄悄話的那些玉米成熟季節(jié),也即中秋節(jié)前后,中共膠東特委遷到了煙臺市。這是根據(jù)形勢發(fā)展的需要,為了開辟西面縣份的革命活動而采取的組織措施。<SPAN lang=EN-US>
膠東這個地區(qū),口音并不一樣。東面的文登、榮成、牟平、海陽、棲霞、福山、蓬萊、黃縣諸縣及煙臺、威海兩市,互相有些差異,但基本上一致,不是有心的內(nèi)行,分不出來。但是西面的縣份——萊陽、掖縣、平度、昌邑、即墨、高密……差別就顯著了,一張口就能分辨出來。所以東面幾個縣的人一聽與本地口音有異的人,便謂之日:“老西子”。膠東特委在東面,對西面那些縣來聯(lián)系工作的人員不利,容易被敵察覺出來。在農(nóng)村,交通不便,外地人來,路途又生疏,問路打聽人,也容易暴露出身份。近來,種種跡象表明特委代理書記理琪已被敵人注意,使他開展工作有了困難。同志們又非常擔心他的安全。而這些不利條件,在煙臺這個海港城市里,卻比較好一些。加上特委派的人員在煙臺已有了一定工作基礎(chǔ),所以就決定先遷到那里,以后視形勢發(fā)展需要再定去向。<SPAN lang=EN-US>
所謂膠東特委,也就是理琪和高玉山幾個負責人,幾個工作人員和政治交通員,物品也只有一部油印機。<SPAN lang=EN-US>
理琪來后就住在泰康里十八號。他的公開身份是英文補習學校的老師。他主要精力是指導各縣農(nóng)村的斗爭,也抽時深入碼頭、工廠、學校,開展革命活動,作社會凋查,除了夜里回來睡覺,白天很少見到他。<SPAN lang=EN-US>
高玉山和其他負責人住在另外的地方。山子負責宣傳工作。<SPAN lang=EN-US>
到目前為止,膠東特委還沒有找到山東省委。大家都為此焦心,理琪又派負責組織工作的同志去青島、濟南等地尋找……<SPAN lang=EN-US>
深秋的一天傍晚,當夕陽染紅了煙臺山上的燈塔時,小菊姑娘偕同她爹張老三,牽著黑毛驢,再次進了煙臺市。小菊是游擊隊和特委聯(lián)系的聯(lián)絡(luò)員,她來,有匯報游擊隊活動和回去傳達特委指示的任務(wù)。張老三的毛驢上馱著十幾件粗布棉衣、棉褲,這是鄉(xiāng)親們?yōu)槔礴鬟@些特委領(lǐng)導人送來的冬裝。因為他們的經(jīng)費奇缺,革命的群眾又沒多少錢支援,只能像三嫂母女、伍拾子媽和風子她們那樣,熬夜紡棉花,織成布,做成衣服送來。而她們自己家的人,盡量對付,夏天穿露肉的破衣,冬天是燈籠單褲子……<SPAN lang=EN-US>
這次小菊跟父親住在一塊,是個廂屋,一鋪大炕占去半間地方。正屋閑著,小院很僻靜。<SPAN lang=EN-US>
老三一來被三天的跋涉累的,二來崔素香按照理琪的吩咐,晚飯時給他打了二兩高粱酒,已經(jīng)蜷曲在炕里頭睡著了。小菊和崔素香,坐在炕外邊,守著煤油燈說話兒。小菊一來到,崔素香圓平的臉上就斷不了笑容,除了吃飯,一直拉著少女的手,不緊不松地握著。使小菊覺得這只柔軟的手,結(jié)上了老繭,磨擦著自己的手背,很舒服。<SPAN lang=EN-US>
崔素香向:“隊上的人都好呀?”小菊道:“都挺好的。”<SPAN lang=EN-US>
“沒傷了誰<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沒。”<SPAN lang=EN-US>
“寶川呢?”<SPAN lang=EN-US>
“還那么性急,老想打壘子鹽務(wù)局,叫俺多跟特委說說,批不準,就賴我,回去不依俺哩!”<SPAN lang=EN-US>
“你怕啦?”<SPAN lang=EN-US>
“俺才不怕他哪<SPAN lang=EN-US>!他嘴上硬氣,上級不下令,他不敢動彈……<SPAN lang=EN-US>
哎,素香姐<SPAN lang=EN-US>!”小菊望一眼父親,他仍打著呼,“聽說寶川和二妞姐,是自個兒成的親……真笑人!”<SPAN lang=EN-US>
“這笑人?你沒聽說,有人還自個兒雇花轎,抬著繞村三圈……”<SPAN lang=EN-US>
“那是小白菜,唱過戲的,又是寡婦……二妞是閨女家呀,真羞人,那怎么出得口呀?”小菊臉發(fā)燒,伸一下舌頭。<SPAN lang=EN-US>
“你呀,輪到自己頭上,就不用打聽怎么說了。”<SPAN lang=EN-US>
“壞大姐,打死你!你臊人……”小菊跪起身子,抽出手撲向?qū)Ψ健?lt;SPAN lang=EN-US>
素香巴不得接住她窈窕的身子,摟在懷里。小菊就勢躺在她的大腿上,不起來了。<SPAN lang=EN-US>
“你居任哥好嗎<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些,比從前好些了……聽他對俺媽說,他再不干出個人樣來,對不起理琪同志……誰知道他還變不變<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好兒姐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該叫好兒同志啦!”<SPAN lang=EN-US>
“哦,太好了!你震海哥呢<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把他的小隊伍,整理得一個人一樣,說怎么的,就怎么的。他可不像從前,光想打、打、打,有空就和隊員學特委的信……”<SPAN lang=EN-US>
“桃子妹最苦最累啦!難得的一個人……她還那么奔忙<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點點頭。<SPAN lang=EN-US>
“你怎么不說話<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俺二姐呀,對別人的事,對革命的事,從來不顧死活<SPAN lang=EN-US>!素香姐,我和你說她救小白菜的事,可不準你和別人說呀!俺二姐知道要生氣的。”<SPAN lang=EN-US>
崔素香馬上點點頭。<SPAN lang=EN-US>
小菊把聽好兒說的——她是聽鳳子說的,“沉灣”事件她沒見——桃子救小白菜的經(jīng)過,簡略地敘述一遍。<SPAN lang=EN-US>
感情豐富的朝鮮女子眼淚流到腮上。小菊立時掏出手絹——其實是塊布,舉起手給她擦,素香也沒有推讓。小菊說:“素香姐,你別為俺二姐揪心,她呀,只要震海哥旺旺興興的,不受傷怎么的,她就過得舒心,自個兒再怎么遭難為,也擋不住她。”<SPAN lang=EN-US>
“是啊,連著心哪!”<SPAN lang=EN-US>
“素香姐,那你和赤杰哥,也是這樣的吧?”<SPAN lang=EN-US>
崔素香身子一震,咬著下嘴唇側(cè)過臉去。小菊自感失言,坐起來,扳著她的肩,心疼地說:“好姐姐!你別心疼,都怪我貧嘴……”<SPAN lang=EN-US>
“不怪你,小菊妹!”素香忍回自己的淚水,回過頭,手撫弄著她的劉海,深切地說,“你說的實在,就是你不說,我哪天不想著他啊!兩個人,生生活活的過日子,一個要是沒了,還是傷了,別說是人,就是鳥獸,也舍不得啊!”<SPAN lang=EN-US>
小菊瞪著水汪汪的不大的黑眼睛,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是啦<SPAN lang=EN-US>!我看哪,壞蛋們不打光,可別找個連著心的人,萬一沒了一個,那心……俺才不干心疼的事哩!”<SPAN lang=EN-US>
“傻妮子,這個事,由不得你自己。你不找,他就不來了?”<SPAN lang=EN-US>
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細高挑的青年學生闖進來。小菊的臉不由得紅了。崔素香下了炕,攏攏頭發(fā),說:“玉水,你來得正好,快來陪陪客人。理琪同志早晚都要來,他在那邊開要緊的會。門外有人,你們就放寬心呆著,我有事,先走啦。”她敏捷地出了門,隨手把門帶上了。<SPAN lang=EN-US>
高玉水坐在炕前杌子上,對面是坐在炕沿的小表姐,她兩只長腿搭拉在炕前。他們旁邊的桌上有盞帶罩的煤油燈,把兩人的臉映得通亮。相隔這么近,燈又這么亮,玉水又這么臉對臉地看她,少女不好意思了。她說:“不認得了,這么瞅人。”<SPAN lang=EN-US>
“不,我——”玉水局促不安起來,“我是看你,比原來胖了,臉又白了……”<SPAN lang=EN-US>
“你凈瞎扯!”小菊笑起來,“來時俺媽夜里擰著俺身上說,閨女累瘦了,成天跑東奔西……早上送俺出門,還逼俺臉上搽點粉,說都曬黑了……”小菊見他難堪得低下頭,改口道: “玉水兄弟,你是在燈下看人,花了眼啦。哎,你媽捎來衣裳和吃的給你……”<SPAN lang=EN-US>
“太謝謝啦<SPAN lang=EN-US>!”玉水挺直了上身。<SPAN lang=EN-US>
小菊問:“謝你媽,謝我<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誠篤地回答:“當然是謝你,俺媽用不著謝。”<SPAN lang=EN-US>
小菊抿著嘴笑了,說:“俺是當姐的,也用不著謝。我給你拿東西……”<SPAN lang=EN-US>
“不急。我在這里等理琪同志,向他匯報事情。”<SPAN lang=EN-US>
“哦,原來你不是來看俺的。”小菊佯作不高興。<SPAN lang=EN-US>
玉水急了,站起來分辯道:“聽說你要來,我剛下課,就往這兒奔,不想又有事……”<SPAN lang=EN-US>
“噯呀,你這人,送你根棒槌當成針(真<SPAN lang=EN-US>),誰要你發(fā)急來?”小菊友善地瞥他一眼兒。<SPAN lang=EN-US>
“那……”<SPAN lang=EN-US>
“坐下。”<SPAN lang=EN-US>
玉水像在課堂上遵從老師的口令,規(guī)矩地坐下。小菊又一笑,說:“想一想,你該叫我什么啦?”<SPAN lang=EN-US>
“姐呀!”<SPAN lang=EN-US>
“再想<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突然醒悟,道:“小表姐同志!”<SPAN lang=EN-US>
小菊自豪又羞怯地點點頭,說:“哎,是不是也快叫你‘兄弟同志’啦?”<SPAN lang=EN-US>
“不是快啦,現(xiàn)在你就叫吧!”<SPAN lang=EN-US>
“真的<SPAN lang=EN-US>?”小菊順溜下地,右手扶到他左肩上,“多會入上的?”<SPAN lang=EN-US>
“上個月。”<SPAN lang=EN-US>
“哪一天<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公元一九三六年九月三十日晚上八點鐘,于煙臺市泰康里十八號。”<SPAN lang=EN-US>
“俺可比你早一點。”<SPAN lang=EN-US>
“多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八月十五的晚上,圓盤大月亮,剛爬上東山頂?shù)臅r候。”<SPAN lang=EN-US>
“唉呀!”玉水猛地站起身,右手握住她的左手。激動地說,“這么巧,這么好!咱倆一天入的,一個時辰入的<SPAN lang=EN-US>!這么巧,這么好……”<SPAN lang=EN-US>
“那九月……”<SPAN lang=EN-US>
“我說的是陽歷,那天正是中秋節(jié),圓門亮在東山頂上,你在桃花溝,我在煙臺市,當了共產(chǎn)黨員……”<SPAN lang=EN-US>
“真是巧,真是好!想也想不到,想也想不到……”姑娘使勁抓他的肩膀,在他的胸前搖擺著身子,她的左手被對方攥出汗來了,也沒有異樣感覺。<SPAN lang=EN-US>
兩顆少嫩的心,完全浸泡在激動、幸福的甜水里。他們又促膝對坐著,兩個身子向前傾著,兩張臉很近地對著,熱烈地交談著。<SPAN lang=EN-US>
高玉水說:“理琪同志來煙臺一個多月,這里的工作可前進多啦!工廠、學校、碼頭,都有咱們的組織活動,威海衛(wèi)也有了黨組織,那些農(nóng)村,更是不斷有人來,和他談話,報告工作,他一件一件研究,出好主意,打發(fā)同志們回去。他還說,過一段,冬天好掩護些,再下農(nóng)村去……”<SPAN lang=EN-US>
“那帶路的差使屬我的。”小菊道,“俺不是‘同志’的時候,理大哥就叫俺‘張小菊同志’,他一見面頭一句話,就這么叫俺的,俺打生下來,他是第一個這么叫俺的人<SPAN lang=EN-US>!俺入黨,他還是介紹人!”<SPAN lang=EN-US>
“那我也這么叫你,好不好?”<SPAN lang=EN-US>
“你!”小菊正經(jīng)地說,“還得叫俺小表姐。”<SPAN lang=EN-US>
高玉水又說:“這里的斗爭也真復(fù)雜,什么樣的人都有,表面上你可分不清楚。今兒頭午,又有人要介紹我入黨……”<SPAN lang=EN-US>
“啊?”小菊詫異地叫起來,“這怎么還興入兩回<SPAN lang=EN-US>?他是國民黨吧?你可別人錯了,俺的媽呀!”<SPAN lang=EN-US>
玉水道:“這個人倒是個好人,是我們的國文老師,常和我談抗日救國的革命道理,還給我馬克思寫的書看。春天徐成娥事件,他參加斗爭很積極,叫學校開除了。”<SPAN lang=EN-US>
小菊嚴重地說:“他興許是裝的,你可別上當。理大哥常說這上面的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道:“我沒和他說實話。這不,我找理琪同志報告來了嗎<SPAN lang=EN-US>?
哎,小菊姐,你的警惕性挺高,多重的擔子,你都能挑了,我常聽領(lǐng)導人夸你、你姐、你媽、你的一家……”<SPAN lang=EN-US>
“你又瞎說了。”小菊真誠地說,“俺么大事也沒做一件,俺家也不行……”<SPAN lang=EN-US>
“你才瞎說了。都像你家,革命早成功啦!”<SPAN lang=EN-US>
“瞎說……”<SPAN lang=EN-US>
“這可不是我說的。”<SPAN lang=EN-US>
“誰?”<SPAN lang=EN-US>
“第一個叫你同志的那個人<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無詞了,停了一霎,說:“理大哥從不瞎說,只是除了這個話,他不該說。”<SPAN lang=EN-US>
“該說<SPAN lang=EN-US>!”玉水道,“不說別人,就拿你家跟俺家比吧,你家三個閨女,三個黨員,兩個女婿,兩個黨員;俺家呢<SPAN lang=EN-US>?就大哥和我是,還不知俺倆找上么樣的媳婦吶。”<SPAN lang=EN-US>
小菊不假思索地說:“找兩個在黨的,你家的黨員就多了。”<SPAN lang=EN-US>
“俺哥不知道,我這不聰明的人,在黨的閨女誰跟?再說俺爹和俺媽,更沒法和你爹你媽比啦,特別是俺姨姨,聽到大家夸她,我雖然不是她親外甥,也臉上有光彩……”<SPAN lang=EN-US>
“俺媽不讓說咱們不是親姨家,她對你和玉山哥,當成親姐生的孩子。”<SPAN lang=EN-US>
“這倒是……俺這姨,對人對革命,真沒說的。哎,咱倆介紹你媽參加黨好不好呀?”玉水嚴肅地說。<SPAN lang=EN-US>
“俺媽說,她連個大名都沒有,還能入黨?她只夠格當三個閨女黨員的媽,三個女婿黨員的丈母娘。”<SPAN lang=EN-US>
玉水想一想,疑惑地問:<SPAN lang=EN-US> “三個閨女黨員有啦,三個女婿黨員——少一個呀!小表姐,你自個兒也有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真真的瞎說,俺有誰呀!”小菊急了,扭過身,面對著墻。<SPAN lang=EN-US>
玉水站起來,靠上前,討?zhàn)堈f:“小菊姐,別生氣呀!我不該問啦,我……”<SPAN lang=EN-US>
“什么不該問,腦瓜子就不該這么想。”<SPAN lang=EN-US>
“那你說的三個……”<SPAN lang=EN-US>
“啊!”小菊掉過身子,生氣地說,“你就瞧不起人,俺丑是丑,埋汰歸埋汰,你怎么就知道,俺往后就相不上一個在黨的人<SPAN lang=EN-US>?俺也和你一樣裝熊啊!你自個兒……”她突然卡住,因為想起自己剛才讓人家找在黨的閨女給家里多個黨員的話,血往頭上涌了。<SPAN lang=EN-US>
“看看,多大的個丫頭,就說話教訓人家,打哪學來的?”老三發(fā)話了。他已醒了,偎坐在炕里頭。<SPAN lang=EN-US>
高玉水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第三者,忙立直身子,恭敬地說:“姨父<SPAN lang=EN-US>!你來啦<SPAN lang=EN-US>!我不知道你在這,把你吵醒啦。”<SPAN lang=EN-US>
老三摸起煙袋荷包,說:“怎么,我這么個大人炕上躺著,你就沒看見?那眼里光有俺閨女啦<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姨父,是……”玉水臉紅了,不知如何是好。<SPAN lang=EN-US>
“爹,看你說的。”小菊奪過父親的煙袋、煙荷包,為他裝好一鍋煙,“是俺有意擋住燈亮,不讓他瞅見,叫你多睡會,省得他叫你……兄弟同志,把燈端過來,快<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端燈給張老三煙袋點上火。老三滿意地抽著煙,說:“玉水這小子,越長越出脫,站有站像,坐有坐樣。看看你,小菊,比人家還大……”<SPAN lang=EN-US>
“大一十七天。”小菊說。<SPAN lang=EN-US>
“那也是大,還不知道個禮數(shù),怎么好硬話教訓親戚<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姨父,俺小表姐沒教訓我,她說的好話……”<SPAN lang=EN-US>
“我沒長耳朵怎么的<SPAN lang=EN-US>?方才我醒了聽見了,你們說話我也沒往耳眼子里裝,聽到議論起你媽來啦,我才留上神。”老三正色對著外甥,“怎么著,你小子好大膽,成心想叫你姨父當光棍怎么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玉水一驚,道:“姨父,我沒有啊!”<SPAN lang=EN-US>
小菊也吃一驚,說:“爹,他怎么能安那樣心<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老三道:“你別護著他。他才要拉把上你,一塊把你媽拽進黨里,有沒有?”<SPAN lang=EN-US>
玉水道:“我說來。”<SPAN lang=EN-US>
“不招也不行。”<SPAN lang=EN-US>
“這怎么是叫你當光棍?”小菊睜大了眼。<SPAN lang=EN-US>
玉水緊看著他。老三不慌不忙地咂著煙嘴,說:“這還不明白?那程家先生大侄跟我一炕上躺著那陣子,常和我說,往后革命大發(fā)啦,要出去好多人干,不分省份國界地跑,還要不少女的去。他這話,我放到那堆存著,沒有用;暴動失敗了,還有么大發(fā)的<SPAN lang=EN-US>?如今這理琪大侄又來咱這,他跟我說的,都是地瓜話,可凈是裝的程先生一樣的道道,眼看鬧得又火紅起來,鬧到煙臺來啦,我也能跟到這兒來開開眼……我一下想到存著的程先生那話,保不準要真行了。你姐妹三個在黨,不用說都走了,家里剩下你媽俺倆喂那‘三頭牛’……你媽要是在上黨,她那人又是死了都不閉眼的性子,還不跑到外面去鬧騰?我不打光棍誰打<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小菊撲哧一聲笑了,笑出了淚水,笑彎了腰,兩手卡住肚子,把頭抵到炕里去了。玉水望著姨父坦然自若的神態(tài),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說什么好。老三卻用不著理會聽眾對自己的話有什么反響,繼續(xù)說:“叫我說破了,這下都清楚了吧?其實嘛,要進黨,得我進,你姨不能進。我抓去殺了頭,家里的日子照樣能過,她媽要是走了,那三個小牛得吃、得穿、得洗,誰管?唉,三個可憐人的孩子,沒爹沒媽沒家,連姓都不知道……”<SPAN lang=EN-US>
小菊聽著,忽然不笑了,坐直腰,岔開父親的話,道:“爹,你別說了,讓俺玉水兄弟說說書上的故事,好嗎?”姑娘怕父親勾起對狗剩的哀思,每到這種場合,她總想法引開。<SPAN lang=EN-US>
天已很晚了,理琪還沒有來。一會兒,住在門道的老工人——地下黨員來傳信,說理琪叫他們不要等他,盡管睡覺;玉水不要走,明天一早和他談。老工人讓他們放心休息,一切都有他負責,這是他的任務(wù)。<SPAN lang=EN-US>
怎么睡呢?小廂房就一鋪炕。玉水搶先說:“姨父,小表姐,你們跑遠路,快歇著,我到院里清涼。。”<SPAN lang=EN-US>
“外面冷……”小菊著急地說,“你和俺爹在炕上睡,我到外面去一下……”<SPAN lang=EN-US>
“那你……”玉水拉開門要出去。<SPAN lang=EN-US>
“回來。”老三不容反對地說,“都在炕上睡。”<SPAN lang=EN-US>
“爹……”閨女瞅他。<SPAN lang=EN-US>
“姨父……”外甥看他。<SPAN lang=EN-US>
張老三卻在炕上將布枕頭放在左面,脫下身上的棉坎肩疊好放在右面,從窗臺摸著個磚頭放在中間,命令道:“玉水,你睡左面,小菊,你睡右面;我,躺中間。多大點兒人,懂得多大點兒事?媽媽的,快睡!”<SPAN lang=EN-US>
玉水看小表姐的表示,小菊卻一口氣吹滅了燈。<SPAN lang=EN-US>
三個人,和衣并頭躺下了。玉水說:“姨父,給你枕頭……”<SPAN lang=EN-US>
“我放蠶睡窩鋪睡得腦瓜像柞木疙瘩,兔子都啃不動,你年少骨頭脆嫩,老實枕著睡吧!少廢話<SPAN lang=EN-US>!”老三道。<SPAN lang=EN-US>
“不,姨父<SPAN lang=EN-US>!”玉水執(zhí)拗地把枕頭推給他,“我不要枕頭,我不睡枕頭,我治病……”<SPAN lang=EN-US>
“么個<SPAN lang=EN-US>?治么病<SPAN lang=EN-US>?從沒聽說過,不枕枕頭能治病。誰說的?”<SPAN lang=EN-US>
“俺小表姐……”<SPAN lang=EN-US>
“嗯嗯<SPAN lang=EN-US>!”小菊使勁抿住嘴,沒噴出笑聲,“爹呀,他讓你枕,你就枕好啦……哎,玉水兄弟,接著說呀:達維爾的媽媽怎么的啦?”<SPAN lang=EN-US>
玉水道:“姨夫要睡啦。”<SPAN lang=EN-US>
“沒事,打多響的雷,也礙不著我睡覺。”老三說著,沒有一分鐘,就睡過去了。<SPAN lang=EN-US>
“……達維爾的媽媽,從一個挨打受罵過苦日子的軟弱人,逐漸懂得了革命道理,支持兒子鬧革命,幫助革命干了好多事情,最后被敵人抓到牢房……”<SPAN lang=EN-US>
小菊聽著很感動,最后說:“想不到,外國的好人這么能行,怪不得蘇俄的受苦人得了解放,全是流血換來的呀!”<SPAN lang=EN-US>
“咱們也在這么流血,革命也能成功<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你念的么書,上面有這好的故事<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這書是本小說,名叫《母親》,一個叫高爾基的人寫的<SPAN lang=EN-US>?”<SPAN lang=EN-US>
“嗬,和你一個姓。”<SPAN lang=EN-US>
“外國人的名,和咱不一樣,高爾基三個字都是姓,名有另外的。”<SPAN lang=EN-US>
“哦……俺多會兒能看這樣的書才好哪!”<SPAN lang=EN-US>
“快,理琪同志說你頂聰明,一學就會。”<SPAN lang=EN-US>
“他在俺那兒住時,教過我識拉丁文,學拼音,使俺學會了不少字……”<SPAN lang=EN-US>
傳來幾聲汽笛的長鳴。小菊一下想到在后海岸上看那些進出港口的外國船艦的情景,穿得怪里怪氣的洋人,摟著中國女人走路,在街上發(fā)酒瘋打拉車工人的情形……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栗,向父親身邊靠了靠。住了一會兒,她說:“要是外國的窮人,都能和蘇俄的一樣,起來把壞蛋收拾干凈,自個兒家過上好日子,那些外國壞蛋也來不到咱這里橫行了。哎,你說俺爹是糊涂人還是清醒人?我說他又糊涂又清醒,真不愛聽他胡叨叨,可那些領(lǐng)導人也怪,從程大哥到理大哥,都和俺爹睡一炕上,親著哪……你說,怪不怪<SPAN lang=EN-US>?你怎么不回俺的話……成心氣我呀……哎,我真生氣啦?”<SPAN lang=EN-US>
她聽到的是除了父親的呼嚕,還有均勻的酣睡聲。小菊剛要閉上眼,忽然又坐起來,脫下自己的花夾襖,疊成一個軟和的小包,從父親的胸上探過身去,把小包塞進青年的頭和硬炕席之間。這才安心睡下來。<SPAN lang=EN-US>
深秋的夜空極為清澈、明凈,月光透過玻璃窗,灑到炕上,使那一老兩少三人蓋著的兩床小被子上,宛如披了一層銀。<SPAN lang=EN-US>
小菊一進入夢鄉(xiāng),就一會兒夢見隨自己母親去討飯,兄弟狗剩叫狗咬了,她摟著他直掉淚;一會兒又夢見跟達維爾的母親去送傳單,怪模怪樣的水兵要打她,有個青年一掌把那水兵打倒,這人像達維爾,又像高玉水……她著急地要看清到底是誰,可眼睛像膠粘住了,怎么也睜不開,使勁睜,好,終于睜開了。<SPAN lang=EN-US>
咦,陽光太刺眼,還看不清是誰。她欠起點身子,全醒過來了:炕前桌上的燈亮著,一個人伏在桌上,執(zhí)筆疾書。小菊再一看:理琪!他什么時候來的<SPAN lang=EN-US>?她急忙坐起身,想叫他,但,見他埋頭寫東西的高度集中的樣子,她把嘴又無聲地閉上了。她一直看著他:一身的灰舊袍子,頭發(fā)老長的,帶著眼鏡,臉比先前長多了,燈光映得那臉色焦黃的。他飛速地在紙上寫一氣,翻開小筆記本看一氣,又皺著眉頭想一氣……接著,又兩手使勁按自己的太陽穴,拍拍前額,又寫……寫著,左手從口袋里掏出塊東西,用嘴一咬,咯叭響……<SPAN lang=EN-US>
“唉,這領(lǐng)導人,當?shù)恼婵喟?lt;SPAN lang=EN-US>!白天跑一天,夜里熬一宿……不這樣,他怎么給革命指路啊!擔子多重呀,整個大膠東的窮人,都眼巴巴地指望他啊……看他瘦的<SPAN lang=EN-US>!吃的么呀?一塊剩干餅,這就是晚上飯<SPAN lang=EN-US>?還一面寫一面吃……真趕不上住俺家,住山庵……理大哥,你睡下吧,跟俺和爹回桃花溝去吧! "小菊邊看邊想,嘴又張了兩張,還是沒出來聲音,又悄悄地躺下去了。<SPAN lang=EN-US>
窗外響起一陣風聲。<SPAN lang=EN-US>
理琪抬起頭,向炕上看了看,馬上走過來,先把老三和玉水合蓋的一床被子檢查了一下,然后將小菊露在外面的穿著單褂的胳膊,輕輕挪進被里去。等他又回到桌前坐下,小菊的熱淚泉水般地涌了出來……<SPAN lang=EN-US>
要發(fā)展高玉水入黨的那個人,是中共中央北方局派來膠東工作的同志中的一個,他們也在想法了解膠東黨組織的情況,一直沒找著關(guān)系……<SPAN lang=EN-US>
膠東特委的人,和上級黨失去關(guān)系好幾年,這下聯(lián)系上了,實在是喜出望外。特委和北方局來的同志一起開了會,理琪講他的代理書記到此終止,請北方局來的同志擔任特委書記。北方局來的同志不干,要理琪繼續(xù)擔任,大家也都這樣說。但理琪不同意。結(jié)果把情況如實匯報上去。北方局指示特委負責組織工作的領(lǐng)導人去當面報告,了解了情況,正式下來指示,北方局來的同志和原特委的領(lǐng)導人重新組成中共膠東特區(qū)工作委員會,由理琪任書記,北方局派來的一位同志任副書記,還任命了組織、宣傳各部門的負責人。消息傳到各地黨組織,給了大家一股巨大的鼓舞力量。<SPAN lang=EN-US>
特委按照上級黨的指示,繼續(xù)發(fā)動群眾,宣傳抗日救國,發(fā)展黨的組織,積蓄力量,準備時機一到,條件成熟,領(lǐng)導人民武裝起義,建立革命根據(jù)地。<SPAN lang=EN-US>
特委在煙臺設(shè)了一處地下印刷廠,有兩臺油印機,印制黨的文件,不定期的小刊物《戰(zhàn)斗》、《火線》,宣傳黨的方針、政策,提高黨員的政治斗爭水平,克服各種不良的傾向和思想認識。<SPAN lang=EN-US>
地下斗爭的烽火,又在膠東大地蔓延開來。<SPAN lang=EN-US>
為了斗爭的需要<SPAN lang=EN-US>.小菊留在了煙臺特委機關(guā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white; FONT-FAMILY: 宋體;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馮德英文學館)